圣天门口 (中)-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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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说来,大家都能理解。不高兴的惟有马鹞子。因为他不高兴,自卫队反而
先于独立大队撤出天门口。董重里以为自卫队这帮人会与自己抗争到底,马鹞子的
利索让他很不适应。接到命令才半个小时,马鹞子就带着自卫队列队从小教堂门前
出发,先往下街走,到了街口再往后转,又到上街,再回头经过上街和下街,顺着
大路扬长而去。这一天是董重里来县里上任的第十天,回到天门口的第二天,发布
命令的当天。正在行进的自卫队齐声喊着:“一、二、三——四!”站在凉亭里送
行的董重里怎样听都觉得杀机滚滚。接下来独立大队也启程了,依照命令规规矩矩
地去了中界岭。少了几百个佩带武器的人,天门口出现一种罕见的安宁。
董重里刚刚决定让杨桃提前一天结束等待,紫玉就来了。董再= 里几乎认不出
来,眼前这位楚楚动人的少妇紫玉,就是当年因逃婚而要求参加独立大队的少女紫
玉。“我要离婚!”紫玉的要求,让董重里回忆起那个追到独立大队来要人的劁猪
佬。劁猪佬自称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已有六十开外。那时候的紫玉躲在阿彩身后,
表示死也不嫁这个人,那样子酷似一只被猫追得走投无路的老鼠。
现在的紫玉,已经会用准确的字词来表达蕴藏在内心的巨大梦想。
董重里几乎没有认真想过这种梦想的背景,更不在乎林大雨拿着手锤三番五次
地威胁,要将他的头砸得比说书的鼓板还扁,就做出了准予离婚的裁决。随后,傅
朗西坦率地承认了自己与紫玉的亲密关系。想起傅朗西刚来天门口的样子,从惊讶
中恢复平静的董重里说了一句很潇洒的话,从常守义到杭九枫,从麦香到紫玉,是
傅朗西教会他们如何将自由与幸福紧紧地把握在自己手里,又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
被这种只允许部分人拥有的自由和幸福所限制,到头来真正享有自由和幸福的只有
傅朗西一个人。董重里此时尚不知紫玉关于林大雨性子太重的说法,早就吸引过傅
朗西,他声明自己做出这样的裁决,完全是因为被这句最接近梅外婆思想的话所感
动。傅朗西存心不让董重里自视过高,他说,董重里与紫玉的所有对话都在他预料
之中,还将与紫玉的模拟对话说了出来。
董重里并没有特别尴尬,由于紫玉的变化,他有理由让自己不计较这些,而是
去赞叹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人可以在梦想中长大。同时由于自己被傅朗西深刻了
解,进而感伤人对眼前事物过于在意是人给自己设下的最大障碍。
对紫玉离婚案的裁决让重返天门口的董重里越来越愉快。
董重里去了紫阳阁,当面告诉梅外婆,自己不得不食言,杨桃只需等自己两天,
而不是先前所说的三天,现在两天时间已到,他得带走杨桃,开始新的生活。梅外
婆笑眯眯地要给他们举办婚礼,董重里爽快地回答:“还是说书吧!说书时谁都可
以到场听!”
