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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河的子孙 作者:张贤亮-第8部分

小说: 河的子孙 作者:张贤亮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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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独眼郝三赶着一群乏羊到河滩上放牧来了。 
  “天贵,你知道么?天还没有亮,‘黄毛鬼’一个人背着铺盖过了河,八成又跑内蒙古了。” 
  他们是自小打着耍的伙伴,尽管他早已当了“官”,独眼郝三还叫他的大名。郝三用一根烂绳头拦腰系着破棉祆,啪哒啪哒地趿拉着一双露脚趾头的雨靴,过来在他旁边蹲下。郝三比他大不了几岁,但面孔黧黑,皱纹纵横,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宽,小脸上嵌着难看的独眼,所以看起来要比他老得多。 
  “我咋不知道,是我叫他走的。”他怏怏地说。 
  “你叫走的?为啥?你又不是没去过,内蒙古那边。一出几千里不见人,可不比咱们这儿哩。” 
  “管它比咱们这儿好。比咱们这儿孬!先躲过一关再说。要不,他就得蹲劳改哩。”他视而不见地望着在河滩上啃枯草的羊,不觉地把实话泄露了。 
  “蹲劳改?为啥?哧!就为偷那一把把粮食?这怕啥?叫我,就不怕!” 
  “你当然不怕,吃饱了,连屋里的小板凳都不饿。他可是一大家子人哩。” 
  “阿——哈咦!”独眼郝三大张开嘴,两臂伸得展展地,懒懒地打了个大哈欠,那只独眼也流出困乏的泪水。 
  “要说我呀,这日子,还真不如蹲劳改哩。去年劳改队来河边加防洪坝,嘟——吹哨吃饭,嘟——吹哨又吃饭。我他妈回去还得自己做饭,忙得烟熏火燎,饭还吃不饱……唉!”郝三放羊,吃饭总赶不上食堂敲钟。在羊圈忙到黑灯瞎火回家,又只有一只眼睛,做饭是他最头疼的事。 
  “哦!”听了郝三的抱怨,他心中古怪地一动,转过脸,认真地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郝三,好像他过去不认识这个人一般…… 
  要说独眼郝三呢,也真够可怜的。他刚生下来,爹就被地方军阀抓去当了兵。在兵营里受了一年多罪,想家想得杠子馍都吃不下,偷偷跑了回来。他爹哪有魏天贵机灵,那是个窝囊人,前脚进门,逮他的班长跟着他的后脚就到了。抓回营部,也没揭他的背花,也没关他禁闭,而是把他脱得赤条条的,五花大绑着撂在河滩上喂蚊子。卫兵在远远的地方站着,拢起一堆烟火看着他。他妈——就是郝三的奶奶,趴在儿子身边嚎天嚎地地替他赶蚊子。可是赶去一层又扑来一层,上下一抹一身淋漓的鲜血,蚊子的尸体能搓成条。这样,让蚊子叮了两天,叮死了。葬在庄子西边的高岗上以后,庄子上有人却跟她说: 
  “你赶啥呀!那头一层蚊子吃饭了就不飞啦,跟穿了件衣裳一样,罩在上头,第二层蚊子挤都挤不进去啦。你一赶,好,就跟那卫兵站岗一样,轮换着班来……那还有不叮死的!” 
  他奶奶听了很以为然,觉得儿子是死在自己手上的,竟一头栽进黄河。 
  郝三的妈,在当时也是这偏僻的河滩上的一只凤凰。原来她就守不住空房,曾在同一晚上约好两三个人,闹出不少笑话,成为庄子上茶余饭后的谈资,丈夫和婆婆都死后,碰上个从三盛公来这一带收羊皮的内蒙古人——听说那尕子长得又白净又精神,还唱得一口好“二人台”——没有认识两天,就撇下个不到两岁的娃娃跟那人跑了。 
  幸好,郝三已经断了奶,由他大伯收养下来。他大伯是个瘸子——这才没有被抓去当兵——一个人生活也够艰难的。饿了,大伯从炕洞里扒出个半生不熟的土豆撂给他;拉了,大伯从地上抓把土朝炕上一撒。日积月累,郝三等于在粪堆上睡着。大伯下地干活的时候,老是用根烂麻绳把他拴在炕上。有一天,他挣脱了烂麻绳想下地,却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脸正好扑在炕洞旁边的掏灰筢子上。他大伯回来一看,他满脸是血,找了半天也没找见伤口在哪里。后来发现他一只眼窝瘪瘪的,才烧了些棉花灰捂住他的眼睛。 
