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川作品集-中关村倒爷-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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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起来的时候,顺子才七岁,妹妹还不满三周岁,一家四口,三个农业户口,虽说顺子爸回城安排了工作,可顺子他们母子三人的农转非就是办不下来,城里的花销又不比农村,老刘一个人支撑着着大大小小四张嘴,那日子过得别提多紧巴了。这两年政策放宽了,老刘一狠心,早早地办了“病退”回家,舍下脸求亲友们帮忙,东挪西凑地买了辆旧车跑运输,整日风里来雨里去,苦熬苦挣,当年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终于熬成了今天的老刘。
“我爸这一辈子!……”
掠过车窗的路灯忽然在顺子的脸上笼上一片幽幽的成熟。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木然地凝视着指间夹着的烟上那一点越来越暗的红。
“大哥?”
顺子侧脸看了他一眼。
“您去过济南吗?”
他摇摇头。
“我也没去过。”
顺子忽然觉得不应该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那样没见识。
“不过我可走过远道儿。真的,口外,去年年底和我爸去给人家拉羊。嘿,那羊,个儿顶个儿的肥实,没治了。……”
他自然没有听见顺子那些茁壮的口外肥羊的故事。
他睡着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
天不知何时已经放亮了。
一团润润的雾笼着新生的太阳,如同一个漂浮在羊水中的胚胎。
母亲把被角轻轻地掀起来,他缩在被窝中的小脑袋不情愿地在枕上扭着;父亲已经背起他那只坠满补丁的旧邮袋迈出门去,小镇上又有哪家难得地传来远方的消息。门槛上伫立着那只有无数妻子的大公鸡,耸着艳丽的羽毛,傲视一切,墙角处有一枚不知它哪一位夫人遗弃的子嗣。
该上学啦!
躬着背的老师又会在黑板上大大地书写出一个个他们陌生的方块字,那开裂的黑板早已黯然无光。
有个女孩哭了,捂了脸,既羞惭又伤心,她的裤子湿湿的。
周围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哄笑,老师脸上洒满了无奈。……
老师终于走了,听说是回到他原来住的省城去了。
母亲说,老师是个落难的秀才,现在转了运,自然不能在屈身于他们这个偏僻的小镇了。
老师是坐了每天一班的长途汽车走的,听说,下了汽车还要换火车,省城可是好远好远的。
火车,他自然没见过,语文书上倒是有插图,顶着一个粗粗的大烟筒,拖着一股浓浓的烟。
老师忽然间地走了,却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对他们说,母亲说,那是因为老师已经离开他的家好多年,实在太想早点儿赶回去了。
他有些不高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老师平日最器重的学生,老师不该就这样匆匆地不辞而别呀!
没有老师的日子却是极快活了。
虽然每天母亲依旧早早地来掀他的被子,但不背书包跑到镇边那条小溪边去摸蚶的乐趣是难以抹杀的。渐渐地,他和同学们忘记了教室和那开裂的黑板,直到那个拉长了脸的镇上的文书把他们揪回学校。文书成了他们的新老师,他听人家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新老师的脸越拉越长,父亲说,文书是官,老师是民,谁不想做官哪?……
来祝贺他成为小镇上第一个进京读书的大学生的亲友们都在预言,他一定会在那遥远的,他们都不曾涉足而又极其渴望的京城中做一个比镇长更大的官。
父亲的腰从来没有那么直,母亲的脸忽然灿烂得让他第一次感到那么柔美。
依依不舍的的小溪远了。
破旧的长途车后扬起的黄尘掩了过去的一切。
悠悠地摇,朦胧了他的眼。
……
车忽然刹住了。
身子晃了一下,他醒了。
13
四外是一片冷冷的黑暗,只有车灯射出的两束光柱中腾出团团的暖。
把涩涩的眼睛揉出了泪,终于看清了一边系着裤子一边爬上车来的顺子。
“醒啦?”
顺子吸溜了一下鼻子。
他发现那件垫在身后的蓝大衣已经盖在自己身上,他感到了暖。
“你把大衣披上。”
他把大衣掀到顺子身上。
顺子推开大衣。
“你刚醒,留神着凉。”
没有再推辞,他把身子直了直。
“到哪儿了?”
