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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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娃说,他跟母亲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他很知足。
但是狗娃说,他跟母亲也有过“不老实”的时候。
一九七零年,狗娃的三舅爷下世以前,叫去狗娃妈说:“有一件事在我心里埋了二十多年, 今天我得给你说说,你先答应我,你要沉得住气!”狗娃妈说:“舅,你说吧,我沉住气哩 !”三舅爷说:“那我对你说,狗娃他爹还在哩,在哩,他跑台湾了,真的跑台湾了。”狗 娃妈脑瓜儿里“嗡”了一声,眼也直了。三舅爷又说:“他到了台湾,给我来过信,问你娘 儿俩的下落。我回了信,说你娘儿俩在坡底守着家哩,不叫他萦记,也不叫他再来信了。” 狗娃妈像傻了一样,呆了半晌才哭出来,“舅呀,你咋不早点给我说?”三舅爷说:“那时 你还年轻哩,我想绝了你的念想,说不定你还能再找个人家!再说,我也怕这事儿传出去, 给你娘儿俩添委屈,也会给胜子添麻烦。就因为石子这娃子不吭声走了,你胜子哥还受过处 分哩,要是上头知道他去了台湾,胜子的错误就更大了!”三舅爷见狗娃妈不停地哭泣,又 说:“多哭会儿,多哭会儿,哭出来好,别叫眼泪淹住心!”等狗娃妈止住了眼泪,三舅爷 问:“狗娃他妈,石子今年多大了?”狗娃妈说:“属虎哩,实岁五十五了。”三舅爷说: “好,‘五十五,爬山虎’,还在壮年哩。以后解放了台湾,你别忘了找他。好了,我找你 ,就是这话!”
狗娃妈回来时,眼哭肿了。狗娃问妈咋着了?妈说你舅爷快不中了,却把狗娃爹的消息瞒着 狗娃。直到一九七五年,狗娃娶妻生子了。五十一岁的狗娃妈完成了当妈的责任,眼花了, 背驼了,心劲儿也塌了,心脏和肝脏上的毛病都出来了。她知道自己该去贺家老坟地里歇着 了,临走又向狗娃捣透了“窗户纸”,叮咛说:“记住,你爹属虎,今年整六十,是上校团 长,黄埔军校十一期的,反动的不轻。可是他跟你胜子叔好着哩!等到解放了台湾,只要你 胜子叔在,他就在哩,他俩那红项圈都在你老爷爷手里攥着哩!叫你胜子叔再去俘虏营里找 找他,把他交给你,不能再叫他跑了!”
狗娃心里深藏着这个秘密,天天盼着解放台湾。一直盼到一九八七年冬天,倒是听说杨庄有 个国民党老兵,姓杨的,从台湾回来探家,既往不咎了,县委统战部的小轿车把他接到县里 了。狗娃急忙乘长途汽车赶到县里,统战部正在一家餐馆里宴请这位老兵。狗娃不敢进去打 扰,就蹲在饭店门口直等到宴会结束,看准一位穿西装的老人,就跑过去跪倒在地,磕了一 个头,泪流满面说:“杨叔,我父亲也在台湾,离散四十年了,请你老人家替我找找父亲! ”老兵慌忙搀他起来,感叹说:“唉,又是一个找爹的!你把你父亲跟你的情况写下来,我 一定给你找!”狗娃把事先写好的“寻父”帖子交给他。他当场展开看了,说:“咦,按他 这资历,退伍时也至少是个中将了!大侄子,你就等我回信吧。”
感谢这位杨姓老兵,他为狗娃找到了父亲。
一个月后,狗娃就收到了一开头就叫他“狗娃吾儿”的“父亲手书”。在“狗娃”两个字上 。狗娃赫然看到一个使字迹变得模糊的斑痕。父亲请狗娃原谅他弃家远去,但他无时不在想 念家乡的亲人和家乡的祖坟。狗娃再次看到了斑痕,他用舌头上的味蕾辨认,那是咸涩的泪 渍。他不断看到使信纸发皱发暗的泪渍。父亲问,你的母亲呢?你的胜子叔呢?你的三舅爷 呢?你的媳妇和你的“小狗娃”呢?……
15。狗娃看家
堂兄与堂弟的会面是在一九九零年。那时候,姨父已经离开了与之相依为命长达二十四年之 久的长江,奉调到北京担任副部长之职,四年后在副部长任上离休,与白发三姨一起,在木 樨地部长公寓安度晚年。
