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女-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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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子安用手指一指工地那边已初具规模的楼房,很不客气地责问沈凡姝。
沈凡姝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后面,竟泪眼盈盈。这倒是辛子安绝没有想到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
沈凡殊的胸脯在粉红色的裙衫中剧烈地起伏,她的双手用力地续着一块雪白的手帕,嘴唇颤动,可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就是那个下令停工拆房的傲慢公主吗?辛子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觉用较为温和的语调问:“是你要拆掉那房子重新盖过的吗广
沈凡姝不吭声,只是尽力将那满眶的眼泪憋回去。
辛子安不耐烦起来,心想:算了,跟这样的人谈不出名堂,我不奉陪了。
他正举步要走,只听沈凡姝轻轻地吐出三个字:“我爸爸……”
“是你爸爸的主意?”辛子安不禁问道。
“我爸爸会承担一切损失……”
这话早听过了,原来尊敬的小姐你就会说这句话。好一个财大气粗、一掷万金的阔小姐,你以为毁了这幢房子,只是扔掉几个钱的事吗?辛子安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
“可是沈小姐,你总得说说,到底这房子哪一点不合你心意?”
“请别再问了,辛先生,”凡姝打断子安的话,深吸了口气,说,“我不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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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不出来!”辛子安毫不客气地钉她一句。
“你认为我说不出来,也行。”沈凡姝声音不高,但执拗地说。
蛮不讲理,这是什么大小姐的臭脾气。辛子安真想发火。但他再一次克制住自己,口气尽量平缓地说:
“沈小姐,请跟我来一下。”
不等凡姝表示同意,辛子安已回身走进了工棚。凡姝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
辛子安指指桌旁一张椅子:“沈小姐,请坐。”
凡姝摇摇头。她郁郁寡欢地倚桌而立,不看辛子安,眼光却转向墙上挂着的那幅楼房的彩色全景图。
子安也注意到了,他用几乎可称柔和的声调说:“沈小姐,现在楼房还只造到一半,花园也才刚动工不久,看起来不成样子。不过,我保证,等全部竣工后,绝不会比这张图七的差半分。好在沈小姐提前从广东回来了,如果对这张图上的哪一点不满意,现在提出来,还来得及修正。”
凡姝盯着那张图纸看了一会,又不禁回头看一眼辛子安,但一接触到他那交织着责问和期待的眼光,便马上低下头去。
小屋里静极了,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沈小姐,”子安只得再一次耐着性子开口,“如果我的感觉没有欺骗我,我想,现在你已经有一点喜欢我的设计了,对吗?”
凡姝背对着丰子安,几乎是令人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
“那么,沈小姐,你该不再坚持今天早上的决定了吧?”子安问。
“不,”凡姝突然惊慌地摇头,口气冷涩地说,“不,不,我坚持。”
“你!”子安只觉得手心冒汗、头脑发胀。全身的血往上直涌,他终于压抑不住,凌厉地叫道:“你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凡姝转过身来,吃惊地瞪视着子安。即使是在感想中,辛子安也看出了她的表情是那样萧索,甚至有点可怜兮兮的。
“你说不出半点理由,却坚持要拆掉重建,你究竟是为什么?”辛子安痛心地问。
“请你不要问了。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沈凡姝的语音轻柔,可在丰子安听来却那么刺耳难听。
“知道吗,就凭你轻轻一句话多少人几个月的心血全毁了。”子安已经不再想说服洗凡境,也不想再大声咆哮,可是话的分量却变得格外沉重:“难道就同为你生在富豪之家,得天独厚,波能如此。>酷、没有人性吗/
