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作者:老克-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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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闻言不禁啼笑皆非:“就因为这区区腐儒之论,你魏徵就能断定我若登基必是一个无道昏君?”
魏徵叹道:“殿下难为一代明主,缘由有三。殿下长于征伐,疏于政事,说起来虽能头头是道,却多是纸上谈兵,不识稼穑,不知疾苦,亦不晓治政之繁难琐细,虽欲励精图治,却万难入实,如此以想当然治天下,天下虽欲不乱,其可得乎?此其一也。
“殿下久在军中,领兵打仗是天下最讲求效率之事,成败往往系于一发,靠的是令行禁止杀伐决断,靠的是统帅一言九鼎的权威,靠的是将士用命三军听令,然而治国行政却恰恰相反,靠的是集思广益各尽其职,自古君王无圣人,始皇帝天纵之才,却历二世而亡国,孝武帝威播四海,晚年却朝政崩坏人民困苦不得不下罪己之诏,以一人治天下,虽仲尼复生不能为也;上古三代之治,前汉文景之兴,皆非一人之治也。故而盖凡君主独裁专断之政,必难持久,以众人治天下,盛世可期。殿下乃治军之人,独断专行,已成习气,改之难矣,军中若有人怠慢将令,立斩之;朝中若有直臣,殿下又岂能容得?故此不以文韬而以武略治天下,天下虽欲不乱,其可得乎?此其二也!
“殿下以宫变夺权于京师,诛手足秉政于大宝,所谓得位不正,其心必邪,纵然殿下能够容得臣下谏言用事,然事涉六月四日事,殿下能虚心雅纳否?以魏徵看来,殿下秉性刚烈强悍,胸襟殊非宽广,恐万难容也。非但不能容,更有甚者,心邪则意乱,意乱则惑生,则猜忌臣下私揣他意,久而久之,治事之人唯唯诺诺,进言之士战战兢兢,凡事惧犯圣讳,则君子不行,小人生焉,天下虽欲不乱,其可得乎?此其三也!”
魏徵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李世民初时还面带轻蔑之色,听了一阵神色便转凝重,攒眉抿嘴一语不发,将魏徵所言每一个字都放在心中细细咀嚼。魏徵收言,他却浑然不觉,兀自呆呆立定,脸上神色变来变去,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水。
半晌,他方才缓缓抬起头来,上下重新打量了魏徵一番,忽地双手相合举过头顶,躬着身子对着这位钦犯深施一礼,口中说道:“玄成公确是无双国士,便是这一番话,李世民终生受用不尽,请受世民一礼……”
魏徵足不动身不摇,坦然受礼,口中却道:“我知殿下素有礼贤下士之名,然则魏徵却不是朝三暮四的小人。当年舍李密而投先太子,是以先太子有大治天下之能,可实现魏某胸中抱负。太子已去,魏徵毕生心血已付诸东流,而今别无他求,但求速死。死前能得于殿下面前一吐畅快,此生无撼,魏徵在此多谢殿下了……”
说到最后,这铁铸的汉子眼中晶莹闪动,带着大枷缓缓躬下身去。
李世民笑了笑,傲然道:“玄成骂痛快了便求一死,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见魏徵大惑不解地望着自己,李世民叹道:“我一直不明白,父皇为何偏袒建成,又为何对我始终存着炀帝之忧。今日你魏徵这一番痛骂,虽不中听,却解了我心中疑团。我平生自诩英雄,最忍不得的就是被人看不起,父皇也曾指我为昏君之材,我却能当面痛加驳斥。可是今日你魏玄成这一番痛责,却让我悚然心惊辩无可辩,也罢,我既说不过你魏徵,我便做给你看!”
“做给我看?”魏徵愕然。
“正是!”李世民语气笃定地道:“我非但不能让你死,还要把你放在身边看着,让你好好看一看我这个以军功起家以武略平天下以阴谋封太子的昏君材料究竟能否做一个千古垂名的有道明君。我要让你魏玄成看一看什么叫做天道有亏事在人为。我要你像一面镜子般在我面前立着,用你来警醒自己、告诫自己,要自己时时战战兢兢,刻刻如履薄冰。我不仅要让你看着,也要让父皇、让百官、让天下臣民都看着,看看我李世民究竟能否当好一个皇帝。”
魏徵惊得呆了,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敬服的感触,脸上却丝毫不肯带出,他面无表情地道:“臣下生性倔强桀骜,恐怕无益于殿下,徒惹殿下厌憎罢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你魏徵自诩学的是帝王之术,连多活几年看个清楚明白的心胸识量都没有?”
