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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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这因为人类都有自我中心的意识,使我无法看到上帝的意志的真相。
那么为什么上帝在对我试验呢?上帝造我也许就是叫我爱你,在我的身上,它创造的可以说没有一样是它所满意的,除了一个懂得信仰与爱的灵魂,与一个没有残缺虽是非常丑陋的肉体。是这个灵魂使我知道如何去体验生命与爱,在你的爱情面前,我的生命是渺小的;我已经在你地方独得尽善尽美的幸福,你对我的爱情是没有一点疏忽与残缺。你因为爱我,所以给我一切你所有的而我所要的,那么如今是不是在考验我是否可以给你我所有的而你所最需要的东西呢?
当初我忽略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我所有而又是你所最需要的,我觉得我可以给你的都已经给你,一切我的也都是你的;但现在我知道一切我给你的是任何人都可以给你愿意给你,并不是你所最需要,也并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什么是真正你所需要的。而这虽是人人所有,但只有我第一个有这份光荣来把我所有的给你,一想到这里,我是太快乐了。
我终于可以做一件别人做不到的事,我终于可以对你表示我已无机会表示的爱情,我的幸福还能有过于此么至爱的,只要你知道我衷心的欣慰与快乐,你就会知道你的伤心与难过是多余的。你应当非常愉快的接受我的礼物。
以后,我虽然不再在这个世上存在,但是我的眼睛存在你的生命里,这无形中就使我们的生命合而为一了。使我丑陋的生命,重新有美丽的复活,这正是上帝最大的恩宠。倘若有第二个人愿意像我这样做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你仍会选择我的呢。你一定要说你有了视觉反而不能看见我了。但是,至爱的,如果说允许我在你那里还可以有点自私,那么就让我保留这一点自私吧。你已经听了不少关于我的丑陋了,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你爱者的想象中,我一定是美丽的,而且将永远美丽地活在你的心中,只有我活在你的心中,你的爱情将永远是我的;我一直活在你的心中所以请继续让我活在你心中吧。倘若我活在你的眼前,我就无法再活在你的心中了。
在我无比幸福的婚后生活中,我常常设想如果我一旦病死,我将遗留一些什么呢?没有财产,没有子女。如今证明,我可遗留给你的是一个生命。是重于财产与子女的一种遗留。倘若我们有子女的话,我将不能设想他们会是什么样一种人物,世上将无人会原谅我丑陋的遗传破坏了你美丽的嬗递,而你将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我的不可洗净的丑陋了。这也许正是上帝的意志,要我给你一个毫无滞泥的纯净的生命,而同时在我死了以后也获到了复活。
此后,我们更加在一起了,你我也就在爱情的创造中化为一体。但千万不要以为你对我有什么责任或良心的束缚。你会碰到良善俊秀美好的男子,记住,那一切善的美的奉献都是代表我来爱你的,我把生命交给你,我把爱情传递给爱你的人,接受爱你的人的爱情也就是接受我的。
任何爱你的男子,如果知道我对你奉献礼物,他一定会知道爱情的真价与庄严。任何被爱的女子,如果她看到我给你的你身上的礼物,她一定会知道什么是一个真正爱情的意义。爱情是叫我们重生,不是叫我们死亡,但我的消逝正是我们的重生;爱情叫我们结合,不是叫我们分离,而我的奉献正是我们更深的结合。因此,当我溶化在你的生命中以后,你必须更愉快更积极的求生命的扩张与延续,你会爱世上的一切,爱整个的人群;你会爱一个重视我们爱情的男人,你会爱你将来美丽的孩子,而在他们的眼睛里,你也会看到我了。
没有比我在知道了怎么样奉献时更快活了,在写这封信以后,我真是不知怎么样好,我有许多矛盾与痛苦,等我发现了我应当怎么做——或者说等我发现了什么是上帝的意旨,我就变成了非常的快活了。
我不怪你在读这封信以前的恐怖与伤心,但在心庄把这信读下来的时候,你如果仍是不能愉快起来,那么你就不了解爱与生命的意义了。
