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杂记-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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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穿麻练鞋。桌上排定酒盏,燃好香烛,发言的必先吃血酒盟心。(或咬一公鸡头,将鸡血滴入酒中,或咬破手指,将本人血滴入酒中。)“管事”将事由说明,请众议处。事情是一个作大哥的嫂子有被某“老幺”调戏嫌疑,老幺犯了某条某款。女子年青而貌美,长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转。男的不过二十岁左右,黑脸长身,眉目英悍。管事把事由说完后,女子继即陈述经过,那青年男子在旁沉默不语。此后轮到青年开口时,就说一切都出于诬蔑。至于为什么诬蔑,他不便说,嫂子应当清清楚楚。那意思就是说嫂子对他有心,他无意。既经否认,各执一说,“执法”无从执行处分,因此照规矩决之于神。青年男子把麻鞋脱去,把衣甲脱去,光身赤脚爬上那八张方桌顶上去。毫无惧容,理直气壮,奋身向土坑跃下。出坑时,全身丝毫无伤。照规矩即已证实心地光明,一切出于受诬。其时女子头已低下,脸色惨白,知道自己命运不佳,业已失败,不能逃脱。那大哥揪着女的发髻,跪到神桌边去,问她:“还有什么话说?”女的说:“没有什么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凡事天知道。”引颈受戮,不求饶也不狡辩,一切沉默。这大哥看看四面八方,无一个人有所表示,于是拔出背上单刀,一刀结果了这个因爱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诬他调戏的女子。头放在神桌前,眉目下垂如熟睡。一伙哥子弟兄见事已完,把尸身拖到原来那个土坑里去,用刀掘土,把尸身掩埋了。那个大哥和那个幺兄弟,在情绪上一定都需要流一点眼泪,但身分上的习惯,却不许一个男子为妇人显出弱点,都默默无言,各自走开。
类乎这种事情还很多。都是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
游侠者行径在当地也另成一种风格,与国内近代化的青红帮稍稍不同。重在为友报仇,执弱锄强,挥金如土,有诺必践。尊重读书人,敬事同乡长老。换言之,就是还能保存一点古风。有些人虽能在川黔湘鄂边境数省号召数千人集会,在本乡却谦虚纯良,犹如一乡巴老。有兵役的且依然按时入衙署当值,听候差遣作小事情,凡事照常。赌博时用小铜钱三枚跌地,名为“板三”,看反覆、数目,决定胜负,一反手间即输黄牛一头,银元一百两百,输后不以为意,扬长而去,从无翻悔放赖情事。决斗时两人用分量相等武器,一人对付一人,虽亲兄弟只能袖手旁观,不许帮忙。仇敌受伤倒下后,即不继续填刀,否则就被人笑话,失去英雄本色,虽胜不武。
犯条款时自己处罚自己,割手截脚,脸不变色,口不出声。总之,游侠观念纯是古典的,行为是与太史公所述相去不远的。
二十年闻名于川黔湘鄂各边区凤凰人田三怒,可为这种游侠者一个典型。年纪不到十岁,看木傀儡戏时,就携一血——…f木短棒,在戏场中向屯垦军子弟不端重的横蛮的挑衅,或把人痛殴一顿,或反而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不以为意。十二岁就身怀黄鳝尾小刀,称“小老幺”,三江四海口诀背诵如流。家中老父开米粉馆,凡小朋友照顾的,一例招待,从不接钱。十五岁就为友报仇,走七百里路到常德府去杀一木客镖手,因听人说这个镖手在沅州有意调戏一个妇人,曾用手触过妇人的乳部,这少年就把镖手的双手砍下,带到沅州去送给那朋友。年纪二十岁,已称“龙头大哥”,名闻边境各处。然在本地每日抱大公鸡往米场斗鸡时,一见长辈或教学先生,必侧身在墙边让路,见女人必低头而过,见作小生意老妇人,必叫伯母,见人相争相吵,必心平气和劝解,且用笑话使大事化为小事。周济逢丧事的孤寡,从不出名露面。各庙宇和尚尼姑行为有不正当的,恐败坏当地风俗,必在短期中想方法把这种不守清规的法门弟子逐出境外。作龙头后身边子弟甚多,龙蛇不一,凡有调戏良家妇女,或赌博撒赖,或倚势强夺经人告诉的,必招来把事情问明白,照条款处办。执法老幺,被派往六百里外杀人,随时动员,如期带回证据。结怨甚多,积德亦多。身体瘦黑而小,秀弱如一小学教员,不相识的绝不会相信这是湘西一霸。
