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啸西风-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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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
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
概,摇摇头说:“我不怕痛!”
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么?”两人回过
头来,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
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
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
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
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上罩
上了一层阴影,望着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
的汉人女孩儿么?”
这时李文秀已认出他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
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
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
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的一声,
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
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
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拚命流血!”
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着李文秀,问道:“她是真
主降罚的汉人么?”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
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脸。
苏普给灰狼咬后受伤本重,跟着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
支持不住,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
下马来,抱起儿子,跟着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
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
中一路拖着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着一行长长的血
迹。苏鲁克驰出十余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
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
一顿。”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
普从今之后,再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
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着
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
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么事。李
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
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样回答,问得急了,她哇了一声
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着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
许多胡话,什么“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么
“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
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沉沉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
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道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
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
放牧,只见门外放着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
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
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
怦怦跳着,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
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
不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
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
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
“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
他帐篷里去瞧瞧他,可是跟着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篷后面。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
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篷
后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
了,一声也没吠。帐篷中还亮着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
的嗓子在大声咆哮着。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哪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
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
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
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
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
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
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么,但隐隐约约的,也
尝到了初恋的甜蜜和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
李什么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
爹爹的鞭子厉害?”
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
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
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
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父子
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
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于李文秀,她爹
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
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
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
儿子都打得这么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
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着牙硬忍,
到后来终于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
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
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
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
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么总是
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
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么那狗强盗
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
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
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
而他自己,二十余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
论竞力、比拳、斗力、赛马,他从来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着哭声的
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
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
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于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
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篷
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
鲁克的鞭子在辟啪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
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
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
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
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
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着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篷中出来,
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着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着
头向苏鲁克望着,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着
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
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
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
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着
火堆闲谈时,许多人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
话,那么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
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
比苏鲁克要小着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
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后,
十年之后,咱们再走着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
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像这样轻了!”
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
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
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么?”他伸手按
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
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
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着道:“自然
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
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
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
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
么会看上了她?”
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
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
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着。车尔
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
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
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么圈套,要自己上当,心
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篷前面。苏鲁
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篷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
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么?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
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即
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么结结实实的
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
娘。该死的,怎么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
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么心事,对妈妈一
定肯讲……”
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说道:“喝碗酒去。”
车尔库的帐篷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着红花绿草的
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
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
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着笑
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
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
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
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
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于喝得酩酊大醉,眯着眼
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
“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
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
远处一头豹子正挟着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男孩,
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
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
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头,为害
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
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
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
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篷之中,苏普见
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着脸在向他道
谢。苏普喃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