  如此,他成了独眼郝三。 
  这样的娃娃,当然从小就受人欺负。打驴仗的时候,要是娃娃多毛驴少,独眼郝三就当驴让别的娃娃骑;柳拐子打飞了,要叫郝三用那只独眼去寻。可是,他魏天贵自小就照顾郝三,从没把他当驴骑过,还经常塞给他一点锅盔。别的娃娃打他,魏天贵总要替他报复,找个碴子也得揍那娃娃一顿。所以,郝三一直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跟着魏天贵。后来大了,魏天贵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恼,譬如对自己女人的不满等等,也会对他发发牢骚。他成了魏天贵的“布衣之交”。 
  既然是残废,就有他特殊的幸与不幸,幸运的是没受过当兵的苦,不幸的是娶不上老婆,解放以后还是条光棍…… 
  “嘿,”他阴沉他说,“你的话也对。你的日子还真不如蹲劳改哩。” 
  “蹲劳改怕啥?三个饱一个倒,听说白穿衣服,一月还有几块钱零花哩,不就是干活嘛,我在外面不干活呀……”独眼郝三对蹲劳改很有兴趣,说得嘴角都冒出白沫。 
  “那你咋不去呢?”他冷冷地问。好像蹲劳改跟赶集一样平常。 
  “唉!蹲劳改还得有条件:要犯法,可我……”郝三眨眨独眼,沮丧起来。 
  “要犯法还不容易。”他脸上露出一丝阴险的微笑,指着那一群正在啃草的羊,“你把那羊捅倒几只。” 
  “哎哟,我的大书记咧!”独眼郝三往后一仰,两脚朝天地躺在防洪坝上,笑得全身打颤。“哈……你真能摆弄人咧……” 
  “你听着!”他猛地翻起身,揪着郝三的烂衣领,一把把郝三拽起来,咬着牙巴骨,下嘴唇可怕地向上蹶着。 
  “你怕,我不怕!我把那羊捅倒几只,你去蹲劳改!咱们俩一起让庄子上的人吃饱肚子,咋样?……” 
  他一口气把事情的原委和他的计谋和盘端给郝三。 
  “咦,没听说过,蹲劳改还派任务……”郝三听了以后,歪着脑袋,一边怔怔地寻思,一边嘀咕。 
  “行啦!那事是你寻思不透的,你干不干吧?” 
  郝三翻翻独眼,迟疑地看看他。真叫去蹲劳改,郝三又有点顾虑了。 
  “你要不去,谁去?你替我想想。”他动员郝三,“你去蹲个几年,全大队四百多号社员,一千多口人还能混口饱饭。回来了,你还是个你,有啥不好?” 
  “那,我得蹲几年?” 
  他望了望那群羊,算计着庄子上的户口,“顶多蹲四年,咱打得宽宽的:五只羊一年。咱们捅它二十只。” 
  “唔,四年,那还差不多。”郝三考虑了一会儿,表示同意。“舍不得娃娃打不了狼,你就领着大伙儿干吧。可你得分给我一条后腿,让我临走的时候吃顿好肉。” 
  “行!”他一拍郝三的肩膀,霍地站起来,“带刀子没有?” 
  那条古道又弯向河沿。驴车慢慢走进了一段两边长着茂密的芦苇的地带。岸边的涡流轻轻地激荡着细嫩的苇草,发出柔和的沙沙声。河中间,浪涛拍击着浪涛,传来清脆的啪啪声。黄河水永不停歇,永不沉默,但她从来没有泄露过自己子孙的秘密,譬如,她决不会泄露这两个庄户人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年元月的某一天,在她几乎和地球一样古老的岸边,在一座人迹不到的悬崖下面,干的这件不可告人的勾当。 
  “啊嚯……啊嚯……” 
  两个人一致了以后,兴高采烈地把那群羊从尤小舟唱歌的河滩赶到一处背人的悬崖下面。他接过郝三的刀子,一刀一只,一刀一只……羊本来就没一点反抗的力气,他又是当过羊把式的,练就了一套疱了解羊的本事,二十只羊一眨眼就捅倒了。 
  两人先痛痛快快地趴在羊脖子的创口上喝了一顿羊血,才嘻嘻哈哈地回家。到了家,他先打发社员去把羊背回来,皮扒了,肉分给社员,肉下到锅里以后,他才跑到县上去报案。 
  第二天清晨,公安局派的民警就来了。郝三让人押着走到庄子头上,向他眨眨那只独眼: 
  “喂,别的没啥,房子你可替我看好了。过了四年,我还回来哩。” 
  看见郝三手上带着铐子,他突然动了感情,悄悄地叫了郝三一声“三哥”: 
  “你放心吧,三哥!” 
  郝三一辈子也没听人叫他一声“三哥”,听了后,立刻精神大振,挺起了胸脯,迈开了大步,回头说了句: 
  “你也放心,天贵,我死也不说!” 