凡姝的脸色煞白,毛茸茸的大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怕冷似地瑟缩着,但额_L却沁出浦港冷汗。
说出了这一通话后,辛子安倒冷静下来。
“早知你是这么个人,我当初就不该用心给你设计这楼房。”他向凡姝冷笑一声,“看来这幢楼是该拆,因为你根本不配住它!”说着,走到那张彩色全景图前,“嗤”地一声把它从墙上扯下,顺手撕成几片,又揉成一团,狠狠地往对面墙上扔过去,然后再也不看凡珠一眼,走出工棚。悄脸。她安着眉,红红的小嘴正狠命咬着手中拿着的那支笔的笔杆。日记本摊开在书桌上,上面写了“李子安”三个字,再往下就写不下去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那个英俊的青年男子生气的脸、生气的声音、生气的动作……
说实话,凡姝一点也不怪子安,例从子安的激烈反应看出了他对事业的热爱和为人的正直。他是有一点严厉,甚至有一点倔,可是,他的话不是句句在理吗了而且如果一个男子受到如此对待而竟毫不生气,还算得上是个真正的汉子吗!但是,她又怨恨自己,为什么总摆脱不了这个辛子安呢?他不是说,连拆房的事他都不管了,那肯定更不会重新为我设计,也许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凡姝只觉心头一阵抽搐,是遗憾?伤感?委屈?她分辨不清。只知道这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情感。
“小姐,你在想什么哪?”丫头小翠进来,看到凡姝愣愣地撑着脑袋对窗闲望,关切地问。
凡姝没有回头,问:“老爷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让小姐换换衣服,待会儿天求少爷和天姿小姐就要来了。”
凡妹这才想起,今日晚上,爸爸约他们来吃饭,还特意叮咛说,别忘了,这可是她和阔别多年的堂兄、堂妹初次见面。天求和天姿是沈效辕弟弟沈效禹的子女。效禹夫妇死去多年,他们早已独立门户,平时不常到伯父家来。凡姝渴望见到他们,毕竟是年轻人,而且是亲戚。再说,她现在特别需要有人帮她打破积聚于心中的郁闷。
“小翠,帮我把那套浅蓝长袖呢裙拿出来。”凡姝一面站起来准备去洗脸化妆,一面吩咐道。
这本该是一次轻松欢快的家宴。为人吝啬,不苟言笑的效辕夫人久不下楼,连天求兄妹提出上楼请安,都被效辕婉谢了。浑身小家子气、上不得台盘的天求妻子又没有来,效辕只客套地问了一句,就让天求含糊应付过去。所以在座的四个人,全都姓沈,而且全是至亲。
但是,除了照例的寒暄问候,整个席间的空气却显得有点僵滞,没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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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两个堂姐妹坐到长沙发上说话去了,这边就剩下效辕、天求叔侄俩。
“伯伯,几年不见,凡姝妹妹真是长大了,如今病也好了,人也越发漂亮了!”天求一面用牙签剔牙齿,一面随口说道。
效辕淡淡一笑,朝凡姝、天姿那边看了一眼,没有答话。
“而且,我看凡姝妹妹性子也大改了。记得小时候,可不是这么文静,脾气可大哩。”天求眼珠灵活地一转,用眼角瞥着伯伯的神色,又说。
“你有六年多没见到阿姝了。那时候她还小,不懂事么。”沈效辕从口中吐出一串烟圈,不紧不慢地说。
天求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说实话,要在马路上遇到,我还真不敢认了呢!”
“所以,我今天特地请你们来,好好认一认,免得以后搞错人呀!”
沈天求听出伯父话中有话,便不再吭声。
过了片刻,效辕才轻轻叹口气,用只有天求听得见的声音说:“唉,你说她脾气变了,我正为她的脾气发愁呢!”
“怎么啦,伯伯?”
“她一回来,就要把已盖到一半的新房子拆掉重来……”
“这是怎么回事?”
“说是一看就来气。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与辛子安见面,当初是我一再恳求人家……唉!”效辕无可奈何地摇头长叹。
“噢……”沈天求心想,这倒挺合乎凡姝的性格,她从小就是那么任性。但他没有这么说,却似乎很关切地问:“伯伯,那你怎么办呢?”
“我和你伯母正为这个伤脑筋呢。”
“要不要让我们劝劝她,”天求试探地问,“也许凡姝会回心转意?”
“随她去吧,她可不是个处得好的人。”效辕夹着香烟的手摆了摆,却转了一个话题:“对了,前几天你说想筹钱做生意。我看,你现在有三木洋行的差事,日本人要求严格,你正该好好做,不能三心二意,不要像你爹……”效辕的金丝眼镜片闪闪发光,虽然他说话声音挺轻,但那语调咄咄逼人。沈天求明白,伯伯照例的长篇训诫又要开始,他不禁在心中骂道:吝啬鬼!不肯拿钱出来就直说,还要用大道理来装门面!