山西有个潞安府,河东有个刘财主,外出讨债把账收,路上捡个肉口袋。忽然
一响来震开,跳出一个小婴孩,抚养成|人好人才,又出石珠多厉害,辅佐刘聪争世
界。说起山西潞安府,发鸠山中庙又古,惠女庵中无人住,每日有人撞钟鼓。庙前
石岩没多大,忽然一阵大雨下,一声响亮石头炸,跳出一个女娇娃,人才好比一枝
花,取名石珠就是她。石珠出世招良将,姬有光,候有方,飞天成晃手段强,起义
就在惠女庵,慕容魔,段方山,山石继龙袁玉鸾,王愉陆俊陆松安,一半女,一半
男,闹得地覆天也翻,都为刘聪夺江山。石珠娘娘无祖宗,神远皇帝无外公,司马
睿来号中宗,都建康,号晋东,相传十五帝,一百六十八年终,刘裕篡位称大宋。
又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梅外婆又想去钟楼敲钟。小教堂前面没有拦截的人,可
梅外婆连大门都没出去。
杨桃一直趴在她怀里哭,一声接一声地诉说,自己太想叫梅外婆奶奶了。梅外
婆让杨桃叫。每一次杨桃将嘴张得大大的,却只是发出更大的哭泣声。杨桃一次次
欲叫不能,等到常天亮站在门外大声提醒时,一年当中最要紧的一个黄昏又错过了。
夜色低垂,常天亮像往日一样早早在小教堂里摆上鼓和鼓架,亮着嗓子,唱起
说书前的水词儿。临到董重里登场,憋了四年,再加上内心的许多喜悦,三声鼓响
后的那一段唱,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得到的喝彩声却大不如前。细想起来,也
是事出有因。一座上千人的镇子,哪能经得起杀了一批又再杀一批,死的又都是会
听说书的人。后来的许多人,耳朵没有经过调教,虽然对董重里的说书早有耳闻,
却不懂其抑扬顿挫的说唱与情节发展之间的默契。
该喝彩时忘了做声,不该喝彩时反而吵得别人也听不好。还有林大雨,晚饭时
借酒浇愁,一晚上打了几十个酒嗝。惹得一些善听童重里说书的人说,杭大爹若还
在世,十个林大雨也会被扔到门外的小溪里。最让人分心的是梅外婆和王参议。梅
外婆原本不想来听说书,经不住王参议劝说:来天门口几年了,托董重里的福,好
不容易才有兵戎去远歌舞升平的日子,哪有不去捧场的道理?梅外婆便将照看雪蓝
睡觉等事交给雪柠和柳子墨,自己带上杨桃和常娘娘,不早不晚地来了。王参议在
梅外婆后面坐着,中问隔着傅朗西,每每精彩的还在后头,他就像在春满园听戏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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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用那种往肚子里沉的声音叫起好来。梅外婆偶尔也会叫好。梅外婆和王参议的
叫好声总会碰到一起。听梅外婆叫好,下街的缫丝女子就会哧哧发笑。这时梅外婆
就会沉默下来。可一旦重新沉浸到说书的情境里,梅外婆又会情不自禁地同王参议
一道叫起好来。
有说书声的天门口,黑夜越深越显得祥和。
散场之后,王参议迫不及待拦住梅外婆,提起一九一二年一月到一九一六年十
月,湖北省议会反反复复地成立又解散的那几年:“你是不是一直在春满园靠右边
台口第二个包厢里看戏?”
“是啊!那几年惊心动魄的事太多,只好天天夜里去看戏,直到梅外公闭门谢
客时为止。”梅外婆不用想就记得,梅外公他们发动武昌起义后,清军放火将大半
个汉口烧成了灰。
王参议高兴极了:“唱京戏的谭鑫培来春满园是一九一五年吧?那时我还进不
了包厢,只能在楼下找座位。你在包厢里当然不知情,除了看戏,我一直在找机会
想看看那个总在头顶上叫好的女子长相如何。没错,就是那一年,袁世凯想称帝闹
得很热烈。那些想从中讨巧的人,晓得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最喜欢昆曲《千忠戮
》中的《惨睹》,一连好多天,谭鑫培唱京戏之前,都有自称票友的人先上台去唱
这一曲——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
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
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王参议情不自禁地小声唱完,惹出梅外婆的无限感慨:“也不全是讨好袁克文。
若不是唱这一曲得另付二百块银元,梅外公也上去了。这曲子里的气节,梅外公特
别喜欢。”
“真正见到你的芳容是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王参议深情地说。
梅外婆有些惊讶:“那一天正是梅兰芳来武汉演《大审玉堂春》呀!”
“对,当时我就坐在隔壁的包厢里。你呀,坐在那里像尊玉观音,眼睛里只有
戏台,从不环顾左右。”
“哪里呀,那是心虚,怕惹麻烦。”
这时候董重里过来了。董重里再次对梅外婆说,他要带妻子杨桃回白雀园,尽
丈夫之责。梅外婆将羞羞答答的杨桃推给董重里,战乱时期,多一个女人就多一份
累赘,董重里替她减轻负担,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董重里没有心思多说,牵上杨
桃的手正要走,王参议叫住他:“董县长这几年一定是春满园的常客!”
“王参议这话从何说起?”
