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1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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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宝地石佛山,
月镜河水绕村湾,
推来元宝和金砖,
珍珠玛瑙把沟渠填。
这一下,全村人,谁不高兴呢?说来,石佛村真是好地方,守着一条月镜河,土地月巴沃,枣树成林,只不过,这两年,谁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人们高兴过后又叹息起来,老人们就摇头说:
“珍珠玛瑙?下辈子吧;这辈子,甚时桃黍窝窝能填饱戏咪的肚子就谢天谢地子。”
一句话,勾起许凡多少伤心事,这一下,可是不得了,许凡的秧歌,就像黄河决了口子,挡也挡不住,滔滔而来:
好好价的水地痛出田,
公社家硬让造平原,
刨了熟土把生土填,
饿得咱肠子往出连。
一天价大批促大干,
睡不成觉来吃不成饭,
稍稍有点动弹得慢,
马上现场挨批判。
天天价起来跟工工,
没明没黑挣分分,
秕糜子烂谷称斤斤,
锅里没米煮糁掺。
他唱一首,人们就叫一阵好,又唱一首,又是一片喝彩。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把个石佛村唱得像开了锅。一村人积攒了一年的不顺心,一年的辛酸和苦情,全让他唱出来了!婆姨们听他唱得湿了眼,红了鼻子,可心里却畅快了许多。人人都思谋着,等到晌午,把这好伞头请到自己窑里吃饭。这一天,家家都备下了酒菜,准备着款待秧歌队,一年价 也舍不得吃一滴的胡麻油,全攒到了正月这时候,能炝个锅,爆个葱花,派上大用场。富裕点的,兴许还能炸上一顿黄糜子面油糕,招待亲戚贵客。这一天,家家飘着酒香、菜香,还有羊肉的腥膻,那是包下胖鼓鼓的胡萝卜羊肉扁食了。石佛村被这温暖的食物的香气笼罩着,温情脉脉和富足。
正唱得热闹,谁也没留心,有两个骑车的人,进了村。这两个人,骑着加重红旗车,棉袄上套制服,一看就是个公家人。公家人进了村,这边唱得正红火,秧歌声给人家指了路,让人家,断吼一声,逮了个正着。原来这两人,是公社下来的干部,检查各村各队,过革命化春节的情况,这一下,石佛村和许家峪,让当场捉了典型。
好端端的一个会子,给搅散了,秧歌队自进了村,又扭又唱,闹腾了这半天,水米没沾牙,这会儿让“公社家”硬给轰出了村去。酒也喝不成了,油糕也吃不上了,这一队花红柳绿的人马,像霜打了一样蔫头耷脑,别提心里有多窝火。出了村,走出半里多路去,回头一看,呀,石佛村的乡亲,黑压压地,站在村头,鸦雀无声地送着他们呢。许凡好不忍心,忙站下了,想了想,放开喉咙,高声唱出几句,只听他唱道:
七月天霜打了秀穗的谷,
娶媳妇来了个烧纸的,
夹奶的羊羔饿狼扑,
揭锅的馍馍鬼挖出——
这几句,句句唱的都是这世上最倒运最败兴的事,真是对情对景。歌声一落,这边秧歌队;那边石佛村人都笑了,暗自在心里叫好;人群中,有婆姨们就喊:“许凡,改天窜来吧,羊肉扁食给你留下。”许凡心里一热,说实话他已经有几年没吃过胡萝卜羊肉扁食了。
等到可以自由地演唱秧歌的年代,许凡已步人老年。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如我在电视中看到过的那样,身穿黑呢子西装小大衣,戴墨镜,手上是一副雪白的线手套,我想大概是吧?就像军大衣是当年的时尚那样,黑呢子西装黑墨镜是80年代黄土高原上农民所理解的时尚,他们要以最好的东西来装扮他们的伞头。只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那穿戴在许凡身上的黑呢子大衣黑墨镜也一定是借来的,因为,许凡到死都是一个贫穷的人。许凡穿着借来的呢子大衣走在队伍里,心气很高地歌唱着这个新时代:
责任制后很自由,
分开土地买下牛,
穿不愁来吃不愁,
一年更上一层楼。
如今的世事真不赖,
汽车火车比腿快,
枣核桃当成珍珠卖,
农民也发成老员外。
不错,这个时代,是我们熟悉的了,人人想往发家致富,眼见的,一座座豪宅、一个个庄园,在平原上,在山区,拔地而起,比从前地主老财的宅子,气派多了,真有富得流油的人啊,真有拿钱不当钱的人啊!他们站在一座山前,手一挥,说,这山我要了!山就归了他们。他们随心所欲地在山上,修起那些丑陋的不堪人目的建筑,这里就成了新的“经济增长点”,他们一高兴,一辆“大奔”就送出去了,给一个情人,或者,给另一个情人。他们心情郁闷互相斗气的时候,就烧成捆成捆的人民币玩。多么潇洒啊,钱是啥东西?纸嘛!
