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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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尚便不去追赶,即向腰间解下一条绳子,把那两个捆做肉馄饨一般,将禅杖挑着,急忙忙飞奔下山,转到白云寺里,只见杨太守正与住持在那里眼巴巴望,这和尚近前来,厉声高叫道:“官家,洒家与那驿丞报仇来也!”杨太守见了,喜之不尽,急下阶迎接,道:“老师,诚世间异人也。今日擒了贼首,不惟雪二命之冤,且除了一方之害。”和尚道:“官家讲那里话,杀不义而诛不仁,正洒家长技耳,何足道哉。”
杨太守分付众徒夫:“仔细认着,果是昨日这伙强人里边的么?”众徒夫答应道:“这两个就是杀死本官的贼首。”杨太守道:“且把索子松他一松着。”众徒夫道:“他口中气都断了。”原来那两个强人,方才被和尚打的时节,早已半死半活,后来又捆了一捆,便已命归泉世。
杨太守对住侍道:“我想这两个强人,毒如狼虎,不知断送了多少好人,今日恶贯满盈,一死固不足惜。”分付徒夫:“将他两个尸首,依旧撇在山岗旷野之处,待那乌鸦啄其心,猛犬噬其肉,方才雪彼两人之恨。”众徒夫领命,便将两具贼死尸,扛去撇在山岗底下了。杨太守又分付众徒夫:“快到黄泥岭去,奔那两口棺木,下山埋葬,立石标题。”有诗为证:
逆贼纵横劫士夫,酬恩驿宰恨呜呼。
若非再世花和尚,一杖能开险道途。
原来那和尚是个行脚僧人,凡经过寺院,只是暂住一两日,再不耽搁长久。但见他次日起来,竟到方丈里与杨太守作别。杨太守惊问道:“老师,为何登时便要起身?下官受此惊恐,驿官害了性命,若非老师尽力擒剿,生者之恨不消,死者之冤不雪,地方之害不除。心中感德非浅,正欲早晚领教,图报万一。突欲前往,况遭倾囊劫去,教下官何以为情?”和尚笑道:“官家说那里话。洒家本是一个过路僧人,遇寺借宿,逢人化斋,随遇而安,要甚么用度?”
杨太守见他毫无芥蒂,知他是个侠气的和尚,便道:“老师此去,不知与下官还有相会的日子么?”和尚道:“小僧行游十方,踪迹不定。或有会期,当在五年之后。待小僧向巴江转来,回到少林寺中,便可相会。”杨太守便教住持整斋款待,两下分手,恋恋不忍。
杨太守在白云寺中一连住了十余日,未得赴任。一日,闲坐不过,遂问住持道:“你这里有消遣的所在么?”住持道:“我这白云寺原是山乡僻处,前后都是山岗险峻,除这一条大路之外,俱足迹所不能到,实无地可有消遣。只是本寺后面,随大路过西,转弯落北,不上一里路,有座三义庙。明日五月十三,是三界伏魔大帝关圣降生之辰,合乡居民都来庆寿。县里一班后生,来到正殿上串戏,却是年年规例。老爷若肯那步一往,也是逢场作戏,小僧谨当奉陪。”
杨太守道:“我洛阳人敬神常有此事,你这里也是如此,岂非一乐。”便次早欣然起身,换了便服,不要一人跟随,只邀住持同行。慢慢的两个踱出寺门,走不一里,果有三义庙。进了庙门,只见殿前搭起高高一个戏台。四边人,坐的也有,站的也有,行的也有,顽耍的也有,笑话的也有。人千人万,不计其数。伸头引颈,都是要看戏的。杨太守执了住持的手,向人队里挨身进到大殿上,神前作了几个揖,抽身便到戏房门首仔细一看。
恰好一班小小后生,年可都只十七八岁。这几个装生装旦的,聪聪俊俊,雅致无双,十人看了九人爱。装外的少年老成。装大净的体貌魁伟,大模大样,恍如生成体相。其余那几脚,或是装一脚像一脚。这般后生敲锣的,打鼓的,品箫的,弄管的,大吹大擂,其实闹热。那看戏的,也有说要做文戏的,也有说要做武戏的,也有说要做风月的,也有说要做苦切的,各人所好不同,纷纷喧嚷不了。