魏徵诚恳地道:“魏徵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平生志向但耻君不及尧舜,以谏争为己任。殿下若是真的留魏徵在身边朝夕相处,恐终有一日将不胜其扰,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要杀臣的,早死晚死,不过些许差别罢了。不过既然殿下有勇气向魏徵证明事在人为,魏徵也不在乎多活这么几年!”
李世民正色道:“玄成,我若因为你的谏争而杀了你,便说明你魏玄成看得不错,我李世民确是一个无道昏君,所以只要我杀了你,我便输了,输给了父皇,输给了建成,也输给了你魏徵……”
他顿了顿,说道:“东宫这边现如今已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太子洗马你是不能再当了。这样吧,你就暂时先充任太子詹事主簿,这是个七品官,不算大,不过却和我天天朝面,比较适合你这面‘镜子’!”
魏徵凝视了李世民半晌,终于躬下身去,低哑着嗓子道:“臣——领命!”
长生殿里,武德皇帝冷冷注视着跪在面前的陈叔达,语带讥刺地道:“你陈子聪如今是拥立的第一功臣,太子身边的第一红人,今天怎么跑到朕这个开了缺的皇帝面前跪着来了?要跪还是到显德殿那边去跪罢,朕现在手上无权,连玉玺都不在手中,就算想升你的官,也力不从心了!”
陈叔达肃容道:“臣的为人,陛下一向知道,臣与秦王虽素有来往,也不过是君子泛泛之交,宫变前夜,臣亦不曾得到半点消息。初四日情势危急,陛下安危只在呼吸之间,万不得已,臣这才斗胆矫敕,其罪万死难赎,今日臣来见驾,就是预备着御前请罪,听候主上发落!”
武德皇帝凝视了他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你起来吧,朕还不了解你么?你当朕是真的怪你?两个儿子连同十个孙儿同日丧命,朕心中伤痛,又有谁能解得?这些日子朕足不出户,就是因为胸中郁闷难以排遣。堂堂一国之主,却连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保护不了,被自己的亲生骨肉逼得如此狼狈凄惨,子聪,你说说看,古来为帝王者,还有比朕更窝囊的么?”
陈叔达缓了口气,道:“陛下心情,微臣能体会得。只是陛下,如今局面已然如此,还要慢慢宽怀为好……”
他想了想,又道:“有句话,臣下一直想说,以前恐触怒皇上,始终未曾提过,今日局面如此,微臣亦有慎言之罪!”
武德皇帝苦笑道:“到现在这个时候了,朕还有什么听不进去的?你说就是!”
陈叔达道:“陛下当初就不该以秦王为将,更不宜于朝堂之外单设天策上将府,秦王功盖天下,权倾朝野,毕竟是血肉之躯,怎能不生出非分之图?既事已如此,陛下改立秦王为太子便是惟一选择了,陛下万万不该在太子、秦王之间左右摇摆举棋不定,若是陛下早立秦王,太子、齐王或许都能保得性命。”
武德哀叹道:“朕悔当初不用裴监之言,至有今日之祸!”
陈叔达正色道:“陛下如今左右伺候之人尽换,万事当慎言慎行,否则小人辈希图封赏,善揣告变,于陛下则有倾身之危,于太子则有弑父之骂名。”
武德冷笑道:“那个逆子还在乎名声?如此狠毒的事情都已经做出来了,情谊伦常都抛却了,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有本事他便撞到这长生殿来,一剑将朕杀却了事,也省得朕孤零零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好不凄凉!”
陈叔达摇了摇头:“陛下这话,臣下万难认同。这不是陛下家中的私事,此事之大关乎天下。如今太子即位已成定局,陛下应早做决断,为天下计,为朝廷计,为宗室计,亦为陛下自家计!”
武德哈哈大笑:“朕现在就剩下一个皇帝的虚名了,怎么,这么个虚名他都不肯给朕留下?”
陈叔达正颜道:“陛下,这不是赌气的事情。太子虽然果绝,却非无情之人,他断然不会迫陛下太甚,然则太子周围追随之人颇多,这些人多是反王豪强降将,做事向来不按伦理,他们都指望着太子登基封赏功臣,太子若是迟迟不能即位,这批人对陛下生了怨愤之心,局面就复杂了!”
武德皇帝沉思半晌,道:“其实一个名份,朕也不在乎了。不过说来说去,朕总归还要见见那个逆子,总要和他说清楚了才好,否则这么糊里糊涂的,朕不欲为天下人笑!”
陈叔达诧异道:“陛下要见太子,何不传敕召见?”
武德扬起脸道:“他若是还记得我这个父亲,自会前来见我,何用我召?”
