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2夜与昼-第8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瘸拐着,跟着姑娘走了好几个地方。都未找见。
“您找我哥哥有急事吗?”姑娘问。
“有一点。”
“能跟我说吗?”
“嗯……你父亲在吗?”
“您找我父亲?那不是,我爸爸买菜回来了。爸爸,有人找你。”
一个神情敦厚的中年干部提着菜篮迎面走来:“您找谁?……噢,您是亮亮的导师啊,有啥事,尽管说吧。”
“我……我是……想问问,我有这么一件事,可能要麻烦您……”为这事张嘴真难啊。结果,事情并不难办。他被领到厂里。范丹林的书早已装订好,塑料皮也来了,堆在那儿,只是还没有一本本套上。
他自己配好一套先拿上了,好像拿着自己的生命。
外面不知何时暗下来了。听见纷纷沓沓的脚步声。雷电交加。噢,下雨了,天气预报没报,天有不测风云,雷阵雨下不长。主客看着窗外大雨议论了几句,注意力又回到饭桌上。烤鸭店内灯开了,一片雪亮,任凭外面风狂雨暴,店内另成世界。
饭店服务员托着托盘旋转着来来往往。菜一道道上来了,满桌喷香。酒瓶打开了,酒杯斟满了,气氛开始热烈。中国人招待中国人,亲热而殷切。
范书鸿:“来,为老同学的重逢,干杯。”
邓秋白:“来,为几十年的友谊干杯。”
范书鸿:“为你们回国观光接风干杯。”
邓秋白:“为你和凤珠健康,为你们全家健康干杯。”
范书鸿:“祝你和郁文,还有你们的女儿、儿子——下次让他们一块儿回来——一切都好,干杯。”
邓秋白:“丹林,丹妮,林虹,这杯酒,为祝你们年轻人一切都好干杯。”
范丹林:“邓伯伯、邓伯母,这杯酒敬你们,祝你们做出更大成就。”
邓秋白:“我要向你父亲请教,学习,范兄,来,敬你一杯,祝你在史学领域建树卓著。”
范书鸿伸出左手摇了摇,脸色一下黯然了:“不不,我已经不存这奢望了。惭愧啊,今天与老同学相会,我居然拿不出一本像样的著作回赠你。”
邓秋白举着酒杯,有些难堪地停在半空。他笑了笑:“过去国内政治不稳定,现在形势好了,范兄还是大有作为的。”
“不不,几年来我也时时头脑发热,想作为一番,但已然晚了。精力不行了,眼睛也不行了,脑子也老化了,确确实实有些老化了。”范书鸿摘下眼镜,用手揉了揉眼睛,重新戴上。他的话中没有什么幽默,含着一丝挺实在的悲哀。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有些黯然。
“研究历史是需要一点历史条件的,”邓秋白感慨地说,“范兄,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三十年前,我没有如约和你们一起回国,一直感到很歉疚。可是,这些年我又常常后悔,当时应该给你们打个电报,力劝你们也不要回国。我犹豫了一天,你们已经登船启程了。”
“我回国,我不后悔。”范书鸿说,“我还是希望儿女们生活在中国。”他指了一下丹妮和丹林。
邓秋白无言地沉默了一下。
吴凤珠自从进了烤鸭店,一直有些神思恍惚,这时突然感到清醒了,思路也活动了:“我们可从来不后悔,而且感到很光荣。祖国有危难,我们和它一块儿度过,这是一个中国人最起码的。都只顾自己跑出去,国家怎么办?”
这种目前最流行的正统语言在这种场合无疑太生硬了。范丹林实在不满意。他对邓秋白笑道:“邓伯伯,不过,我以为科学是没有国界的。”
“怎么没有国界?”吴凤珠已经进入了她固执的思路了,“你搞的经济改革不是中国的?你爸爸是研究中国历史的,不回中国来,在哪儿研究?”
“邓伯伯也是研究中国历史的,可他就没有回国。结果他比爸爸在史学方面的建树要大得多。”范丹林认真地反驳道。
“从个人来讲当然是好,可从……”吴凤珠又要讲她的大道理。
“从对祖国的贡献来讲,也是邓伯伯大。邓伯伯写了那么多书,向全世界介绍了中国的历史和古文明。这难道不是对中国的巨大贡献?爸爸这几十年除了受批判,干了些什么?就是那本《东西方宗教史对比》嘛。”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吴凤珠生气地叨唠着,“你那全是个人主义观点。”
“那我问你,是邓伯伯对中国贡献大,还是爸爸对中国贡献大?”
