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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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那文荆卿正站在店房内,听他说了这几句,便也关心,遂问店主道:“恰才那个老苍头,是哪一家来的?”店主道:“是李刺史府中来的。”文荆卿道:“要接你店主婆去何干?”店主道:“而今小姐染病在床,老夫人要我老妻去相陪几日。”这文荆卿听说李小姐染病,心下着实打了一个咯噔,再也思想不到这店家缘何与李府相熟,便问道:“店主人,你家敢与李刺史有亲么?”店主笑答道:“不瞒相公说,他家小姐,自幼是我老妻看大的。亏了夫人欢喜,怜我夫妻两口没甚经营,便将五十两小锞银子,扶持我们在这里开这一爿酒店过活。那小姐到今还舍不得老妻,时常要来接去,陪伴几时。”
文荆卿见店主说了那一番,心中老大懊恨,虽是在他店中住了三四月,没一个日子不把那小姐挂在心头,哪里晓得有这一条门路?暗叹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几多时。这毕竟还是我与那小姐缘悭分浅。”便又问店主道:“我且问你,那李小姐受过那一家的聘礼?”店主道:“相公,不要说起。那小姐自幼老夫人爱惜,就如心头气,掌上珍。李老爷在生时节,多少豪家子弟,贵族儿郎,央媒求聘,老夫人只是不肯应承。蹉跎到今,一十七岁,还不肯轻许人家。”
文荆卿便借口道:“依你说,那小姐今番这场病,都是日常间忧疑昏闷上起的。若去接了而今街坊上这些医人,不过下几味当归、川芎之类,只要先骗几分银子到手,慢慢的便起发买人参,合补药,只指望赚一块大钱,怎容易就得个起瘳的日子?我今有一个良方,原是先父向年遗下的,竟与医家大不相同,专治女人一切疑难怪病。何不对店主婆说,到李夫人面前,把我吹嘘一声。医好了小姐,不独我有效,连你们都有功了。”
店主满口回答道:“相公,你果有良方,我就对老妻说。”便起身去与店主婆商议。店主婆喜笑道:“相公,你果治得小姐病好,那时待老身与老夫人说,就招相公做个东床女婿何如?”文荆卿正色道:“若如此说,到是我有私意,不是要活人的本心了。”
店主婆笑了一声,出门竟到李府。见了老夫人,把文荆卿治病的话说上。老夫人喜逐颜开,道:“奶娘,既有这样一个异人,适才何不就同了他来?”店主婆道:“老夫人,却也不难,这个人原在我店中住下的,容老身转去,接了他来就是。”连忙便走,起身回到店中,拽了文荆卿,遂要同去。
文荆卿见来相接,恰正是中了机谋八九分,一心思量去见小姐,对着店主婆道:“那小姐难道是这样草草相见得的,待我整了衣冠才好同去。”匆匆走进房中,把衣冠整了一遍,着安童看守房门,遂同店主婆来到李府。
老夫人迎到堂前坐下,细说了女孩儿得病根由。文荆卿假意道:“老夫人,可晓得医书上的望、闻、问、切么?大凡医人治病,先要望其颜色枯润,闻其声音清浊,问其受病根源,然后切其脉息浮、沉、迟、敷、滑、濇下药,无不取效。”那老夫人听了这一篇正经道理,自然肯信。便托店主婆去打点茶饭,便与文荆卿同到小姐房中,轻轻半揭罗帐,偎着脸儿道:“我儿,又接得一位先生来看你了。”你看那文荆卿坐在帐外,两只眼睛向那帐中不住偷瞧。有诗为证:
曾记当初两下吟,今朝不比旧时春。