陈叔达叹了口气,缄口不言。
武德迟疑了一下,又问道:“大位授受,史上可有前例可依?”
陈叔达想了想,道:“陛下可先下敕宣布退位,仿汉高祖太公例,称太上皇帝,而后太子登基即位为君,如此则诸事定矣!”
武德皇帝看了看陈叔达,苦涩地道:“容朕再想想,再想想……”
第四节
武德九年六月十七日,庐江王幽州大都督李瑗反迹败露,被自己的妹夫、原天策府悍将王君廓率兵诛杀。此事六月廿一日传到京师,尚书省登于抄报,立时朝野震动,这是自月初玄武门宫变以来最大的一桩公案,究其根由,与长安的宫变也有着扯不断的联系。次日,尚书省发布上敕,宣示庐江王李瑗六条违逆大罪,削去其王爵,并判其子嗣坐诛,其家籍没。
事情起于安元寿,其人六月初四率兵抄捡东宫,查得庐江王李瑗与建成密通的书牍若干封,其中多数涉及与李世民的储位之争。李世民入主东宫总揽朝政后,立时令中书省通事舍人崔敦礼,驰驿赴幽州召李瑗入京对簿,敦礼至幽州,见李瑗时,只说是促令入朝,并未明言对簿事。李瑗已自觉心虚,亟召将军王君廓入商。李瑗乃是武德皇帝从弟,例封王爵,曾与赵郡王李孝恭合讨萧铣,无功可述,移调洛州总管,又因刘黑闼入犯,弃城西走。武德顾念本支,不忍加罪,改任其为幽州都督,且恐他才不胜任,特令右领军将军王君廓辅佐之。王君廓也是反王降将,悍勇绝伦,归唐后积有战功,李瑗得之倚为心腹,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他,联成亲属,每有所谋,辄为商议,所以奉召入朝,亦邀他入决行止。哪知君廓在军中从李世民征战多年,在天策府中也是最受信用之将,此时便以言语试探道:“事变未可逆料,大王为国家懿亲,受命守边,拥兵十万,难道一介使来,便从他入京么?况太子、齐王,为皇上亲子,尚受巨祸,大王入京,恐未必能自保呢。”说着,即佯作涕泣状。
这李瑗论军略,远逊于李道宗,论心计和赵王淮安王都相去甚远,听了王君廓的话奋然道:“公诚爱我,我计决了。”于是遂于当日拘禁崔敦礼,征兵发难,并召北燕州刺史王诜,参谋军事。兵曹参军王利涉进言道:“大王今未奉诏敕,擅发大兵,明明是造反了。若诸刺史不遵王令,大王将如何起事?”李瑗闻言,又不禁忧惧起来,利涉又道:“山东豪杰,尝为窦建德所用,今皆失职为民,不无怨望,大王若发使驰语,许他悉复旧职,他必愿效驰驱,然后遣王诜外连突厥,由太原南趋蒲绛,大王自整兵入关,两下合势,不过旬月,中原便可图了。”
李瑗大喜,随即转告王君廓。王君廓道:“利涉所言,未免迂远。试思大王已拘住朝使,朝廷必发兵东来,大王尚能得缓时日,慢慢地招徕豪俊,联结强胡么?现乘朝廷尚未征发,即日西出,攻他不备,当可成功。君廓不才,蒙王厚待,愿作前驱。”这一席话,又把李瑗哄动过去,便道:“我今以性命托公,内外各兵,都付公调度便了。”君廓索了印信,立即趋出。
王利涉得知此信,慌忙入白道:“君廓性情反复,万不可靠,大王宜即刻以兵权托付王诜,切不可委任君廓。”李瑗又生起疑来,正在犹豫未决,那边王君廓拿到兵符却片刻不肯迟疑,竟自调动大军,诱去王诜,将王诜杀却当场。并放出了崔敦礼,崔敦礼一出牢狱,当即在城中尽出告示,晓示大众,说明李瑗造反情事。李瑗闻报,登时惊惶失措,遂披甲上马,带领左右数百人,疾驰而出。却被王君廓率兵堵了个正着,王君廓大叫道:“李瑗与王诜谋反,拘敕使擅征兵,现下王诜已死,尔等奈何尚从此贼,自取杀身之祸?快快回头,助我诛逆,可保富贵。”说罢数语,瑗手下俱奔散,单剩瑗一人一骑,哪里还能脱逃?当即由君廓指挥众士,将瑗拖落马下,反绑了去。瑗骂君廓道:“小人卖我,后将自及。”君廓也不与多辩,竟将他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