光棍服软不服硬,白羊岭有一张姓汉子,出门远走云贵二十年,回家时与人谈天,问:“本地近来谁有名?”或人说:“田三怒。”姓张的稍露出轻视神气:“田三怒不是正街卖粉的田家小儿子?”当夜就有人去叫张家的门,在门外招呼说:“姓张的,你明天天亮以前走路,不要在这个地方祝不走路后天我们送你回老家。”姓张的不以为意,可是到后天大清早,有人发现他在一个桥头上斜坐着。走近身看看,原来两把刀插在心窝上,人已经死了。另外有个姓王的,卖牛肉讨生活,过节喝了点酒,酒后忘形,当街大骂田三怒不是东西,若有勇气,可以当街和他比比。正闹着,田三怒却从街上过身,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事后有人赶去告给那醉汉的母亲,老妇人听说吓慌了,赶忙去找他,哭哭啼啼,求他不要见怪。并说只有这个儿子,儿子一死,自己老命也完了。田三怒只是笑,说:“伯母,这是小事情,他喝了酒,乱说玩的。我不会生他的气。谁也不敢挨他,你放心。”事后果然不再追究。还送了老妇人一笔钱,要那儿子开个面馆。
田三怒四十岁后,已豪气稍衰,厌倦了风云,把兄弟遣散,洗了手,在家里养马种花过日子。间或骑了马下乡去赶场,买几只斗鸡,或携细尾狗,带长网去草泽地打野鸡,逐鹌鹑,猎猎野猪,人料不到这就是十年前在川黔边境增加了凤凰人光荣的英雄田三怒。本人也似乎忘记自己作了些什么事。一天下午,牵了他那两匹骏健白马出城下河去洗马。城头上有两个懦夫居高临下,用两支匣子炮由他身背后打了约十三发子弹,有两粒子弹打在后颈上,五粒打在腰背上。两匹白马受惊,脱了缰沿城根狂奔而去。老英雄受暗算后,伏在水边石头上,勉强翻过身来,从怀中掏出小勃朗宁拿在手上,默默无声。他知道等等就会有人出城来的。不一会,懦夫之一果然提着匣子炮出城来了,到离身三丈左右时,老英雄手一扬起,枪声响处那懦夫倒下,子弹从左眼进去,即刻死了。城头上那个懦夫在隐蔽处重新打了五枪。田三怒教训他:“狗杂种,你做的事丢了镇筸人的丑。在暗中射冷箭,不象个男子。你怎不下来?”懦夫不作声。原来城上来了另外的人,这行刺的就跑了。田三怒知道自己不济事了,在自己太阳穴上打了一枪,便如此完结了自己,也完结了当地最后一个游侠者。
派人作这件事情的,到后才知道是一个姓唐的。这个人也可称为苗乡一霸。辛亥革命领率苗民万人攻城,牺牲苗民将近六千人,北伐时随军下长江,曾任徐海警备司令。卸职还乡后称“司令官”,在离城十里长宁哨新房子中居家纳福。
事有凑巧,作了这件事后,过后数年,这人居然被一个驻军团长,不知天高地厚,把他捉来放在牢里,到知道这事不妥时,人已病死狱中了。
田三怒子弟极多,十年来或因年事渐长,血气已衰,改业为正经规矩商人。或带剑从军,参加各种内战,牺牲死去。
或因犯案离乡,漂流无踪。在日月交替中,地方人物新陈代谢,风俗习惯日有不同。因此到近年来,游侠者精神虽未绝,所有方式已大大有了变化。在那万山环绕的小小石头城中,田三怒的姓名,已逐渐为人忘却,少年子弟中有从图书杂志上知道“飞将军”、“小黑炭”、“美人鱼”等人的,却不知道田三怒是谁。
当年田三怒得力助手之一,到如今还好好存在,为人依然豪侠好客,待友以义,在苗民中称领袖,这人就是去年使湘西发生问题,迫何键去职,使湖南政治得一转机的龙云飞。
二十年前眼目精悍,手脚麻利,勇敢如豹子,轻捷如猿猴,身体由城墙头倒掷而下,落地时尚能作矮马桩姿势。在街头与人决斗,杀人后下河边去洗手时,从从容容如毫不在意。现在虽尚精神矍烁,面目光润,但已白发临头,谦和宽厚如一长者。回首昔日,不免有英雄老去之慨!