再见,亲爱的,记住这是暂时的;当医生把我眼睛移植在你的生命中时,我们很自然又在一起了。
梦放”
我写了三四次,才写好一封这样的信;那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把信封好,藏好,开始就寝,我很安详的就睡着了。
我起来已经是十一时,中饭后,我说要到市区拜访林稻门先生,就一个人走了出来。
天空是晴朗的,青青的草,绿绿的树,到处有或红或黄或紫的花朵,这世界一瞬间好像变得美丽许多,每一声鸟啼犬吠都对我非常亲切,我感到一种我前所未有的愉快,我已经不感到自卑,也忘去了我自己的丑陋,我觉得我并非是与世界隔绝的,我正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也正是我的一部分。
我很安详的去拜访林稻门先生,我们谈些极普通的事情,后来我一个人出来,我走了好几家药房,我买了一百粒安眠药片,才悄悄地回到虹桥路。
晚饭的桌上,我提议大家喝点酒。当时我心里非常安详愉快,我没有想到我死,只想到我将永生;或许我意识地觉得我要同他们暂时的别离,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出我闷在心底的用意。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态度有否异于平时,不过我似乎再没有意识着我是一个丑陋的生命,同心庄世发的交接已不再拘于可怜的自卑,我同他们一样的笑谈,一样的快乐。世发与心庄因我的高兴也很高兴,他们也喝了不少酒。
饭后,大家还在园里散一会步,于是微翠与心庄上楼去了。我与世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时候大概是九点三刻。
我开始澄清自己的头脑,吸了一支烟。于是我坐下来写了一个简单的遗嘱,我只说我愿把我的眼球献赠给微翠,希望显美微资医生会马上把我的眼球移植到微翠的身上。
写完了遗嘱,我又写了一封信给世发,请他为我多爱护微翠。他们间并没有恋爱的关系,但是我下意识之中觉得他们会很自然的互相爱悦的。所以在那封信里我无形之中隐约地表示了我自己内心的期望。
我把遗嘱同信,以及我昨夜写给微翠的信—一封好;在致微翠的信封上还写了请心庄转陈的字样,我清清楚楚地安置在我的枕旁,于是我换了一套舒适的睡衣,开始吞服我白天所购置的安眠药。
我吞服了一百粒的药片,就安详地平躺在床上。
似乎很快的我就模糊起来,但是我眼前好像浮荡着微翠蓬松的头发与世发的大大的眼睛,这两样东西在混杂参差之中不断地旋转,旋转,于是这些蓬松的头发一层层的厚起来,而大大的眼睛也就多起来,后来我发觉这浓厚的头发竟是乌黑的云层,而大大的眼睛竟是一颗颗明亮的星球,我似乎就在这云层里推移,好像我推开一层又挤进一层,前簇后拥的围绕着我,而那些星球不大不小的总是在我的面前闪光,我感到头晕眼花,呼吸困难,四肢疲乏;就在这个摆脱不开的当儿,突然我耳边响起了一声霹雳,我就此昏了过去,但忽然又像是醒过来了,这次竟像是一瓣落叶在海浪中飘荡,我躺在云层上面,听凭云海一层一层的卷过来,退下去,我不断的忽浮忽沉或急或缓的在飘荡,有时候突然下降,一泻千里,有时候突然上升,一跃万丈;我好像一时昏过去,一时又醒过来,我感到四周空气的压迫,我透不过气来,但又无从挣扎;于是我感到奇怪的热闷,每条血管像是要爆炸似的,隐隐作痛,我极力想吐一口气,但竟无法吐出,想吼叫一声,又偏偏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感到口干唇焦,但竟无力咽一下吐沫,突然,我抽噎一下,我感到我在抽噎,于是我就再感不到什么,也再不觉得什么……
盲恋十六
我以为如今我眼睛已在微翠身上了,我闭了一忽,又重新张开来。
我看到白色的几上的瓶花,那是美丽的玉兰,翠绿的叶子镶着玉白色的花朵,我看到白色的窗棂与白色的天花板,于是我看到我白色的铁床与白色的被单。
我在记忆中摸索着医生的手术,想他怎么使我的眼睛从微翠的身上复明起来。
但是我忽然想到“我”的意识有点奇怪。我不是自杀了么?“我”不是不应当存在了么?为什么我还意识到“我”呢?“我”应当是微翠而不是“我”才对。
但是我忽然想到“我”不是要在微翠身上复活么?我开始笑自己的愚蠢。那么微翠呢?微翠自己的“我”呢?我转动身子寻找微翠的“我”,我伸伸自己的手臂。
这可真的使我迷糊了,怎么这手臂竟是我自己的手臂?那么微翠呢?她在什么地方?