相思相见浑如梦,此时此际难为情。
这小姐睡在牙床上,也把秋波向外一转,霎时那里便认得是昔日楼前瞥见之生?却叹了一口气,轻轻向罗帐里把一只纤纤玉手伸将出来。文荆卿看了,甚是可爱,遂将两个指头按了一会脉息。思量欲把几句话儿挑逗小姐,又虑老夫人在旁,不当稳便。千思万想,恰才把一句说话赚老夫人道:“老夫人,这小姐满面邪气,却是鬼病相侵,若不经小可眼睛,险些儿十有八九将危之地。早早还向神前虔诚祷告,方保无虞。”
你看那女眷们,见说了这等话,最易听信的,那里晓得是计,便起身出房,向神前焚香祷告。有诗为证:
五瘟使欲散相思,只为床前人不离。
谁语崇神应速祷,从中点破几联诗。
说这文荆卿,已赚得老夫人去,正中机谋,还自前瞻后顾,又恐有人瞧破,恰才把几句言语挑逗小姐道:“小姐的病症,都是那‘睡起无聊’,‘愁闷不开’的时节,又加 ‘春情撩乱’,‘没人排遣上’染成的。”那小姐听这几句,暗自惊疑道:“好奇怪,这两句是我昔日在丽春楼上,对那书生吟的诗句,怎么这先生竟将我心病看将出来?”便凝眸在帐里仔细睃了两眼,却有几分记得起。心中又想道:“这先生面貌,竟与那生庞儿相似,莫非就是那生,知得我病势沉重,乔作医人,进来探访,也未可知。不免且把昔日回我的诗句,挑他几个字儿,便知真假。”遂低低问道:“先生,那‘胡麻糁’可用得些儿么?”文荆卿道:“小姐,这还要问,‘东君欲放’就是一帖良药。”
小姐听他回答,又是前番诗句上的说话,方才知得,果是那生。一霎时,顿觉十分的病症就减了三四分。两下里眼睁睁,恰正是隔河牛女,对面参商。有词为证:
《忆王孙》
玄霜捣尽见云英,对面相看不尽情。借问蓝桥隔几层?恨前生,悔不双双系赤绳。
他两个眉迎目送,正要说几句衷肠话儿,你看那老夫人忒不着趣,突的走进房来。文荆卿恰又正颜作色,低头假意思想。老夫人道:“先生,神前已祷告了,小女的脉息,可看着么?”文荆卿道:“小姐的脉息,来得甚是没头绪。老夫人既祷告了神前,这包在小可身上,医个痊愈。”
老夫人道:“先生,只怕小女没缘,如今还用哪几味药?”文荆卿道:“老夫人,这不是造次用药的病,待小可回寓,斟酌一个方来。”老夫人道:“先生,若不弃嫌,寒家尽有的是空闲书舍,就在这里权寓几时,待小女病痊,再作理会,意下何如?”文荆卿假意推托道:“这到也使得,只恐托在内庭,晨昏起居不便。”老夫人笑道:“先生说哪里话。医得小女病痊,就是通家恩丈了,何过谦乃尔。”文荆卿满口应承。
说不了,只见那李岳正在崇祥寺回来,进房见了荆卿,低身唱喏罢,便问老夫人道:“嫂嫂,这位先生是那个指引来的?”老夫人道:“叔叔,这先生姓文,原在奶娘店房里住下的,因侄女儿病势危笃,特接他来看治。”李岳胡乱应了一声,又把荆卿看了两眼,对老夫人道:“这个先生甚是文雅,全没些医家行径。嫂嫂且问你,他看得侄女儿病势如何?”老夫人便照前把文荆卿说的病原,自己要留他的意思,都说与李岳知道。那李岳便不回答。
不多时,那奶娘来对老夫人道:“午饭已打点了。”老夫人就着琼娥在房伴了小姐,三人一齐同出房来,便唤李岳陪着荆卿后轩吃饭。
这老夫人与奶娘恰才走出堂前,只见一个没眼睛的星士,敲着报君知,站在天井内。奶娘道:“老夫人,何不着他就把小姐八字排一排看?”老夫人点头道:“先生,我要你排一个八字,可晓得么?”星士听见唤他,正是财爻发动,回答不及道:“老夫人,推流年,看飞星,判祸福,断吉凶,都是我星家的本等。那里有不会排八字的?”