这种游侠者精神既浸透了三厅子弟的脑子,所以在本地读书人观念上也发生影响。军人政治家,当前负责收拾湘西的陈老先生,年过六十,体气精神,犹如三十许青年壮健,平时律己之严,驭下之宽,以及处世接物,带兵从政,就大有游侠者风度。少壮军官中,如师长顾家齐、戴季韬辈,虽受近代化训练,面目文弱和易如大学生,精神上多因游侠者的遗风,勇鸷慓悍,好客喜弄,如太史公传记中人。诗人田星六,诗中就充满游侠者霸气。山高水急,地苦雾多,为本地人性格形成之另一面。游侠者精神的浸润,产生过去,且将形成未来。
苗民问题
湘西苗民集中在三个县份内,就是白河上游和保靖毗连的永绥县,洞河上游的乾城县,麻阳河上游与麻阳接壤的凤凰县。就地图看,这三个县份又是相互连接的。对于苗民问题的研讨,应当作一度历史的追溯。它的沿革、变化与屯田问题如何不可分,过去国家对于它的政策的得失,民国以来它随内战的变化所受的种种影响。他们生计过去和当前在如何情形下支持,未来可能有些什么不同。他们如何得到武器,由良民而成为土匪,又由土匪经如何改造,就可望成为当前最需要的保卫国家土地一分子。这问题如其他湘西别的问题一样,讨论到它时,可说的话实在太多。可是本文不拟作这种讨论。大多数人关心它处,恐不是苗民如何改造,倒是这些被逼迫到边地的可怜同胞,他们是不是当真逢货即抢,见人必杀?他们是不是野蛮到无可理喻?他们是不是将来还会……这一串疑问都是必然的。正因为某一时当地的确有上述种种问题。
这种旧账算来,令人实在痛苦。我们应当知道,湘西在过去某一时,是一例被人当作蛮族看待的。虽愿意成为附庸,终不免视同化外。被歧视也极自然,它有两种原因。一是政治的策略,统治一省的负责者,在习惯上的错误,照例认为必抑此扬彼,方能控制这个汉苗混处的区域。一是缺少认识,负责者对于湘西茫然无知,既从不作过当前社会各方面的调查,也从不作过历史上民族性的分析,只凭一群毫无知识诈伪贪污的小官小吏来到湘西所得的印象,决定所谓应付湘西的政治策略。认识既差,结果是政策一时小有成功,地方几乎整个糜烂。这件事现在说来,业已成为过去了。未来呢,湘西必重新交给湘西人负责,领导者又乐于将责任与湘西优秀分子共同担负,且更希望外来知识分子帮忙,把这个地方弄得更好一点,方能够有个转机。对整个问题,虽千头万绪,无从谈起;对苗民问题,来到这十三县作官的,不问外来人或本地人,必须放弃二三千年以征服者自居的心理状态,应当有一根本原则,即一律平等。教育、经济以及人事上的位置,应力求平等。去歧视,去成见,去因习惯而发生的一切苛扰。
在可能情形下,且应奖励客苗互通婚姻。能够这样,湘西苗民是不会成为问题的。至于当前的安定,一个想到湘西来的人,除了作汉奸,贩毒品,以及还怀着荒唐妄想,预备来湘西搜刮剥削的无赖汉,这三种人不受欢迎,此外战区逃来的临时寄居者,拟来投资的任何正当商人,分发到后方的一切公务人员和知识分子,以及无家可归的难民妇孺,来到湘西,都必然得到应有的照顾和帮助,不至于发生不应当有的困难。
湘西人欢喜朋友,知道尊重知识,需要人来开发地面,征服地面,与组织大众,教育群众。凡是来到湘西的,只要肯用一点时间先认识湘西,了解湘西,对于湘西的一切,就会作另外看法,不至于先入为主感觉可怕了。一般隔靴搔痒者惟以湘西为匪区,作匪又认为苗人最多,最残忍,这即或不是一种有意诬蔑,还是一种误解。殊不知一省政治若领导得人,当权者稍有知识和良心,不至于过分勒索苛刻这类山中平民,他们大多数在现在中国人中,实在还是一种最勤苦、俭朴,能生产而又奉公守法,极其可爱的善良公民。
湘西人充过兵役的,被贪官污吏坏保甲逼到无可奈何时,容易入山作匪,并非乐于为匪。一种开明的贤人政治,正人君子政治,专家政治,如能实现,治理湘西,应当比治理任何地方还容易。
湘西地方固然另外还有一种以匪为职业的游民,这种分子来源复杂,不尽是湘西人,尤其不是安土重迁的善良的苗民。大多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