只见那几个做会首的,与那个扮末的,执了戏帖,一齐同到关圣殿前,把阄逐本阄过,阄得是这一本 《千金记》。众人见得关圣要演《千金》,大家缄口无言,遂不敢喧哗了。此时笙箫盈耳,鼓乐齐鸣,先做了《八仙庆寿》。庆毕,然后三通锣鼓,走出一个副末来,开了家门。第二龆做出 《仙人赠书赠剑》,直做到《萧何月下追韩信》、《拜将登坛》,人人喝采,个个称扬。尽说道:“老积年做戏的,未必如他。”
殊不知那些山东本地串戏的,人物精妙者固有,但开口就是土音,原与腔板不协。其喜怒哀乐,规模体格,做法又与南戏大相悬截。是土人看之,都说道好,哪里入得南人眼中。
杨太守是个南人,颇好音律,便南戏中少有差迟的,不能掩他耳目,况土人乎?只是闲坐不过,到此潇洒,一来叩拜神圣寿诞,二来假借看戏为名。也不说好,也不说歹,只扯了住持的手,东廊步到西廊,山门走到后殿,周围游耍,说些古今成败事迹,前后因果情由。又把创立本庙来历,关公显圣神通,备说一番。
忽见红日沉西,戏文完了,看戏的俱各散去。那寺中走出两三个小沙弥来,对住持说:“请老爷晚斋。”杨太守道:“今日神圣降生,今晚月明如洗。适才逢场作乐,此时正好慢慢步月回去,有何不可?晚斋尚容少缓。”大家从从容容,说说笑笑,步到寺门首,已是黄昏时候,本寺钟鸣。
住持带着笑脸便道:“老爷,小僧有一言告禀,未审肯容纳否?”杨太守道:“下官搅扰已久,就如一家,有甚见教,但说何妨。”住持道:“荒山原是唐朝到今。也名古刹,只是山乡幽僻之处,前有县,后有驿,来往官长,不过前面大路经行,并不到此少憩片时。今老爷在荒山盘桓数日,歼灭贼寇,清理道途,虽是万民感仰,实亦荒山有缘。向来清宴书斋,不敢烦渎。今宵步月,可无题咏,以为荒山荣扬?”杨太守道:“正合愚意。诚恐句拙,贻笑于人耳。”遂索文具,援笔赋诗四绝:
其一
清净山门尚半开,松阴竹影乱成堆。
山空日暮无人到,只有钟声满露台。
其二
大众堂中尽法身,香烟缭绕不生尘。
参禅打坐求真果,不似人间势利心。
其三
灿烂琉璃不夜花,端然此地即仙家。
白云堆里清幽处,一片尘心付落霞。
其四
徐观星斗灿明河,月正当空午夜过。
步履不烦人倍爽,谁知时序疾如梭。
写毕,便拱手道:“拙咏虽承尊命,幸勿见哂可也。”住持遂稽首下拜,道:“多蒙题咏佳章,自当留作镇山之宝。”便邀进客堂,吃了晚斋,各安寝不提。
这杨太守住了月余,恐怕凭限过期,况迎接人夫俱到,便要作别起身。住持从新备设齐整午斋饯行。杨太守道:“作扰多时,尚容赴任之后,差人奉酬。”住持道:“在此简慢,万勿见罪为荷。”两下送别起程。
毕竟不知去后,杨太守几时到得广西任所?又有甚么异说?再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水陆道场超枉鬼 如轮长老悟终身
诗:
儒释原来理则同,弃儒从释易为功。
还将齐治丹心洗,好把焚修素愿充。
享用何曾如淡薄,虚空毕竟胜丰隆。
坚心念佛能成道,万法皈依五蕴 空。
说这杨太守,别了住持,离了白云寺,一路行了许多日子,方才到得广西任所。那府属地方的百姓,听见新太爷到了,慌忙准备香案,出城迎接。杨太守到了任,惟以抚黔黎 、省刑薄税为念。百姓们尽皆乐业,无不欢腾喜跃。莅任不满三四个月,遂尔口碑载道。有诗为证:
为政宽平只爱民,四郊乐业尽阳春。
口碑载道贤公祖,数月仁慈千载新。
一日,与众僚属会饮,将至酒阑,猛然间打了一个呵哻 ,倒头便向席上沉沉睡去。众僚属从黄昏等到次日天明,尽尽陪了一夜,哪里等得他醒,只得各自散去,便分讨众衙役小心伺候。那些衙役又等了好一会,还不见个杨太守睡醒。大家猜疑不定,也有说他坐化的,也有说他打了长觉的,只是心头喜有一点温热。那众官得知这个光景,各各惊讶,连忙传报上司。霎时间,满城中百姓尽皆骇异。