可是,人家都富得这么不耐烦了,伞头许凡,却还是穷光蛋一个。他歌唱的富裕和富足都是别人的富裕和富足,他真是没有发家致富的本事啊,他不会做买卖,不会经营 焦炭厂,不会开小煤窑,去给人家打工人家也不要他,谁愿意雇一个六十多岁本乡本土的老头子呢?四川河南来的民工,想雇多少没有啊,那才是真正的物美价廉呢。就算是小煤窑塌方冒顶,压死个把人,万把块钱也就了结了后事,还顶不住人家一桌豪宴的钱呢。
要说,这些年,日子是好过多了,一个许家峪村,虽说没有豪富,可许多人家都起了新窑,还有的盖起了小二楼,养汽车的人家也有了,养小四轮的就更多。人们种芝麻栽枣树,家家囤里有存粮。许凡呢,也许,他从来都不是种庄稼的好手,也许,他的心从来不在土地上,也许,他家底子太薄,也许,是他运气太坏,总之,他一直、一直没有能给他苦命的粉洞置下一个温暖的、温饱的家,这样一个家,炕上,有铺有盖,来了亲戚,箱子里,拿得出多余的被褥待客,地下,跑着虎虎实实的孙儿孙女,顿顿做饭有炒菜爆锅的油……
说起来,许凡有过一个小孙子,只是,孩子刚满周岁就夭折了。他儿子宝安;快三十岁娶不下个媳妇,人家都嫌许家太穷,又要过饭,没人来给宝安说亲。宝安就娶了一个流浪来的南蛮子姑娘,安徽家,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此地,那姑娘,是个精神病,生下孩子,不会喂,也不会养。不发病的时候,人痴痴的,不言不语,很安静,看儿子的目光,温柔得像只母羊。可是犯起病来,哦哟哟,可不得了,几个男人也治不住她,一个不留意,浑身衣服就都让她剔剥净了,一丝不挂,说往外跑就往外跑。有了奶水,两只奶胀得难受,她就端起来像水枪似的朝墙上射,朝人脸上、身上射,一边射一边甩一边哈哈笑。
这可怜的女人在黑暗里受罪,粉洞抱住她伤心地哭泣,在粉洞怀里她才能稍稍安静一点。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许凡慌忙抱上跑出窑,到村里,找有奶的婆姨给小孙孙吃个一口半口。可这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呀,只好花钱,买奶粉。一家子人挣的钱,都换成孩子活命的奶粉了。这小孙孙,越长越亲,黑葡萄似的眼睛,又大又清亮,两只小手学会了做各种小把戏,挠一个,或者,豆豆豆豆飞——还会捂住小嘴来个飞吻。看见好看的女子,他就扇着两只小胳膊,像小鸟一样,嘴里“妈妈妈妈”地喊,让人家抱,小脸笑成了花朵;这小人精,简直就是许凡心尖子上的一块肉,抱在怀里,多么暖和多么骄傲啊。有人问起来,说,许凡你孙子咋个说?许凡开口就唱:
养个孙子通聪明,
如今也比大人能,
许凡虽然家贫穷,
我孩是贵人生寒门。
这年冬天,孩子呀呀地学说话了,看见一群羊走过,他就响亮地说:“羊羊——”看见小四轮,他就说:“车车——”宝安抱他到人家窑里看电视,看武打片,他看得眉飞色舞,回到自家窑,看见爷爷奶奶,他就“嗨嗨嗨”一通大喊,还威武地比画着拳脚。许凡把一双老眼都笑没了。可是第二天,孩子忽然发起高烧,忙请来村里的大夫,说是伤风感冒,又是打退烧针又是灌药,等到第二天晚上,孩子在奶奶怀里睁开眼睛,看了看那张让他感到安全让他信赖的麻脸,身子最后一抽搐,走了。
后来知道,孩子得的,是中毒性痢疾。
许凡想不明白,想不通,他见人就问一句话,他说:“你说,大冬天,咋就会拉痢?”这问题,一村人,谁也答不上来。他就拄上他的棍子,来到刘家会,那是个乡镇,人多,他看见眼熟的人就问人家,“你给咱说说,大冬天,咋就会拉痢?:人们知道他这是太伤心了,还从没见过许凡这么伤心过呢。后来,饭铺掌柜过来了,这掌柜,从前,在刘家会食堂,当大师傅,支个鏊子烙油旋,和许凡很惯 熟,喜爱听他唱秧歌,这时,他走上前,把许凡拉进小饭铺子里,坐下,对他说:
“老伙计,你这问题,只有阎王爷才回答得于啊!”