这时,客厅那头天姿和凡姝正不知说到什么高兴替,哈哈笑了起来。天求趁机站起身说:“我和凡姝聊聊去。”就离开了沈效辕。
天姿和凡姝谈着女孩子们感兴趣的话题,交换着上海广东的种种趣闻,倒也谈得很投机。
突然,天姿提到了沈家后园新造的那幢楼旁:“凡姝,你真有福气,将来能拥有一幢辛子安专门为你设计的洋房……”
“怎么,你知道他?”凡姝不觉惊奇地问。
“你是说辛子安?”天姿不禁笑道,“怎么会不知道;早些天,我到你家工地来,就认识他了。他还答应帮我找点勤工俭学的活儿做呢。辛子安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们同学里,崇拜他的人可多了。有人把登着他相片和消息的报纸都剪下来,宝贝似的收藏起来。她们听说辛子安不但帮你设计,还帮你制造这座楼房,一个个都羡慕得要死。”
在一旁,听她们谈话的天求,这时插进来对凡姝说:“其实,天姿就是辛子安最忠实的崇拜者之一。”
“别睛说,”天姿瞪哥哥一眼,转过脸来对凡际说:“别听他的。”
“凡姝,我可没睛说。你问她,有没有买过许多杂志报纸,还把它们剪得七零八落的?”
天姿红着脸说:“我在大学里学室内装修,当然要保存一些有用的资料……”
天求和天姿斗嘴,绝不是为了出妹妹洋相,他其实是想逗引凡姝开口。可是说来也怪,凡姝倒像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沉思。
于是,天求斜睨一眼凡姝,故意更大声地对天姿说:“你把辛子安吹上了天,可我们凡姝还瞧不上地呢!他设计的楼房有什么了不起?凡姝不喜欢,还不是照样要拆掉?”
“哥哥,你胡说什么呀,”天姿不屑置辩地驳斥道,“哪会有这种事。”
“不信?你问问凡姝么。”天求笃悠悠地一笑。
天姿拉拉凡姝的衣袖,急切地问:“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嗅——,是呀,我……我不大喜欢……我要辛子安拆掉重建……”凡姝仿佛大梦初醒似的被从自己的思路拉出来,蒙蒙懂懂地回答道。
“什么,你……”天姿一下子站起身来,惊愕而几乎是气呼呼地瞪着凡姝……
那边,沈效辕冷眼看着这一切,一丝微笑渐渐爬上他的嘴角。
回家的路上,天求把方才天姿同凡姝的谈话问了个底朝天。
于是,他获知:在凡姝回上海之前,大伯母娘家的老家人华叔华婶已先从广东来了。华叔当门房——怪不得刚才去吃饭,他不认识天求兄妹,一口广东国语,叽哩哇啦,简直叫人听不懂——他们一来,沈宅的几个佣人,包括门房和管家就全被辞退了。眼下服侍凡姝的,是新雇来的丫头小翠。
他还获知:凡姝在广东期间,已经念完高中,这次回上海,就是来插班念大学的……
他一面听着,一面思前想后,突然地问妹妹:
“天姿,今天晚上在伯伯家,你有没有感到有点儿奇怪……”
“奇怪?奇怪什么呀?”
“你难道不觉得,凡姝的变化大大了吗?”
“那有什么!六年多了,我们的变化不是也很大吗?从小孩变成大人了。”天姿漫不经心地说,又自我解嘲似地加上一句,“只不过她越变越漂亮,我却越变越丑罢了。”
“我不是说这个。她看来很健康,根本不像得过重病的样子。原先总以为她病得很重,连上海都回不了,怎么突然好好儿地回来了……”
“哥,你尽没事找事瞎捉摸。”天姿显然不愿再听天求说下去了。
但天求仍顾自接着说:“你不觉得,凡姝的脾气也变了很多了你看她今天多随和、多有修养,连说话的口音都比小时候软而糯,简直像个淑女。”
“也不见得!凭她要拆那楼房,就和小时候一样,实足是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以后,我都懒得答理她了。”天姿不满地说。
天求似乎没注意天姿的话,仍在默默想着什么。
回家以后,天姿上楼睡觉去了。
天求问妻子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