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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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进自此便有三四个月不敢走进房来,终日紧紧恋着王二,凭他要张就张,要李就李。这王二是个水性妇人,见受用得好,穿着得好,也不想起那“教坊司”三字,就要思量从良。陈进见他说肯从良,满心欢喜,替他置办了无数精致衣饰器皿,别赁间壁一所房屋,拣择了吉日良时,迁移过去,从新又撑持了一个人家。
王二却是快活惯的,那里肯熬得嘴。日逐使费,瞎婆子哪里只用得一分,王二这里就要用一钱。瞎婆子那里只用得一钱,这里就要用一两。只管家下使费一倍,这里便要使费十倍。那王二身上,隔得两三日,就换一套新鲜衣服,俱是绸绫缎绢。
可怜这瞎婆子,冬也穿着这件,夏也穿着这件,要茶不得到口,要饭不得到口。这婆子懵懵懂懂,还睡在梦里,那里晓得丈夫另娶了一个偏房在外。终日哭着天,怨着地,吵吵闹闹。那东邻西舍,也是悔气,耳根头再没有一里清净。
一日,邻家有个老妪特地进来望那婆子。婆子把自家的苦楚,备细告诉他一遍。这老妪却冷笑一声,也是有心问道:“奶奶,你家员外,近日来另娶了一个二娘,你可知道么?”婆子摇手道:“老妈妈,你莫要替那老杀才开这一条门路。肯不肯,俱要凭我老娘主张。难道是遮瞒得过的?决没有这样事。”老妪道:“奶奶,你莫怪我讲,果是娶了一个哩。”婆子道:“终不然这老杀才干这等没天理的事?”便问老妪:“你晓得他娶在哪里?”老妪道:“奶奶,你是个聪明的人。试猜一猜,远不过一里,近不出三家。”婆子道:“老妈妈,你实对我讲了罢。”老妪道:“奶奶,明日员外知道,只说我进来搬谍是非,可不埋怨着我?”婆子道:“老妈妈,不妨事,这都在我身上。”老妪道:“奶奶原来果是不知,就娶在间壁空房子里。哎,这个员外却也非理,要做这件事,便该先来与奶奶讲一讲才是。”
婆子听见这句话,止不住心头怒发,把胸前着实敲了几下,也不管蓬头垢面,提了拄杖,便叫老丫环:“快扶我到间壁去,和那老杀才做场死活!”老妪一把扯住道:“奶奶,你且耐烦着。员外是要做好汉的,你走到外面去,未免出几句言语,教他老人家怎么做人?依我说,不如寻思一个计较,只是哄诱他回来,和他讲个明白就是。”婆子道:“老妈妈,你说,有甚么和他讲得?”
老妪道:“奶奶,我与你讲。譬如那女人家在外,另寻了一个二老,男子汉知道,打打骂骂,他就要正一个夫纲。如今男子汉在外另娶了个偏房,只正他一个妻纲便了。”婆子道:“老妈妈,怎么哄诱得他回来?”老妪道:“你着人去,只说奶奶一时偶患心疼,快请员外回去,接个医人看治。他自然丢了工夫,也要来走一次。那时你再也不要放他出门,收拾了他的巾帽,藏匿了他的衣服。这遭凭你剥他的皮,咬他的肉,还走到哪里去?那妇人绝了几日口粮,要东不得东,要西不得西。那时便把碗大的绳子也缚他不住,自然会生别意。你道如何?”婆子道:“有理,有理。”老妪说了,便要告回。
那婆子送得老妪起身,走进房中,伏在床上,缩做一团,叫疼叫苦,便做作起来。那承值的听见婆子叫倒在房里,连忙去报与陈进知道。
陈进正在间壁同那王二吃着午饭,听见说,吓得手酥脚软,哪里晓得是计,慌慌张张,撇了饭碗,赶将回来。走进房里,抱着婆子问道:“奶奶,怎么有这等急症,还不妨事么?”婆子趁他低着头,便把一只手扯去帽子,一只手揪住头发,口中乱骂道:“负心的老杀才,终日东遮西掩,讨得好小阿妈,指望受用快活。快快着他收拾回来伏侍我便罢,若说半个不字,看你这几根老骨头,今日就教你断送在我手里!”说不了,就是劈面一头撞将过去。