“黑咕隆咚的,我也闹不清。”
抬腕看了看表,已经是快半夜了,估计应该已经离济南不远了,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顺子递过来一根烟。
他接了。
顺子替他点上了火。
肚子有点儿饿了。
他打开小梅给他准备的装满食品和饮料的塑料袋,摸出一块蛋糕,然后把袋子递到顺子面前。
“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
顺子接了。
“还真有点儿饿了。”
蛋糕太甜。
女孩子总是以为所有人都象她们那样喜欢甜蜜蜜的东西。
他停住嘴,看看顺子,显然这小子也不爱吃甜食,手里捧着的蛋糕半天只咬下去一角。
“不好吃?”
“忒甜点儿了。”
“没错儿。”
透过车窗向前看看,远处似乎有荧荧的一点灯火。
“不爱吃就别吃了,往前走走,也许有饭馆儿。”
顺子还是把手里的蛋糕塞进嘴里,含混着拒绝。
“算了,等到地方儿再说吧。”
车又开了。
又走了一阵子,前面黑黢黢地隐约出一片建筑物,有几点闪烁的灯火远远地亮着。
“是不是到了?”
顺子声音里透着兴奋。
他直直身子向前看去,却不象是城市。
车又往前开了一会,他们终于看清了,那建筑群不过是路边一个不大的村镇。远远的一点灯火却真的是一处设在路边的小饭馆。
看到夜风中摆动着的那盏红灯笼和灯下那块白刺刺的“好再来”招牌的时候,他让顺子停了车。
老板披着短大衣迎出门来,还没掩去倦意的脸上绽出着极幸福的笑。
“俩位辛苦!”
他跺着有些麻木的脚,看顺子锁上车门。
“吃饭还是住店?”
老板扎撒着双臂往店里让客。
“弄点儿热乎的东西吃。”
“没说的,咱这儿热面条、热馄饨啥都有!”
他和顺子被老板热情地推进店里。
小店不大,厅堂里油滋滋地摆着四张桌子,通向里间的门上挂着一条已经看不出底色的布帘子。靠墙的一张桌子上还散着一堆没收拾起来的麻将牌。
“坐着,坐着!”
老板把他俩让到一张最干净的桌前坐了,热烈地对着帘内招呼起来。
“来客啦!”
片刻之后,门帘一挑,一个一手操一只印着大红喜字的暖壶,另一只手掐着几只乌涂涂的玻璃杯的大约是老板娘一类角色的女人,嘞着嘴,惺松的睡眼出现在他们面前。
“二位老客儿,吃点儿啥?”
老板看着女人给客人沏着茶,热情地问。
“您给我们来两大碗热汤面。”
他说着,看看顺子。
“你要辣椒吗?”
顺子点点头。
“两碗都搁点儿辣椒。”
想着热辣辣的热汤面,他的胃里不自觉地咕噜起来。
“不弄点儿酒、菜儿?”
老板显然不甘心就做这么个小生意。
他摆摆手。
“我们开着车,而且还得赶路。”
“哎,开车的哪有不喝酒的,在俺们这儿,喝个一半斤白酒,照样耍大轮子,没事儿!”
他对老板笑笑,依旧坚决地摇着头。
老板无奈地对着已经走进里间的女人喊了:
“两碗热汤面,多搁辣椒,啊!”
他摸出烟来,递给老板一支,然后自己也衔了一支在嘴上,把烟盒丢给了顺子。
“哎,老板,跟你打听一下,这儿离济南还有多远?”
老板满脸惊诧。
“啥,济南?”
“是啊!”
顺子附和着。
“咱这儿离锦州四十里,离济南可就远得海了去啦!”
老板看看他的俩个客人,发现他们的脸色倏然之间惨白得吓人。
顺子现在一声不吭了,再没有了来之前对他的怀疑的那副不服不忿的劲儿了。
“怎么会跑到锦州来了?!”
他趁了老板进厨房端面的机会,恶狠狠地盯着顺子,问。
顺子嗫嚅着,说不出一句整话。
“你惦记着害死我呀!”
