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1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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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天又一天,问俊英在家里沉不住气了,她想,这苗咋还锄不完呢?通共二亩地,还没有脸盘子大,人家别家的男人,早就上山割回荆条垛好了山粪,麻利些的三遍都锄罢了。这一天,问俊英做好了晌饭,不等他回来,挎上篮子提上瓦罐出村给他送饭去了,可地里哪有他的人影?再看自家的地,草长得比桃黍还高,哪里还是人侍弄的庄稼,分明就是一块没主的荒地了!太阳明晃晃的,问俊英却气得手脚冰凉,四处一看,远远地,只见一棵杨树下,有人躺着睡大觉,不是那死人又是谁?问俊英颤巍巍走过去,嘿,鳖骨子睡得还流涎水。她飞起一脚踢醒了他,踢得他“哎哟”一叫。
她当着他的面,把瓦罐子砸了,米汤洒了一地。她踹了饭篮子,黄澄澄的玉茭窝窝让她踩扁了,她脸色刷白,厚厚的嘴唇哆嗦着,也是刷白的,她浑身的血像断头河一样从脚底下流走了,渗进了地里。她眼里闪着吃人的凶光,说:
“许凡,你不是不过日子?好,咱就比着不过!”
她回到家,抄起斧头,把院门给劈了。劈了当柴烧,家里反正没有柴了。她一口气敲了十个鸡蛋,哗哗哗打碎了,炒了油汪汪黄澄澄一大盆。她就着米汤吃炒鸡蛋,新蒸出的掺了枇糠的桃黍窝窝让她一气喂了狗。从这天开始,她变着法子吃喝,葱花面、炸油糕,鸡蛋是吃了炒的吃煮的。没烧的,劈了院门再劈窑门,没花的,把铜勺铁铲做饭的家什一伙卖给收烂货的换了钱。她这么个折腾法,把一村人都吓住了,一村人,还从没见过这么烈性子的女人呢!若是有人出面解劝,她就说:
“等着跟上那灰人饿死,不如我好活两天乐死!”
她这里一闹,许凡那里也就罢了工。他再也不用扛着锄头到地里做样子了,他不待见这个女人,她太厉害,又贪,可又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现在,她这么一折腾,许凡心里一松。好了,他想,快到头了。他任她撒泼,骑在他头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成天不梳头,不洗脸,两只眼睛“橘”得血红血红,在家里,打狗杀鸡,抡起菜刀啪地就把鸡脖子剁下来了,那是最后一只下蛋的母鸡,血溅她一脸。那样子,真是丑得不能看。许凡就躲出去,来到村街十字口,那里有棵大槐树,是男人们吃饭的饭场。许多人正端着大海碗在吃晌饭,许凡刚想绕着走,人们却一哇声喊住了他:
“许凡,大晌午的,你这是要去哪儿?”
“许凡,吃饭没?”
许凡只好迎着人们走上去,笑着回答说:“嘿,你们是真不知道呀还是装糊涂?”没等人们再搭话,他就开口唱起了他的秧歌:
自从结婚下问俊英,
如同来了日本人,
勺子笊篱卖了铜,
做饭劈得烧了门。
他不慌不忙,好像在唱别人的事情,在唱戏文,和他自己没有一点瓜葛。他笑嘻嘻 地唱完了,树底下,吃晌饭的人半天说不出话,他们想,天爷呀,世上还有这号人,都到这地步了还唱秧歌!