“你们看见了,我可没有同梅外婆串通,我觉得你这说书中唱念的韵味,像是
从春满园里学来的。”
“是吗?”董重里扭头问梅外婆。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王参议这话真的提醒了我。怪不得我叫好一直没
有叫在点子上,原来是将听说书当成听唱戏了。”
“我是去过春满园,详情以后再说吧!‘,
到这一步,董重里也不讳言了,就像婚礼后面对闹新房的人一样,他请王参议
让他们夫妻团圆,尽享天伦之乐。耽误了四年,雪柠已经后来居上了,再耽误下去,
紫玉也要生孩子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得太晚,只有当弟弟妹妹的份。梅外婆
笑着请王参议放过董重里和杨桃。董重里也会卖乖:“如果我和杨桃有了孩子,该
叫爹的一定叫爹,该叫奶的一定叫奶。”王参议怕董重里说出更露骨的话,连忙让
他和杨桃快走,再不走床上就要长荒草。
天门口正在一点点地安静下来。梅外婆有些动情:“董先生的和平计划真好。”
王参议故意争宠:“出苦力的可是我。”
“战争是最丑陋的事!”梅外婆站在上街和下街的交界处,将那一年段祺瑞恢
复独裁,荆州、襄阳一带的护国军起兵通电独立,吴大帅带着北洋军攻占武汉三镇,
导致梅外公对自己洗心革面的那些事不粗不细地说了一遍。
兴趣盎然的王参议正要说话,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杨桃的哭声。
听了一阵,也没别的声音,杨桃哭得更凶了。
王参议自言自语说:“女人都会偎在男人怀里撒娇。”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到底是半个雪家人,真会哭!”听不到回应的王参议
回头一看,梅外婆已经走开了。
“你也早点睡吧,这种日子非常少有,莫错过了。”
很久没有女人这样说自己,王参议的心里充满柔情蜜意。
泣涕涟涟的杨桃没有惊天动地,她细水长流地从人叫哭到鸡叫,从半夜哭到三
更。中间曾有女人笑过几次,笑前笑后总有男人的声响相伴。细细辨别就知道笑的
女人是紫玉。男人声音太容易分清了。均匀的鼾声是王参议的,断断续续的絮语是
傅朗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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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一手抱着女人,一手轻轻拍打女人后背的声音是董重里发出来的。三更之
后,杨桃的哭泣忽然变成黑夜里的秋雨,一阵紧过一阵,雨急时从下街的瓦脊依次
卷向上街,沉入镇外的旷野,又从下街口重新崛起,往复轮回意味无穷。秋雨随风
而至,哭泣中的伤感不是被风吹干飘然而逝,就是被雨淋透悄然坠地,剩下许多湿
漉漉的东西竟然全是快乐。
八 八
宛如新婚的两对男女是在四更和五更之间安静下来的。片刻之后,常天亮石破
天惊般大叫起来。
似睡非睡的董重里以为林大雨又在喊丑死人了,他将被杨桃枕着的手臂抽出来,
正要接着睡,忽然翻身坐起来。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常天亮是在喊“日本人来了!”
董重里一边穿衣服,一边使劲推杨桃,待她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往街上跑。
“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惊恐万状的常天亮站在街上一声声地喊着。
衣冠不整的王参议和傅朗西抢先出门,不停地问是怎么回事。
董重里正要接着问,打了半夜更的段三国沿着被雨水打湿的街面,跑起来,慌
慌张张地说:“附近垸里的狗叫得很凶,肯定要出大事!,,董重里说:”会不会
是来了驴子狼?“段三国否定说:”驴子狼来时,再凶的狗也会吓得要死,只会哼,
不会叫。“这时候,常天亮叫得更凄厉了,口口声声说,他看得清清楚楚,几百名
日本人已经到了水淹小岛北旅团时用草袋垒拦水坝的地方。傅朗西不再迟疑,掏出
手枪,连扣三下扳机。枪一响,还在迷糊之中的人们,撒开两腿跟着领路的傅朗西
往西河右岸跑。王参议和段三国在上街口一带居中引导。男女老少全都跑得飞快,
动作最快的人家连牛羊猪鸡都带上了。负责断后的董重里从下街口一路查过来,只
在小教堂外面碰到正在撕离婚告示的林大雨。林大雨说,他不想让日本人晓得自己
被人戴了绿帽子。
林大雨的言语之中含着诸多不安。董重里顾不上细想,拧亮手电筒照在白雀园
大门上,看到铜锁已经锁好了,才沿着满是丢弃物的小街,一边喊:“还有人吗?”
一边全速追赶已经跑远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