我的自杀是失败了!有奇怪的感触使我伏在自己的手臂上哭泣起来。
于是门响了,一个白衣的护士进来,接着微翠与世发都进来了。世发站在我的床前,微翠走到我的床沿,她摸摸我的脸庞,突然她伏在我身上哭了。
大家没有一句话,因为世上已没有言语可以表示我们想说的。
最后,护土劝开了微翠;她要我吃三片药丸,于是劝微翠他们出去。接着医生就进来了,我望着微翠勉强地跟着世发出去后,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解。
那么上帝的意志,并不是叫我牺牲自己去完成微翠了?
这成了我一个人睡在床上唯一的课题。
假如有一个全能的上帝,假如这上帝有一个意志来安排人间的一切;而一方面又要给人类有选择的自由,另一方面又期望人顺从上帝的意志,那么人所能做的是凭智慧与经验去解释上帝的意志而已。但偏偏上帝的意志常常是模棱两可,而每一种解释竟都可以自圆其说,这又是多么令人不解呢?
上帝既然安排了人间的一切,那么人类就不必有也决没有选择的自由;这是宿命论的想法。在这个想法下,人类也无从有美丑善恶的表现,也无从努力于进步与和谐。如果人有选择的自由,我们根据自私的表面的要求作我们行为的标准,那么人类也就无所谓文化思想与道德,同动物的世界不会有什么分别了。
上帝有无且不说,人在寻求较真较美较善的境界则是一样的,也许他的理解是错误,但是他总是这样的在寻求。对于真美善各种不同的理解是人间的纠纷。但是发于爱的总比较是对的。
我的智慧所能理解的不过如此。许多宗教是反对人自杀的,但不反对殉教。殉教也就是殉爱,那么我的自杀与殉爱正是一致的,说是我毁灭了上帝所给我的生命,但是我也完成了上帝所未完成的微翠的生命。
要是上帝的意志不让我来完成微翠的生命,不允许我把自己的眼睛来使微翠重明,那么,只是要微翠从别处获得重明的机会,来看我这个丑陋的生命了。
这诚如微翠所说,上帝要使她看到自己爱情究竟是否可以超越人间的条件。
但是,不知怎么,在我的心底始终不相信重明的微翠可以像现在一样的爱我的。不知道我这是我的自卑还是我不相信微翠灵魂的高贵。
那么,也许这只是一个消息,微翠可能永不重明;这消息只是使我们平静的生活起了一阵波浪;医生可能会在手术上失败。倘若动手术而失败,问题也就告一段落,如果永远有一个希望,而这希望又不能兑现,那么这就成了我们生活里的暗礁,我的生活将决不能恢复以前的平静,这是必然的事情。
在这样的解答之中,我觉得我再无力作任何的努力了。一切似乎只好听命运的安排,唯有时间可以让我再知道上帝的意旨。假如上帝是不存在的,人类也天赋了一种我与他的意识,精神与肉体的矛盾与分歧中的课题。而这个课题也就是人类的命运。能舍我而就他,舍肉体而就精神是一种解脱,这正是佛教所教我们做的,但是除了佛以外是没有人做到过。也有人努力于舍他而就我,舍精神而就肉体,但是偏也不容易做到,这因为人类的传统与文化使人不能再回复禽兽的简单的生活,这所以最自私暴虐的魔王也一定有一种人为的学说理论以解释他自己的行为。像我们这种常人,则永远在自私与利他,精神与肉体的矛盾中扮演着悲剧。
我在医院中又住了三天,第四天,我与微翠就回到苏州。
苏州的家园如旧,一切都是平静安详,花清幽地发着芬芳,鸟娴静地在吟着缠绵,而经过了这一个风波,我们的爱情似乎更浓于往昔。
微翠说: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你难道不知道我没有你是不会活下去的?我要重明是为你,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