老夫人便着奶娘扶他到堂前坐下,道:“先生,壬子年,癸丑月,壬子日,癸丑时。”星士记了八字,便向衣袖内摸了半日,拿出一个小小算盘,轮了一遍,道:“老夫人,依小子看起这个八字来,若是个男命,日后有衣紫腰金之贵;是个女命,必有凤冠霞帔之荣。”原来这几句却是星家的入门诀窍。老夫人道:“这就是小女的八字。要先生细推一推,看目下主甚吉凶?”恰是这句话,便兜上那星士的心来。
你看那星家,听得问着“吉凶”两字,他就晓得有些尴尬了,假意又把算盘轮了一会,道:“老夫人,莫怪小子实讲。这个八字里边,日后虽有一步好处,怎当这眼下勾陈劫杀,丧门吊客,一齐缠扰,又加伤官作耗,邪鬼生灾,这一重关煞难过得紧在这里。依小子说,及早至诚禳解一禳解,破财作福,还可保得无虞。”
原来那些星士,若靠着推算流年八字,不过赚得分文道路,若是起发人家禳得一禳星,极少也有三五分送将出来,与夫铺星米、灯油,线索之类,约来共有七八分光景,称心满意。这是他赚钱的乖处。
老夫人听他一说,惊得面如土色,一念爱女之心,凭他发挥,便问道:“先生,若要禳解,这重关煞还过得么?”星士道:“老夫人,你晓得如今的神鬼,都是要些油水的。你若禳解了。包你一日好一日来。”老夫人道:“这也不难,就着院子买办牲礼,接一个阴阳先生来禳一禳罢。”星士摇手道:“老夫人说差了。那些阴阳生走到人家,再没有如我们这样至诚的。不过开口胡乱念得几句,就要思量送神瞻仰。殊不知那些神道,都要人喜神欢,必须动一动响器才好。况且小子口中许出的,寻了别人,那神鬼反要生灾作崇。”老夫人道:“待买了三牲福事,今晚就借重先生禳解了罢。”
星士道:“老夫人,不是小子科派说,那些神道就如我们星家一样,都是看人家打发的。假如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家,便是一盏汤,一碗饭,也送好了一个病人。你们这样乡宦人家,若不用一副猪羊,做一个半宗愿心,那神道总不放在眼里,便禳解了十遭,也是没效的。”店主婆撺掇道:“老夫人,俗语说得好,依得山人好,泥馒头也好烧纸。只要小姐病痊,就依这先生说罢。”老夫人道:“既然如此,先生今晚少不得要借重过来,命金一并相谢。”星士便作别出门。
老夫人一壁厢分付收拾厢房内,与文荆卿暂且住下,一壁厢遂与李岳商量禳解一事停当。霎时宰了猪羊,请了神马,匆匆的洒扫堂前,铺设起来,已是黄昏时候。只见那星士带了三四个后生,挑了一副箱子,竟到堂前摆列。一齐坐下,先吹打了一番,发过了符,接过了神。老夫人分付打点两桌晚饭,与众人吃罢。
你看那星士打起油腔,跪在神前,通告了一番。众人吹的吹,打的打又响落了一会。那些前文到也不甚好听,还是后来《十供养》里,各人信口,把逐件件你念一个,我念一个,都是打觑人的,却还念得好。道是:
这副骨牌,好象如今的脱空人,转背之时没处寻。一朝撞到格子眼,打得像个折脚雁鹅形。
这把剪刀,好像如今的生青毛,口快舌尖两面刀。有朝撞着生磨手,磨得个光不光来糙不糙。
这把等子,好像如今做篾的人,见了金银就小心。有朝头重断了线,翻身跳出定盘星。
这个银锭,好像如今做光棍的人,面上装就假丝文。用不着时两头 ,一加斧凿便头疼。
这只玉蟹,好像如今串戏的人,装成八脚逞为尊。两只眼睛高突起,烧茶烧水就横行。
这朵纸花儿,好像如今的老骚头,装出馨香惹蝶偷。脚骨一条铜丝颤,专要在葱草上逞风流。
这只气通簪儿,好像如今的乔富翁,外面装成里面空。有朝一日没了法,挠破头皮问他通不通。
这面镜子,好像如今说谎的人,无形无影没正经。一朝对着真人面,这张丑脸见了眼睁睁。
这个算盘,好像如今经纪的人,厘毫丝忽甚分明。有时脱了钱和钞,高高搁起没人寻。
这枚金针,好像如今老小官,眼儿还要别人穿。一朝生了沿缸痔,挂线寻衣难上难。
众人把那 《十供养》逐件念罢,便起身吹打送神。你看,一个就去并了神前油米,一个便去收了马下三牲 。老夫人便分付打点酒饭,与众人吃罢,遂着李岳总送出谢银一封,递与那星士。那星士连忙双手接了,同众人揖谢而散。当夜收拾寝睡不题。
且说那文荆卿,自老夫人留寓在家,早晚托言看病,虽是不时进房,可与小姐对面,那老夫人决然紧紧相陪,终不能通片言只语。那小姐不时得见文荆卿,也足慰相思一念。未及六七日,十分病竟去了八九分。
老夫人见女孩儿病好,惟知文荆卿医治之功,不识其中就里,到说是:“文先生果然好个仙方,活活救了女孩儿一条性命。”把他留住在家,就如至亲瓜葛一般相待。这文荆卿等得小姐病好,那点相思夙念,如何抛撇得开?
毕竟不知几时弄得到手?后来还有甚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李二叔拿奸鸣枉法 高太守观句判联姻
诗:
萧何律法古相传,大法昭昭若镜悬。
凡事容情多隐漏,此心据理可从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