他真恨不得给这小子一顿大耳刮子,这简直比笑话还笑话,要去济南的,跑到锦州来了,整个一个南辕北辙,谁要是现在想知道这句成语的确切意思,尽管问他。
“天儿黑,路上的路标我又看不大明白,……”
顺子嘀咕着。
他拍了一下桌子,跳起来,差点儿把老板端上来的两碗面给碰洒了。
“哎,兄弟,留点儿神,烫着!”
老板把汤面放在桌上,嘘着烫了的手指头。
“干啥,哥俩要干仗啊?出门儿在外的,自个儿窝里反开了,那还成啊?”
他喘了一口粗气,看了顺子战战兢兢的样子,不再做声,一屁股坐了下来。
14
付了面钱,俩人出门上了车。
“叫俺说,你俩还是吃了再走,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不是?”
古道热肠的老板在他们上车的时候还在叨咕,最终还是不落忍地在他手里塞了两张发面饼。
顺子的车已经“哼”地一声,猛地窜出去了。
“大哥,对不起!”
顺子脚底下一个劲儿的给油,刚才的疲劳和饥饿都吓得没了踪影,车开出去老远,才怯生生地对他说了一句。
看看顺子那张孩子气的脸和脸上掩饰不住的倦意,他的火发不出来了。毕竟他还是个孩子,第一次出远门,自己不也没发现走错了路吗。
“大概是在天津附近走岔的,当时,我光想着别进城,从城边儿上饶过去,没承想饶大发了。”
顺子检讨着自己的失误。
他叹了口气。
“别说了,反正已经这样儿啦!”
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顺子,还行吗?”
“行!”
他看到顺子咬了牙。
“没辙,兄弟,咱哥俩得豁出去,不然,谁也没好果子吃!”
顺子努力地点点头。
卡车疯了似地在漆黑的夜中狂奔,他再也没有了睡意,两眼瞪着车头前面两束颤巍巍的光柱,默默地祷告着,企盼着从此一路顺利,尽快赶到济南。
顺子头顶上竟然在寒夜中蒸腾出白茫茫的热汽,他看到有晶莹的汗珠顺了他鬓角的发际慢慢地往下淌。
他和顺子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决定下海的时候,他曾经很认真地问过自己,是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还是为了那永远让人眼热的赚不完的钱?他考上北大的时候,那些几乎一辈子也没跨出过县城的亲友一起跑来祝贺,人们不住感叹他的聪慧,他的出息,憧憬着他美好而远大的前程,却没有人讨论他今后是否会比他们这些囿于小城中的人们富有多少,或许在他们看来,一个远大的前程本身就代表了一切,金钱和财富总是和荣誉、地位相伴而来的。这大约就是中国人传统的价值观念吧,据说在久远以前,人们宁愿花很多钱来“捐”一个官做,为什么呢?当然是除了光宗耀祖,还得因此搜刮聚敛大量的钱财了,所谓“无利不起早”。在中国人眼里,权势和财富永远是合二为一,相辅相成的。而到了如今这样的商品社会,人们忽然发现,原来这亘古不变的定论却忽然之间被改变了,现在没有人在去羡慕某某的儿子进了某大机关,某某的儿子成了名人大家,大家开始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别人的口袋上,于是,在现实的中国人的价值观中,“金本位”战胜了“官本位”。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当初自己对所谓人生价值的追求,实在是有些过于虚幻,在商场上,体现自身价值的标准实际上就是金钱,成功和失败的商人的区别,除了经济实力还会有什么呢?
在跨进商场的那一瞬间,实际上学生时代和机关工作时期的种种纯稚的幻想,就被现实的残酷击得粉碎了,象这车灯中舞动的尘,飘摇于无根无助之间。
路面灰蒙蒙地亮起来,他看见前面不远出矗立着一块兰色的闪着荧光的路牌。
“停车!”
他对顺子叫了一声。
车仍然风风火火地疾弛,没有丝毫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停车!快停车!”
他对了顺子的耳朵大吼。
车忽然间戛然而止,车上的俩个人几乎冲到风挡玻璃上。
“你想什么哪?!”
他忿忿地看了顺子一眼,揉着撞在仪表台上,生疼的双膝。
顺子定了定神,半天才缓过劲来。
“我怎么跟木了似的?”
顺子看看他,又看看车外渐渐亮了的天。
“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