陈进听说,惊得目定口呆,就如泥塑的一般。凭那婆子骂一声,咬一口,半日不敢回答一句。婆子道:“我一日没结果,你一日讨不得出门!看那贱婢受用些甚么?”陈进道:“你这许多年纪,不思量自在享个福儿,终日在家吃醋捻酸,闹闹吵吵。别人家还有一妻几妾,谁似你着不得一个,成什么模样?”就把手来一推道:“也罢,我便去着他回来伏侍你。”那婆子抵当不住,扑的一交,跌倒在地。怎知这陈进是个脱身之计,把他推倒,竟往间壁就走。
这婆子一骨碌爬将起来,跌脚搥胸,打碗打碟,敲桌敲凳,哭一回,骂一回,道:“前世不修,自嫁了他三四十年,不曾讨得个出头的日子。天呵,我好命苦!”你看他絮絮叨叨,竟哭了一日一夜,还不见那陈进回来,便去摸了一把剪刀,对着老丫环道:“罢,罢。与他们做甚么对头,争甚么闲气?我自剪了头发,便到庵观里去住了。等他两个回来,做一伙儿受用罢!”说未了,搜搜的把一头头发,剪得精光。
你看那老丫环,拾了头发,一步一跌,哭到大门前,喊叫道:“员外,不好了,快些回来!奶奶把头发都剪下了。”陈进在间壁听得剪了头发,恐这婆子又寻短见,连忙便去邀了几个老成邻友回来,小心劝解。那婆子见众人相劝,只得把人情卖了,便对众邻人道:“多承列位劝解,只是那老杀才,不该干这样没天理的事。”众人道:“这也难怪着奶奶,原是老员外欠了些。”婆子道:“如今把前言后语一笔都勾,只是他依得我三件事,就容他罢。”众人道:“奶奶,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三百件,也俱是要依的。”婆子道:“第一件,今夜就要他去搬将回来,只在我房中伏侍,低头做小。若是一毫不顺,便是一百拄杖。他可依得我么?”众人道:“这件却也容易。”婆子道:“第二件事,要他一年内,包我生一个肥肥胖胖、齐齐整整的好儿子。”众人笑道:“这个先要与老员外计较,便包得过。”婆子道:“第三件,要他两个月里,还我一双好眼睛。”众人道:“奶奶,这个怎么保得?”婆子道:“列位不知道,我老身当初因没个孩儿,终日在家哭哭啼啼,损了双目。今日有他来替我生了儿子,作成老身做个现成的娘,难道我这两只眼睛也不要开一开?”众人呵呵大笑。婆子道:“还有一件,是今日便要依我的。”众人道:“还有那一件?也请讲个明白。”婆子道:“把我昨日剪下来的那些头发,要他一根根都替我接将上去。”众人道:“岂有发落重生之理?这个太疑难了。”婆子道:“终不然他们今日搬将回家,教老身就没法了。”众人大笑出门。
陈进便去与王二商议停当,便把那些家伙器皿,都封锁在一间房内,两个连夜搬将回来,方才一家大小和顺。
你道王二怎么便肯下气吞声,低头做小?只因腹中已有两个月身孕,却也没奈何,要去又难去了。看看十月满足,毕竟不知分娩下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假秀才马上剥衣巾 老童生当堂请题目
诗:
两字功名悉在天,人生梦想总徒然。
数仞宫墙肩易及,一枝丹桂手难攀。
谩言苦志毡须破,要识坚心石也穿。
莫将黄卷青灯业,断送红尘白昼间。
却说王二自搬回来,已有二个月身孕。耽辛受苦,捱了多少凄惶,看了多少嘴脸,待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丫环连忙去报与婆子道:“奶奶,恭喜,恭喜。二娘分娩了。”婆子听说,却贤慧起来,便道:“谢天谢地。一来是陈门有幸,二来也不枉我想了一世的儿子。”说不了,只见陈进从外面放声大哭进来。婆子道:“老杀才,养了儿子倒不欢欢喜喜,兀自哭哭啼啼,想着甚的哩?”
原来陈进有些年纪,便觉有些耳病,一边揾泪道:“奶奶,你不知道,适才我一个好朋友张秀来报讣信,说我陈通兄弟,昨夜三更时分,偶得急症而亡。”唯有妇人家最多忌讳。这婆子听说陈通死了,心中打了一个趷 ,便叫道:“老杀才,你敢是想他去年正月间牵那个私窠子来的好情么?这样的人,莫说死一个,便死一千一万,也不干我甚事。等他死得好,我家越生得好。哭些甚么?”
