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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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
第六章
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争气。〃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房,虽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小。
〃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什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后吃鸭子,将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人回去看看。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什么叫人去跟他们要。〃
孩子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著『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张红大木床是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红木框子,配玻璃,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十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矮橱,一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顶用金炼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麻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繐子。
〃真可以几天不下床,〃她嫂子说。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得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疋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坐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买……汰衣裳板!〃一只拨啷鼓懒洋洋摇着,〃得轮敦敦。得轮敦敦。〃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花粉、头绳、丝线,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编成湖色松辫子。〃得轮敦敦──〃用拨啷鼓召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
〃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后这样叫奶妈。
〃她不要紧,〃银娣马上护着她。〃刚从乡下出来,都吓死了,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
〃不是。还没来呢,〃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眼睛望到别处去,仿佛有点窘。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
〃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
〃你听见这些人说。〃
〃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饷子。〃
三奶奶没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银娣房里。
〃舅老爷带来的,〃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
〃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银娣坐在床上说。
他老婆揭开一看,上屉是荷叶包肉,下面一大砂锅全鸡炖火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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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郑,拿点给奶妈吃,〃银娣说。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家里都好?〃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满月礼呢?我们都急死了。〃
〃所以我着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没钱,〃银娣说。〃现在她自己看见了。〃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看见他们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
〃姑奶奶手里没钱,〃炳发老婆说。
〃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
〃王家里不肯?〃夫妻俩对瞅着,一问一答都只咕哝一声。
摇摇头一霎眼。〃昨天去找冯金大。〃
〃谁?〃
〃还是小无锡的来头。〃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不知道,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出来。
〃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说。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爷住在楼下?〃炳发说。
〃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他老婆说。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说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
〃姑爷可能想法子在账房里支?〃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账房支钱的事。
〃不行呃,〃她皱着眉,〃他从来没有过,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嗫嚅着陪笑说。
〃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
〃姑奶奶向来要强,〃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
〃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炳发说。
〃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
〃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说。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人。〃然后给她一笔钱,不会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就又有的说了,等买了来东西粗糙,又不齐全,正好怪他们不会买东西,不懂规矩。
〃还是问姑爷,〃她嫂子说。〃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她说。背了债应酬亲戚的又不是他们第一个。将来他们这些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趁热打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们当正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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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
〃我走了,〃他说。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
〃拿我的头面去当,〃她望着空中说。〃这时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
〃就说不舒服,起不来。〃
他们显然不愿意。什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
〃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过太累赘,怎么拿出去?〃
〃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她嫂子终于说。
〃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她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姑奶奶快不要这样。〃
〃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她更呜咽起来。
〃姑奶奶,给人听见了。〃
〃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他说。〃我们有什么好处?〃
〃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
〃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一见面更提起她的心事来,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这一个亲人。
〃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
〃有什么为难?〃她说。〃就说我家里都死光了。〃
〃你不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翠锁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
〃还是苏绣呢。〃
〃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
〃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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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告诉老李。〃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就在这儿做,你不跟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
〃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子上。她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
〃三爷不睡了?〃老李诧异地问。
〃吵死了,还睡得着?〃
〃我去打洗脸水。〃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
〃三爷吃什么?〃
〃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盆,忽然听见找阿福。
〃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粗做的在灶前等脸水,向她说。
〃嗳,这样等不及。〃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
〃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子,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咚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
〃也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