“不能这样比。”
“那怎么比?妈妈你说,一个人是白受苦贡献大呢,还是做出实际业绩贡献大?”
“我觉得为祖国受苦是最难的。”
“难有什么用?再说,受苦也不一定算多难的事。妈妈,你不是知道赵氏托孤的典故吗?赵氏托孤是托给了两个忠臣:杵臼和程婴。杵臼问程婴:‘立孤与死,二者孰难?’程婴答曰:‘死易耳,立孤难也。’你看,比起做成事情,死尚且都算容易的,你那个受苦算什么难的?”
“你怎么说开赵氏托孤了。”
“我觉得你的愚忠思想挺顽固的,不知怎么就想到这个典故了。”
“岂有此理……”
“好了,不用争了,”范书鸿摆手打断了妻子不得体的争论,“我觉得丹林的话对:当然是秋白兄的贡献大,他的著作摆在那儿呢。我有什么贡献?没有只言片语留下来。”
“那你为什么还不后悔?”吴凤珠不甘示弱。
邓秋白一直有些尴尬地看着吴凤珠与范丹林的争论,这时笑了笑,说道:“范兄,你们一大批回国的人,虽然几十年来吃了不少苦头,但我以为,对于中国今天民主进程的出现,无疑是起了作用的。”
“作用微乎其微。”范书鸿摇了摇手,“秋白,我回来并不后悔。你没回来,我认为也没错。都是历史造成的。”
“我当时没有回来,完全因为一个偶然原因。上商店买东西,要了两张旧报纸包装,回来,刚要把报纸揉了扔掉,看见一个标题,评论中国的。我展开随便看了一下,对中国政局是否会长久稳定产生了怀疑。要不是这张旧报纸,第二天我也就动身了。那我可能会和你一样,也许一本小册子都写不出来。”
“如果不是你,而是我看见那张旧报纸,那可能咱俩就正好换换位置了。”范书鸿风趣地笑道,他想活跃气氛。
“那完全可能。我那天本来不准备去买东西了,可临时决定去了,也没准备去那个商店,正好碰上一个熟人,就一边聊一边多走了几步。这才进了那家商店。有时候一个很偶然的因素就决定了人的一生。”
邓秋白与郁文在中国官方有关人员的陪同下参观故宫博物院,他们在簇拥中踏进午门,踏进太和门,面对着雄伟辉煌的太和殿和殿前气势非凡的广场站立片刻,感受一下,再踏上太和殿。然后,一间又一间平时封闭着不对普通游人开放的宫与殿的大门在他们面前相继打开,他们在主人殷勤的引导陪同下一一迈进去。他们走到哪儿,门就开到哪儿,畅行无阻。他心中除了涌起对中国古代文明的自豪和一个历史学家的兴奋外,更多的是一种享受贵宾待遇的、光荣显赫的优越感……
他们坐着小轿车驰离灯火辉煌的人大会堂,驰往下榻的宾馆,他很舒服地仰靠在坐位上,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长安街灯火,回想着刚才在人大会堂与国家领导人会见的场面,他为自己受到的尊重欢迎感到满足。
“郁文,”他转过头对妻子说,“我真幸运啊,要是三十年前没看到那张旧报纸,我哪有今天?还不是和范书鸿一样住牛棚,受批判,无所作为?真是人生难测啊。”
外面雷电风雨都停了,天又明了些。烤鸭店顾客更多了。桌桌客满。服务员托着托盘旋转着穿梭往来。荷叶饼上来了,鸭架汤也上来了,一片片烤鸭蘸甜面酱,加上葱丝裹卷在一张张小小的荷叶饼里,一桌人边吃饭边饮着酒。
历史学的动态,东西方文明的对比,人生中的机遇,不同的价值观,几十年前的往事,老年人与年轻人的关系,东方与西方的家庭结构,范丹林的经济学,林虹父母受迫害的情况,邓秋白夫妇回国的观感,中国的特异功能,中国人在国外的情况……谈话是随意的,泛泛的。客人关心的是中国现状,主人感兴趣的是外国情况,范丹林关心的是经济,林虹是什么都关心,又什么都不关心,范丹妮只是不断地喝酒。这是一个多元的心理气氛场,里面融汇着各种各样的因素。然而,范书鸿与邓秋白这两个分别三十年的旧友重逢,毕竟使这个心理场带有模糊的两极。往事悠悠,人生惆怅,是隐隐约约影响和笼罩着一切的“主题”。
这个主题使范丹妮更多地饮酒;使林虹更多地考虑自己的人生抉择;使范丹林更多地想着自己的经济学和今天晚上的一个活动——他要去参加一个讨论;使邓秋白更多地想着他将要写的几部历史学巨著;使范书鸿更多地感到自己的衰老和往昔的一去不复返;使吴凤珠有更多的要不停说道的不满的话。