你道这杨太守甚么时候才得醒转?恰好睡了一日一夜,方才矇矇胧胧醒将转来。那些伺候的衙役,径去禀与各自的本官得知。
不多时,众官一齐来到,问道:“府尊大人,缘何睡这样一个长觉?”杨太守回答道:“适才正与列位先生饮酒,忽然一阵冷风,向面上刮来,便䦶䦷不定。正合眼去,见一个人手持信牌,上写着:‘贪酷阳官一名杨琦。’学生恍恍惚惚,心中自想,从为官这几年并不曾亏了一个良民,徇了一毫私曲。此心正大光明,上可以对天地,下可以质鬼神。俯仰已无愧怍,即便随他去。不多一会儿,到了一个所在,却是一座城郭,写着 ‘鬼门关’三字。那把关鬼卒,在生时节,原是山东盘山驿驿丞,名唤张秀,曾与我有旧。他见了我,猛然大吃一惊,遂问: ‘因何到这里?’我把拘拿情由与他说了。他便引我到第五殿阎罗天子案前,见那掌簿判官。原来那判官却就是我先父,把簿上仔细查了一查。我还有一十八年阳寿。遂着鬼使护送我出鬼门关,便得回来。”
众官问道:“那牌上与老大人同名的,却查得是哪一个?”杨太守道:“却是那泗州州判,也唤做杨琦,故把我来误拿了。”众官道:“那阴间的光景,与我阳世如何?”杨太守道:“阳世与阴间,总是一般。我记得正出鬼门关来,只见一路上哭哭啼啼,披枷带锁,纷纷都是蓬头散发模样。行走之间,又见东北角上,一道黑气腾腾。我当时就问鬼卒,那鬼卒道: ‘就是枉死城中冤魂的怨气。’我又问道:‘怎么可以超度那些冤魂么?’鬼卒道:
‘这有何难。到阳世去建一坛七日七夜的水陆道场,一应冤魂,都可超度去了。’”
众官齐道:“果然阴司与阳世一般,我们向来听人说,未肯轻信。今日府尊大人亲身一往,目击其事,决是真实,谅非虚谬,安得不倾心听受。各人情愿捐出俸资,于出月初一日,募请几众高僧,就在城外善果寺中,起建一个七昼夜的水陆道场,把那冤魂超度一超度,也是一桩功德。”杨太守道:“列位先生,既有这个善念,就待学生创一个首,定于初一日为始。只等道场完毕,学生便要辞任去了。”
众官笑道:“府尊大人,若像我们做官,便死去也撇不下这顶纱帽。你今日重生转来,正该为官享福,终不然割舍得把这顶纱帽丢了不成?”杨太守道:“列位先生,不是这等说。我想富贵功名,总属虚幻。人生世间,免不得 ‘无常’二字。有一日大限到来,那两只空拳,可带得甚么些儿去么?”众官道:“府尊大人,如今做官的人,火烧眉毛,只图眼下,哪里有这样的远虑?”杨太守道:“列位先生难道不曾读书过的?岂不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众官道:“有理,有理。请问府尊大人,如今这个道场,不知要费多少钱粮?”杨太守道:“连我也不晓得,要唤那僧人来计议,方知用度数目。”众官道:“何不就去唤那善果寺的僧人来,问他一问。”杨太守当下便差人到善果寺,唤那住持和尚。
原来这座善果寺,原是古刹,只因这寺中先年有个住持和尚唤启聪,专一恋酒贪花,玷污清规,不事三宝 ,不修戒行。那些大小僧人,没一个不曾被他害过。因此众僧一齐到府堂上,递了一张连名公举呈子。太守见了大怒,立刻差人把启聪拿来,重责四十大板。遂追没度牒 ,逐出还俗,不许潜住本寺。仍将积下私囊,尽数分给被害众僧。从此以后,有了这个样子。寺中大小僧众,俱各谨守清规,并不敢为非做歹。凡有公事,大家轮流支值,因此不立住持。
这日,众僧正在法堂上拜礼梁皇宝忏,方才午斋了毕,大家同到金刚殿里走走。劈头撞着府堂上差来这个公差,众僧听说是新任太爷差人拘唤,只道有甚么事发,俱默默无言。内中有几个胆小的,连忙闪过了。又有几个背地商议道:“好古怪,我们寺中,自从那年启聪师父,在这里做了那一场没下稍的事以后,合寺僧众并没有一些破败。难道新任太爷来捉访察不成?”那些僧人,各各着忙,忧做一团。只得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