自从狗娃来信报告了在台湾找到了父亲、而且去香港见了一面的消息,姨父和三姨都突然变 得年轻而易于激动。姨父不时地倚窗远望,脑海里闪动着剪接错乱的电影:开封城和伏牛山 、关帝庙和红项圈、天上飞的鹁鸽和地上跑的坦克、日本闹钟和“中正剑”、郑州的街灯和 坡底的星星,一个身着绿咔叽美式军装的年轻军官,面带不服输的微笑,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回来了。但他先回到坡底,哭祭了老坟里的祖先和等了他二十七年之后又在一个坟崮堆底 下等了他十五年的前妻,与他惟一的狗娃和狗娃媳妇以及从未见过面的狗娃的狗娃儿们在贺 家老宅里享受了十天的天伦之乐,又在Z市新起的楼群里找到了他昔日的团部,去公墓祭奠 了骨灰盒里的雨顺老叔,见到了当年被胜子“裹胁”到马克思麾下的妹子。经历了太多的激 动与悲酸、回忆与倾吐、默默流泪与朗朗大笑之后,他把最后的悬念留给了北京的堂弟。
两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在如霜如雪的白发、如火如炬的目光里认出了各自的兄弟。那时候,鸽 群正从秋天的晴空掠过,挂钟继续“嘀笃”着脚步丈量历史,伏牛山上的云彩驮来了没有年 轮的太阳,让客厅里不长老年斑的金菊、没有皱纹的康乃馨飘出年轻的芬芳。白衣护士却从 过道里探进脑袋,望着两位老人相拥而泣的场景,眼睛扑闪了一下,小声说:“请注意心脏 !”
姨父告诉我,他与堂兄贺石的心脏都跳动得无可挑剔,当他们进行着西方式拥抱的时候,可 以感觉到对方心脏的跳动就像建筑工地上的打夯机一样。接着,贺石才来得及介绍与他同行 的夫人,她是一位举止活泼、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的说上海普通话的老人。她的神情像 是在兴致勃勃地验证她早已熟稔的一个家族的传奇故事,对她一时受到的冷落露出笑容。
然而,姨父对贺石的第一句问候是:
“石子,你咋跑了呀?”
“咋啦?胜子!”贺石用未改的乡音表示简练的惊讶。
“四十二年前,我们准备了好酒等你,你咋不吭声跑了?”
“你问问自己嘛!”贺石说,“民国三十年……哦,我是说一九四一年,你作为我方通缉的 逃犯,为啥不在我为你们安排的地方住下,咋又窜到了陕西?”
姨父和三姨愣了一下,终于为一个长久困扰着自己的难题找到了一个十分简明易懂的答案。
“侬两兄弟真的太像了!”贺石夫人责备她的老公,“侬勿要逞强,家中人讲过的,弟弟为 侬受过大处罚,断过一根肋巴骨来!”
姨父的微笑冻结在脸上。应该承认,在“文革”中的一次批斗会上,他正是为了记入档案的 “贺石逃跑”事件折断了一根肋骨。但他十分警觉地认为,在石子面前,不应该谈到共产党 人的一根不幸的肋骨,那是一根不曾被国民党折断过的肋骨。
石子却抚着胜子的肋骨,小声问:“胜子,留没留下后遗症?”
“一切正常。”姨父说,“该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回了!”
“可是,”贺石说,“我还没有向你诉苦哩!”那是老哥俩在各自夫人的宽容下喝了“茅台 ”,三姨用筷子夹着北京烤鸭为石子蘸着佐料、而石子夫人正在质询烤鸭胆固醇含量是多少 的时候,石子跟胜子的酒杯碰了一个轻脆的响,“胜子,哥也为你受大罪了!”
“侬今天勿要讲这桩事体好弗好!”石子的夫人说。
“要讲,要讲!”姨父说。
那是属于一个海岛上的故事。
贺石逃跑后,潜入徐州寻找妻儿,邻人告诉他,从老家来的亲戚把他们接走了。他就开始了 向南方的逃亡。路上,他碰上了从俘虏教导营里逃跑的一个少校军官,少校惊讶说:“你堂 弟是共产党的大官,他不是把你接走了吗?”贺石说:“我不能走,弟兄们死的死了,跑的 跑了,我们的师长杀身成仁了,我就这样走了,还是人吗?”少校说:“好样的,咱俩装扮 成生意人吧!”