这段秧歌一出口,许凡心里豁亮了,踏实了,他觉得自己有了个交待,他总算把事情给村里的父老交待清楚了。他再没有了顾虑和牵挂。树下吃饭的人堆里,刚好坐的有他大哥,他大哥这时叹口气,招呼自家孩子,去给许凡盛碗饭来,许凡也就不客气,端着侄子捧来的大海碗埋头吃起来。吃完了,他把碗朝地下一放,对他大哥作了一个揖,说道:
“哥,许家有你顶门立户,从今往后,你就不用结记我了。”
第二天,有人就看见,许凡背着褡裢,拄着他的打狗棍,出村去了。他头上裹着一块白羊肚手巾,脸洗得很干净,远远地,地里干活的人看见了,就问,“许凡,你这是要去哪?”许凡挥挥手,回答说,“周游列国。”
然后,他就快活地、唱着秧歌走远了,只听他唱道:
龙伴青云虎伴风,
许凡我常伴棍一根……
下面是什么,听不清了。
没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重返许家峪的,那又已经是几年之后,这一次,他大概是在夜静时分进的村,狗咬了一阵,也没引起谁的注意。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家的烟囱里突然冒起了炊烟,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浪子许凡昨夜回家了。
他家窑门,平日里拴得紧紧的,那是他走后大哥给他新装下的门,晌午时分,那门“呀”的一声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婆姨,这婆姨,当然不是问俊英,问俊英早就在许凡离家的当天回了娘家,想来早已改嫁了别人。这婆姨,粗粗笨笨,出了窑,四下里拾了些干树枝,直起腰,手搭着凉棚望风景,阳光下这村庄,明亮而干净,鸡不叫狗不咬,炊烟在每一座屋顶上,从容自在地飘荡,真静啊,婆姨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眼里慢慢就有了泪。
这一下,村上人知道了,原来许凡这鳖骨子,带回一个婆姨来。人们寻个理由都来窑里看这婆姨,乍一看,这女人,不好看,满脸大麻子,那是出天花落下的疤痕,再一看,人一点不伶俐,有些迟钝,甚至,有些痴呆,和问俊英真是天上地下比不得。可是,再多看几眼,就看出,这一张麻脸,若是笑起来,出人意料地温暖、和善,还有着一种聪明人所没有的对这世界的天真的信赖。
后来人们说这是许凡捡来的女人。
其实,谁也不清楚这女人的来历。
大概这是许凡一生中最美好的一个秘密,想像它需要足够的善意和柔情。好吧,就假设那是在雁门关外,一个叫杀虎口的地方,出了口就是内蒙古,许凡在走口外的途中病倒在了荒村野庙里。他发着高烧,烧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中,有人给他喂水,喂米汤,还用一种粗粝又锋利的东西,在他脊背上刮来刮去。后来,等他烧退了,睁开眼睛,第寻眼,看见的就是这张脸,麻脸,离他很近很近,他凝视着这脸,她就对他温暖、和善、光明地笑了。
这麻脸的女人叫粉洞,姓王。
粉洞不是一个人,她跟着爷爷乞讨,爷爷是个瞎子,这爷孙俩人要到口外去讨生活。粉洞记不住从前的事,记不住太长远的事,她只记得她和爷爷总是这样一天天地走在路上,流浪。许凡听这爷孙俩说话的口音,说的竟然是家乡话,一问询,果然,是临县老乡。
“你老是哪村人?”许凡问。
老人迟疑了一阵,慢慢地,回答说:“龟 峁村。”
这三个字,似乎,很羞耻,老人一出口就垂下了头。许凡明白了,狗日的日本人在龟峁村召集过那个伤天害理的“赤 会”。全村男女老幼,在鬼子的刺刀下脱得精赤条条,公公和刚过门的新娘子,祖父和如花似玉的小孙女,身贴身站在一起……许凡不敢再往下问了。老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那是一个黄昏,太阳就要落山了,破庙里暗沉沉的,只有那烟锅子红红的一点,一明一灭,一明一灭,许久许久,老人开口了,说道:
“小兄弟呀,不瞒你说,我这一辈子,就那一天,觉得真是天可怜见,让我生成了个瞎子……粉洞也是从那一天上起,受了惊吓,变得痴憨,记不住个事情了,也是天可怜她,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儿,记不住好啊,记不住那是她的福气!”老人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粉洞在一边,用拾来的树枝柴草,拢起一堆火,把讨来的东西,架在火上煮着,火苗把她的脸烤红了,她痴痴地蹲在那里,望着火苗,忽然没有缘由地,冲着火焰温暖地笑起来。许凡觉得心里一疼。
他们大约是结伴去了口外,三个人,一处一处地走,他年轻,有力气,有时给人揽工干活,收麦子割洋烟,瞎老汉则唱道情乞讨。瞎老汉弹起弦子,哑着沙嗓子唱道:
请下位丹青画四景,他画的世间四下幽。
一画新疆昆仑山,二画四川峨眉山,
三画南海普陀山,四画陕西终南山……
许凡听了,就想,人这一辈子,若是能走遍这些地方,大概,才不算枉活一世吧?