一句话,说得许凡老泪横流。他抹了一把脸,又抹一把,最后他就把脸埋在了大巴掌里,那巴掌很快就湿了。他悄没声息地哭了一阵儿,抬起脸,甩把鼻涕,望着老朋友,嘴一咧,一咧,不是哭,是唱:
干一口,湿一口,
一家人家手捉手,
引上窜,拖上走,
亲着亲着喂了狗——
他唱不下去了,放声痛哭,掌柜的也哭了。两个老人,脸对脸,哭着,没人来劝。掌柜的心想,这个老伙计呀,真是伤了元气了。他想起许多年前,有二十多年了吧?许凡有一次路过刘家会,那时饭店不叫饭店,叫某某食堂,他在食堂里烙油旋,油旋五分钱一个,粮票二两,许凡想买一个热油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五分钱,可却摸不出那二两粮票,掌柜的就说:“给咱唱段好秧歌,粮票我免了你的。”许凡开口就唱出四句来:
柏木擀杖杏木案,
两圪朵杵起一盆面,
鏊鏊上剥得个滚油旋,
不要粮票五分钱。
从那儿以后,他们就有了交情。他们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二十多年了,从来,都是许凡宽别人的心,解劝别人,好像,这世上,惟有这流浪汉没有烦心事活得欢实快乐。那一年,公社修路,刨出一个无主的古墓穴,年轻人不知轻重地把死人头颅骨挑在锹把上,吓唬过往行人,恰巧许凡路过这里,他们挑着那白骨骷髅拦住了许凡,说:“唱段秧歌,唱段秧歌!”许凡望着那骷髅头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这才开口唱道:
远嘹像个石杵则,
近看是颗脑瓜壳,
因为修路来刨出,
叫你看一下——新中国!
连死人他还要安慰安慰呢!那时的许凡,穷是穷,可真是活得精神、欢实!他怀念着那个许凡,他真是想他……此时,饭铺子里,寂静无人,不是饭点,后边也没有锅勺的碰撞和烹炸煎炒的声音。地上,油腻腻的,一摊一摊,摊着从窗外涌进的阳光,那阳光看上去也沾了污秽,不干净,叫人堵心。慢慢地,太阳斜下去了,黄昏来临了,许凡哭到这时辰,哭痛快了,他甩把鼻涕,对老朋友说了一句,“那一年,我爹死后,我跟自己说过,这一辈子,再也不哭了,你看看这……”他羞涩地笑笑,拄着他的棍子,回家了。
回到家,看到粉洞躺在炕上,头上拔着三个紫火罐,几天了,粉洞不吃也不喝,水米不沾一下牙,花白的一头头发,一脱一大把,一脱一大把。许凡走上去,坐在炕沿边,陪着她。天黑了,也没人拉灯,两人摸黑坐着。后来宝安做下饭,给粉洞端过来,劝她吃一口,黑暗中,许凡说话了,许凡叫了一声,“老伴儿呀——”然后就哑着嗓子唱起来:
人的生死天关照,
不要看得太紧要,
黄泉路上无老少,
只差迟到和早到。
要死要活全由他,
哪棵树上不落花?
跌倒还得咱一起爬,
有了媳妇不愁娃——
许凡挺过来了。
这些年,由于媒体的介绍,伞头秧歌渐渐有了些名声,许凡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四乡 八镇就别说了,连县里,连地区都知道了许凡的名字。许凡拄着他的“盘龙大棍”,要饭,唱秧歌,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喊,“许凡来了,许凡来了!”边喊一边朝前跑。若是正月里挑上伞,摇上虎衬,走在会子的前面,哦哟,那更是不得了。许凡的腿脚,不如从前利落了,许凡的嗓音,不如从前高亢明亮了,可是人们就是爱见许凡,爱听他沙哑的、沧桑而沉静的声音,爱听他数说这人间的种种不平和辛苦愁烦,他就像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侠客,只不过,他的“刀”,就是他的一条肉喉咙而已,你听他唱道:
干部发成沈万三,
剔剥得我们成巴干,
神钱鬼钱经常摊,
好赖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