陈进方才听得,便道:“奶奶,我家生些甚么?”丫环道:“员外,二娘生下一个小官哩。”陈进连忙拭了两泪,走到房中一看,果然生下是个儿子。那老人家五六十岁,见生了一个孩儿,止不住心中欢喜,便分付丫环,早晚好生伏侍调理不题。
真个光阴转眼,日月飞梭。那孩儿将及一岁,看看晓得啼笑。陈进爱惜,就如掌上珍宝一般,满身金玉,遍体绫罗。雇了乳娘,日夜小心看管。到了五六岁,取名就唤做陈珍,便请先生在家教习书史,训诲成人。那先生见他父母十分爱惜,却也只得顺着他意儿,凭他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再不去考较他一毫课程,也不去理论他一毫闲事。
这陈珍渐渐长成,晓得世事,倚着家中多的是钞,有的是钱,爹娘又加爱护,把一个身子浪荡惯了。今日花街,明朝柳巷,没有一个娼妓人家不曾走到。你看,不上两三年内,把父亲上万家资,三分里败去了一分。这也是他父亲损人利己,刻众成家,来得容易,去得容易。
陈进自知衰老,日近桑榆,替他娶了一房妻小。不想那陈珍,自做得亲后,听了妻子枕边言语,也不晓得王氏亲娘当初受了万千苦楚,不思量报答他些劬劳养育之恩。买了物件,不论贵贱好歹,悄悄都搬到自家房里。把这个没眼睛的嫡母,就如婢妾一般,朝骂一顿,暮骂一顿。若还说起“父亲”两字,略有三分怕惧。
那婆子那里受气得过,一日扯住陈进骂道:“老杀才,当初没有儿子的时节,耳根头到得清净,吃饭也得平安,穿衣也自在。如今有了这个忤逆种,到把我做闲人一般,件件都防着我。我虽然不是生他的亲娘,也是一个嫡母,要骂就骂,要打就打,便是生我的爹娘,也还没有这样凶狠。我今番想着了,敢是与王氏亲娘做了一路,要结果我的老性命哩。”陈进道:“奶奶耐烦,这不肖畜生,终不然果有这样事?待我唤他出来。”
陈珍听得父亲呼唤,便到堂前相见。陈进道:“畜生,当初你嫡母与亲娘,不知为你费了多少心机,受了多少辛苦,抚养得你成人,择师训诲,今日却不愿你荣亲耀祖,显姓扬名,只指望挣得一顶头巾,在家撑持门户,不惟替爹娘争一口气,就是丈人、妻子面上也有光耀。谁知你娶亲之后,把文章两字全不放在心上,可是个长俊习上的畜生么?”陈珍听了,只是低着头,不敢回答。
陈进道:“我有个道理。家中妻子是爹爹娶与你的,不怕外人夺去,终日苦苦恋着怎的?明早着家童收拾书箱,依旧到馆中去看书。若逢朔望日,才许回家。”陈珍见父亲分付,岂敢有违,只得遵依严命。次日侵晨,果然收拾书箱赴馆。
却说那先生,原是个穷秀才,这陈珍若从他一年,就有一年快活。一日不去,便没一日指望。那馆中虽有四五个同窗朋友,都是家事不甚富实的。惟独有他还可叨扰,大家都要刮屑他些。众人见陈珍到馆,一个个齐来趋奉,就如几十年不曾会面的一般。有的说:“陈大哥,恭喜娶了尊嫂,还未曾来奉贺哩。”有的说:“陈大哥,新婚燕尔,如何割舍撇了,就到馆来?”
先生道:“我前日有一副金花彩段,特来恭贺老弟的,怎么令尊见却,一件也不肯收?”陈珍道:“学生险些到忘怀了。先生说着那副礼,学生还记得起。家父几遭要收,到是学生对家父说: ‘这个决收不得。’家父说:‘这是先生厚情,怎么收不得?终不然到见却了?待明日请完了众亲友,整齐再备一席,独请先生就是。’学生回说得好: ‘孩儿那日在馆中,曾看见先生送过一个朋友,那朋友接了一对纸花,还请吃了三席酒,先生也把他骂了十多日。若是收了这副全礼,莫说三席酒,就是十席酒也扯不来。终不然教孩儿这一世不要到馆里去了?’”先生笑道:“说得有理。这个还是不收,到馆里来的是。”
众人道:“今日陈大哥赴馆,先生做一个领袖,众朋友各出分银,办一个暖房东道。”先生道:“言之有理。你每人各出时钱一百文,斗来与我。昨日旧院里有个妓者,我替他处了一件事,许我一个大大东道,我们同到那里去消帐罢。”众人听说妓家的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