贺石说,他要感谢解放军只缴获了他的武器,而没有缴获他的戒指和金条,使两个战败的逃 亡者还能买通船老大,偷渡了长江,昼伏夜行,到了福建,爬上了国民党撤往台湾的最后一 艘军舰。
贺石到了台湾,才发现他作为上校团长乃至于作为军人的身分都已经得不到确认了。他所在 部队的建制和全体将士一起,已经永远地消失在豫东大平原上。没有任何单位和个人能够证 明他的过去。他自己也失去了任何可以证明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的有效文件。只有与他一 起逃亡的少校可以证明他们是从解放军俘虏营里逃跑的战俘。幸而在装甲兵团服役的少校找 到 了原装甲兵团司令蒋纬国将军,由蒋纬国出面作保,让少校当上了海上缉私队队长,少校不 忘逃亡途中与贺石共过患难,收留他当了海上缉私队队员。
三姨鸣不平说:“这叫‘过海拆桥’,太委屈你了!”
贺石说,“比着那些死去的人,我好多了!”
三姨与姨父耳语:“听这话,多么像我们的同志!”
贺石刚当上缉私队员,就十分及时地受到了谍报人员的关照。事情出在一次聚餐会上,缉私 队长举起一杯香槟酒,说:“静一静,弟兄们,我要向贺石兄敬酒!大家知道吗?贺石兄的 堂弟是共产党的省级要员,他被俘后,堂弟已出面保他,可他不忘蒋校长栽培之恩,丢下爱 妻娇子,置个人生死于不顾,跑回来效忠党国,以上校团长的资历屈就小小的缉私队员而无 怨无悔,贺石兄应是我们军人的表率、做人的楷模!请弟兄们举杯,为贺石兄共同干杯!” 大家都挤过来与他碰杯,贺石忙把酒杯举起,连说:“惭愧,惭愧!”
那时,蒋介石的“国防部”里刚刚发生了“匪谍要案”,以一位中将副参谋长为首的一批“ 匪谍”已被处决。台湾岛上一片风声鹤唳。大家为贺石举杯祝酒时,贺石看见一双眼睛在玻 璃杯的后面变了形状,折射出猫眼的光亮。他当时并未在意,数日后,却以“匪谍嫌疑”罪 ,被特工拖上汽车,拉进深山老林,在一座蒙着黑窗帘的小楼里开始了长达数月的秘密审讯 。
“匪谍嫌疑”产生在贺石出了俘虏营到他在逃跑途中碰见少校之前——只有两天的时间里, 贺石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审问者和被审问者变换着不同的角度绕来绕去。贺石讲了这两天 中能够蓄入记忆的每一件事情,一块无辜的小石头就至少谈了三次。那是一块十分普通的小 石头,他在被押解K市的路上踢飞了这块小石头,而方圆一千多华里的豫东大平原上是一望 无际的泥土,只有永城县芒砀山上有石头。这块石头提醒他,已经到了永城,这是豫皖苏三 省交界的地方,到了必须逃跑、也是最适于逃跑的时候……
特工说,不要说石头,说你的堂弟。
我没有走到K市就跑了,咋会见着堂弟?他又说他碰见了一只兔子,是的,那是一只卧在麦 垅里的野兔,它支棱着耳朵东张西望,望见他在没命地逃跑,兔子便十分卖力地为他领跑, 兔子成了他的路标。一般说来,兔子敢于跑过去的地方,对人是没有危险的……
不要说兔子,说你的堂弟!
我没有见着堂弟。我睡在麦秸垛里,脖子里痒痒的,那是一只蚂蚁……
贺石与特工就这样拉大锯一样拉过来、拉过去。特工没有动用罚具,只是不让他睡觉。特工 们轮流睡觉,一个个精神焕发、神采飞扬。贺石昏沉欲睡,直打前栽。特工就豪爽地为他提 供美国骆驼牌香烟,还有据说是来自古巴的咖啡。
他又把脖子上的蚂蚁顺着脊梁骨爬下去所引起的愉悦讲了三遍。蚂蚁出洞的时候,一般说来 ,大地应该解冻了,这有利于……
特工又说,说你的堂弟!……
大锯从头顶切割下去,锯齿从容不迫地、一下一下地、没完没了地撕拉着神经,所有的神经 末梢都在颤动,流着固体的锯末。胜子踏着锯末,一步步向他走来了。在讲了石头、兔子和 蚂蚁之后,好像只剩下堂弟了。不行,必须把堂弟拒之门外。
他接连吸了半包骆驼牌香烟,然后,开始沉声不响地、一件一件地脱下自己的衣裳,只剩下 一条遮羞的短裤。他赤条条地站着,像健美表演那样,时而正面、时而侧面、时而背面地向 特工展示他布满全身的伤疤。那是数十个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伤疤,有的像一个个紫黑发 亮的铜镜,有的像蹩脚的裁缝用粗大的针脚缝起来的一张张歪三扭四的嘴巴,有的像是被钻 头钻过以后再也没有复原的揪巴着旋涡的洞口,还有点、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