三个人,就这么,到处地走,讨生活,走着走着,就成了两个。瞎老汉没了,老汉临死前把孙女托付给了许凡,老汉说:“后生家呀,我也看出来了,你生来是个浮人,这也是粉洞的命,我不求你别的,我只求你,有一天,你走累了,不想走了,好赖要给粉洞安一个家,让她在自家窑里;过两天日子……”
许凡应承下了,答应下了,答应让这苦命的女子,有一天过上有家有业的日子。可是,这一天,是哪一天?许凡不知道。他还没走累呢,他两只脚板,磨成了铁脚板,两条腿健壮结实,有的是走遍千山万水的力气。他们翻过了大青山,在河套平原上,揽工,干活,没活干就乞讨,无牵无挂,就这么,一天一天地,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叫后大滩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村庄,叫黄羊沟村,正赶上麦熟,有户人家雇下了许凡割麦子,这人家,人手少,地多,实在忙不过来,粉洞就帮这家的女人给揽工的人做饭。两口子,夜晚就宿在人家的牲口棚里。有一天,粉洞做罢饭,在院子里乘凉,忽然瞅见人家屋子里,炕上,放着一个纺花车。粉洞看呆了,不知不觉地,起身来到屋门口,倚住门框,屋里可真亮堂啊,阳光洒了一炕,那纺车,金灿灿的,像架金纺车。粉洞看着看着,看湿了眼睛,心里有处地方,像绽开了缝似的,汩汩地,涌进了光去。这天,许凡收工回来,她把许凡拽到了这屋门口,指着那纺车,告诉他:
“我会纺花,”她说,“从前,我一天能纺一斤花哩。”
她的脸,因为兴奋而红着,眼睛又黑又亮,两朵黑花似的,原来她的眼睛这么好看!许凡从没见过她这样子,她站在人家的屋门口,痴痴地,迷恋地,像看宝物似的看着一架纺车,居家过日子的乡村人家再平常不过的东西,许凡心痛了。
“粉洞,”他说,“割完麦子,咱们相跟上,回家去。”
两个月后,他们到家了。家虽说早已是一贫如洗,可到底还有遮风挡雨的三间窑,有平展展的大土炕,有盘可以起火烧锅的灶,三间窑,一明两暗,从前的门窗都让问俊 英劈了烧了火,他走后,他大哥胡乱卸下一扇破柴门,凑合装上,好歹算是替他守了这个家。三间窑,坐北朝南,东西两厢,粉洞东看看,西走走,在东厢坐一坐,在西厢又坐坐,怯生生,像个好奇又认生的孩子。半夜里,她推醒了身边睡着的许凡,问道:
“哥啊,你没有弄错吧?这真是咱的窑,咱的家?”
她的麻脸,离他很近很近,像要贴到了他脸上,月光洒在那上面,仁慈地抚平了一粒粒麻坑,月光也满满地丰腴地洒了一炕。这女人,记不住多少从前的事,记得的,就是一天一天地,走在路上,睡破庙,睡牲口棚,睡人家的屋檐底下,还从没有、从没有睡过这么一铺平展展的炕呢!这平展展的、辽阔的大炕都让她糊涂了。他伸过胳膊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这是咱的家,咱的窑,就是少一架纺花车,粉洞,我会给你置下。”
“好炕啊!”粉洞心满意足地叹息。
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她温暖、信赖地笑着,出出进进,忙里忙外,拾掇完这儿拾掇那儿,村里人看着这婆姨,看出了她不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原来许凡领回个疤子脸的痴婆姨!后生们取笑许凡,戏咪则当面“疤子,疤子”地喊她,一村人,背过身去,都是“疤子,疤子”地叫,话说得也不好听,说,鳖骨子配疤子,真是歪对配歪对。
这一天,黄昏后,许凡端着饭碗来到饭场,大槐树下,早巳聚了一群吃饭的爷们儿,大家凑在一起图个热闹。一个后生家看到许凡远远走过来,脱口就说:“你那疤子婆姨给你做下了啥饭食?”
许凡微微一笑,咳嗽一声,用手里的筷子“当”地敲了一下碗沿,亮开喉咙就是一句唱:
伢看见咪粉洞疤——
这是在叫板了,在土语里,“伢”,就是“你们”的意思,而“咪”,则指的是“我们”,许凡一开口用的就是复数的人称,他不是一个人,他和粉洞一起,要向这一群人叫板。他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一口气唱下去,他唱道:
伢看见咪粉洞疤,
我看见是一朵花,
蒸碗脱擀面炸麻花,
你想吃啥能做啥。
不要看咪粉洞疤,
会过日子会持家,
一天纺过一斤花,
就是没啦个纺花车(cha)
自古歪对配歪对,
瘸驴驮的烂口袋,
老婆丑陋人不爱,
我可把她当宝贝。
唱到最后一句,许凡收敛了他惯有的嬉皮笑脸,两眼炯炯地、尊严地扫向树下的人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