红色的葡萄酒,黄色的啤酒,在灯光下闪亮。透过酒杯看世界,都是光亮而模糊的。各种各样的电影镜头在眼前闪过。胡正强的眼睛,文倩岚的眼睛,各种人的眼睛,旋转的舞会,色彩缤纷的旋风,一个女人站在酒席旁仰着脖子干杯,酒从嘴角流下来,她醉了,扔下酒杯,笑着,人们惊愕地看着她,男人们厌恶的目光,服装店内摩肩接踵,各种款式的裙子在眼前晃动,赤橙黄绿青蓝紫,眼花缭乱,一个脸甜甜的女售货员在冲自己微笑,您要什么?她要什么?要酒,要不停地喝酒,她要放把火把服装店烧了,大家都不要穿衣服,都裸着,她不怕,可她的假胸呢?……
邓秋白和范书鸿两位老人,还有自己去世的父亲,他们经历的人生起点相同,结局何等悬殊啊。影响人生的是两大因素:客观的偶然性和主观的抉择。客观偶然性的力量太巨大了,它决定了人的基本方向,人只是在这基本方向范围内有所抉择吧?偶然性后面还有没有必然性呢?这个哲学问题暂时不必想吧。她现在不必去考虑客观生活是如何安排自己命运的,她要考虑的是在这个已经确定的安排面前如何抉择。对职业和事业的抉择,还有对男人的抉择。难道就抉择李向南?童伟的脸,钟小鲁的脸,随着自己踏进京都生活——这一实际生活的改换带来的变化太巨大了——自己会遇到更多的机会。范丹林刚才约自己一起去参加一个讨论会,去不去呢?……
他为父亲感到惆怅,然而,他更多地想到的是自己的事业功名。他要成为大经济学家,他要写几十部著作,他要在中国的经济改革中发表更多的战略性见解,他以后要成立一个自己领导的经济研究所,他感到自己是体魄强健的,富有活力的,可以承担多种大工作量,可以双手用力一挥,把大写字台上堆积如山的经济学著作哗啦一声都扫在地上——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幻觉?林虹很有点味道……
自己原以为与范书鸿的重逢会很兴奋,会有许多亲切的感情交流,然而,见面很平淡,没有太多的话可说,有些隔膜。年轻时的美好记忆毕竟只是记忆了。他甚至感到此次回国期间与范书鸿相聚的次数不可能很多是件轻松的事情——自己这么想不对。但人就是这样,没见面时渴望相见,及至见了,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现在,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情……
邓秋白看上去精力旺盛,他大概经常飞来飞去,这不是,邓秋白拎着皮包神采飞扬地踏上一个个高大台阶,踏上一个个镁光灯照亮的讲台,他的步伐一定还很矫健……自己是不行了,气血没有枯竭,但也接近枯竭了吧。面对着邓秋白的学术成就,他之所以还能比较安然,大概就是由于感到了自己的衰老吧?……
看到邓秋白比丈夫显得年轻,她总有些愤愤不平,看着郁文比自己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实际上只比自己小几岁——就更加愤愤不平。她现在就是有许多话要讲,在嘴上讲,在心里讲:我觉得人受点批判没坏处。人应该改造自己嘛。斗私批修,这话现在不讲了,可意思还是对的。孔子也讲“吾日三省吾身”嘛。受苦受难也是锻炼。《论语》里讲:“岁寒,然后知松柏后凋也。”文天祥《正气歌》中也说:“时穷节乃见。”什么贡献?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重于泰山。我还要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我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最伟大之处就是强调改造客观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