  啊!星空啊星空。独眼郝三那颗微弱的星光,这么一闪就熄灭了。而在它熄火之前,却还有一阵回光返照……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把独眼郝三的“罪行”向县委书记贺立德汇报完以后,贺立德竟毫不怀疑,也不责怪他,而是神情庄重地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一只拳头在另一只已掌上捶着。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阶级斗争!这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阶级斗争的严重性的例子!这要发通报,要在全县宣讲:在我们困难的时候,国内外反动派就会一齐向我们反扑!我们有好些同志,包括你魏天贵在内,就是脑袋掉了也不知怎么掉的!” 
  他坐在旁边,埋着脑袋搓着手,感到万分惭愧。可是,事情已经做下了,只能一条道儿跑到黑;就是郝三说的那话:“舍不得娃娃打不了狼!”他心一横,干脆豁了出去。 
  “贺书记,”他趁贺立德略作停顿中间插上话,“你看,阶级斗争这么复杂:正要抓魏德富,魏德富就跑了,还有不少人想跑。春耕咱先不说,春天一来,黄河上游的冰凌一下,咱这儿防洪坝都没参加;有人,也没力气。要是立起了冰山,防洪坝一垮,别说咱大队,起码得淹半个县。贺书记,你看,是不是先给我批点粮食,一来好把人稳住,二来好叫人去加防洪坝。” 
  “哦,”贺立德在办公室中间站住,愣怔了一下,疑惑地问:“不是兰州的水文站说,今年的浮冰流量不大么?” 
  “嗐!”他眉飞色舞起来,“水文站光会看地图,我可是河边长大的。我这些日子去河滩看了无数遍:去年咱这一段冻得瓷实,冰凌一下,肯定在咱这儿堵住,非立起大冰山不行,再说,黄河水年年甩来甩去,今年河道该着往咱西边甩了。危险在咱们河西。‘大跃进’里不是说了嘛;他洋专家不如咱土专家。到时候,贺书记看吧,飞机来炸也来不及啦!” 
  “唔,”贺立德对他赞许地点点头,“这事,我可以考虑。” 
  接下来,贺立德也没有问韩玉梅,也没有再要那七八个坏人的任务,仿佛“坏”的质量能够顶“坏”的数量,就拿着独眼郝三触目惊心的“罪行”在全县宣讲。默默无闻的独眼郝三一下子出了大名。还了得!一个阶级敌人装成个老老实实的贫农,甘于寂寞地潜伏了十一年,最后在我们困难的时期暴动起来,疯狂地宰杀了集体的二十只羊……这大大地提高了群众阶级斗争的觉悟,“双打”运动终于在全县顺利地铺开了。 
  开“全县反坏人坏事誓师大会”的那一天,贺立德在主席台上作完报告下来,正在兴头上,随手一批,就批给他一部分防洪的专用粮。 
  粮食运回大队部,他叫全大队的人都到河滩的防洪坝上去。 
  “书记,带铁锹、背筐不带?”下面的队长问他。 
  “带背筐干啥?”他瞪起鹰眼。 
  “不是要加防洪坝么?” 
  “加个熊!”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光带铁锹。主要把饭碗跟筷子带上。告诉大家:在防洪坝上加饭!一天两顿,见人就给!” 
  吃饭去! 
  吃饭去! 
  全大队的社员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高举着“大跃进”时配备给他们的红旗。男男女女,扶老携幼,喜气洋洋地用筷子敲打着饭盆,奏起自有“哆唻咪”以往从来没有过的那样雄壮威武的进行曲,斗志昂扬地向河滩出发了。 
  人到齐后,先开一顿稠粥。他三叔掌着勺子,掂量着人的大小、劳力的强弱舀饭。稠粥!这可是白生生的、亮晶晶的、粘糊糊的、香喷喷的奇珍,不是那掉在地上会碎成一摊粉末的糠饼子。他抱着两肘,虎视眈眈地蹲在防洪坝上亲自弹压。饭锅四周人虽然拥挤,却也秩序井然;舀多舀少,庄户人没一个敢言喘的。他看到大人娃娃一张张笑脸,心里想起独眼郝三,暗暗地说了声: 
  “值!” 
  社员的肚子吃胀了,一溜儿躺在防洪坝的坡上先晒一阵子太阳,再拿起铁锹在河滩的生荒地上翻地。也没有定额,翻多少算多少,可是社员的干劲却挺足。到了太阳偏西,再每人扒拉一碗稠粥,然后扛起铁锹、红旗回家。 
  这样,他在防洪坝东边开了一大片“黑田”。 
  粮食吃完了,他又跑到贺立德面前去诉苦,去报警。他发现,贺立德还是个对群众的饥苦关心的人,只要理由听起来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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