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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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说: “不要多想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她也要随学校出去逃难,现在只有战争。”
从此,“战争”作为一个压倒一切的词语储入我的记忆,伴随着一个神秘的女性。这个女性 的影子时隐时现,笼罩着父亲的一生。
紧接着,我就在母亲的学校里看到了“战争”。
那天傍晚,我蹭上刘响的“洋车”去学校接母亲。学校却变成了一座医院,看不到一个学生 。刘响带着我走进校门,就呆了一下,说:“啊,伤兵!”我看到了一群肢体不全、军装 上染满血污的士兵。我的视觉第一次受到如此可怕的冲击,如同来到另一个充满恐怖的世界 ,满眼都是变样的人形。一条腿和半截胳膊的人,重叠地裹着绷带而变得头大如斗的人,浑 身血污、面色蜡黄、目光滞呆的人,脑袋像豆芽一样勾下来,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地横卧在 操场里,歪靠在墙壁上,如同被刀斧砍伐过、被烈火焚烧过、被野兽的牙齿啃啮过而失去了 知觉的一根根树桩。
教室窗口里却传来骇人的哭叫。刘响抱着我凑近窗口。我看见课桌已经并在一起,铺上了白 色的被单。一群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的人正围着哭叫的声音忙碌。我忽地看见了一只没有 血色的大手,那是一只与人体分离的大手,连着一截沾满血渍的胳膊,由一个白衣人用白瓷 盘子托着,像是刚刚从树桩上撅断的一截树枝,断茬上挂着乱蹦乱跳的血丝。白衣人把这只 手丢在一个白色的搪瓷桶里,手却不愿离去,又从桶里伸出,青灰色的手指颤颤地扒拉着桶 沿。一个少了半截胳膊的人正在大声哭叫:“还给我,把手还给我,那是俺娘给我的呀!” 刘响哭了。恐怖使我把脸颊贴在刘响的肩上,但在大桶后边的墙旮旯里,我又看见一堆与肢 体分离的手和脚,血淋淋地堆在地上。我浑身发冷,我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我把 我的手交叉着夹到胳肢窝里,觉得那里并不安全,又急忙把手藏到背后。我看见一个戴着大 口罩的人正向窗口走来,就踢着刘响说:“回家,我要回家!”我看见大口罩上有一双母亲 的眼睛,就“哇”地大哭起来。罩在白帽、白大褂下边的母亲使我感到是另一个人,但我听 见了母亲的声音:“快走,不要吓着孩子!”刘响把我抱走时,我挣扎着,向母亲喊叫:“ 手,你的手?”母亲伸出手说:“怎么啦?我的手怎么啦?”我看见母亲的手还在老地方长 着,只是戴上了橡胶手套。我又指着墙角,大哭说:“他们的手……死啦!”刘响抱着我离 开了窗口,又呆立在操场上,格格地咬着牙巴骨说:“小日本儿,狗娘养 的!”
刘响抱着我走出校门时,一群女子抬着几副担架急急跑来。我恍然望见了照片上的那个女子 ,她抬着担架的一角,从我身边一闪而过。一双忧郁的杏形的眼睛含满了迷茫和焦灼。还有 那颗显眼的黑痣,正随着喘息不已的嘴唇一起一落。
夜晚,我的手痉挛着,手指像鸡爪一样蜷起来。父亲一拉我的手,我就惊叫着把手缩回来。 父亲把我抱到胡同口一家小医院里,医生脸色阴沉,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时,母亲正跟干 娘小声嘀咕。干娘说:“那是吓住了!”干娘拿着手电,掂起一把大扫帚,去到胡同口,又 把我的花兜兜搭在扫帚上,手电一明一亮地照路,扫帚在路上扒着扫着,一边往家里走,一 边拖长声音叫我的小名:
斑,斑,咱回家,小日本儿来了我打他,
大鬼儿、小鬼儿都不怕。
斑,斑,咱有手,
敢捡元宝敢打狗,
小日本儿叫咱牵着走,
“呼嗵”给他一砖头。
干娘嘴不使闲地念着小曲儿,一直把扫帚拖进了西屋,才把花兜兜揭下来蒙在我的身上。那 一夜,干娘用花兜兜裹着我,把我搂在怀里,用她粗糙、温热的大手揉搓我的小手,半睡半 醒地哼哼着“招魂”的小曲儿。我的手在干娘的大手掌里感到了安全,小曲儿撑起了火红的 幔帐笼罩着我,生命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醒来的时候是早晨。我看见干娘的儿子来了。干娘的儿子叫麦穗儿。干娘说,那年夏天,她 去地里拾麦穗儿,肚子大了,不能弯腰,她就跪在地里捡麦穗儿。只捡了半篮麦穗儿,肚子 疼了,来不及回家,就在地头上生下了这个麦穗儿。我见到麦穗儿时,他已经是一个十二三 岁的大黑孩儿,进门就叫:“妈,我来接你回家!”干娘吵他:“你喊叫啥,你想惹他哭是 咋着?”麦穗儿就举起一个柳条编的小笼子,在我头顶上一晃一晃地逗我。我听见蝈蝈儿“ 吱儿吱儿”地在笼子里叫唤,就一跳一跳地追着麦穗儿抓笼子,总是差一点儿够不着笼子。 干娘说:“对,你叫他多蹦蹦,多抓两下,人长着手就得敢抓敢拿!”麦穗儿逗得我满院子 乱跑,干娘又吵他:“行了,别逗他了,今天我不能听见他哭!”麦穗儿就把小笼子递过来 叫我捧着,钻到厨房里舀了一瓢生水,仰着脖子喝了,又抓起大扫帚,“唰啦唰啦”地扫院 子。父亲正忙着往皮箱、网篮里装东西。母亲捧着隆起的肚子走过来,“穗儿,你歇着,都 到啥时候了,院子不用扫了。”干娘说:“叫他扫,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母亲说:“穗 儿,兵荒马乱的,你还记得你斑弟喜欢蝈蝈儿?”麦穗儿说:“俺家豆棵里有的是。”干娘 接话说:“小日本儿再厉害,小蚰子儿照样叫,不是么!”
中午,干娘在我脖子上围了“围嘴儿”,又要喂我吃饭。母亲说:“他自己会吃了,不用管 他,你跟麦穗儿好好吃一顿安生饭吧。”干娘说:“叫我再喂他一回。”说着,眼圈儿就红 了。父母亲都放下筷子,一声不响地望着干娘。那天吃的是饺子,饺子馅里有麦穗儿带来的 荠荠菜。干娘包饺子时,哼着一支好听的儿歌:“荠荠菜,包饺子,小狗小狗咱俩吃。”干 娘用筷子夹起饺子喂我,每夹起一个饺子,都要先放在自己嘴边吹了热气,再送到我的嘴里 。我吃得很香,不知道干娘为什么扯下头巾擦泪。
午后,干娘又把我抱到小西屋哄我睡觉。母亲嗔怪说:“快四岁的孩子了,你还要抱他?” 干娘说:“你别管,我就是要抱他。”麦穗儿哥悄悄跟过来。干娘却叫他坐在小板凳上,靠 着墙角打盹儿,又给我扇着扇子哼歌儿:“小狗小狗睡觉吧,小日本儿来了我打他!……” 扇子越扇越轻,干娘的声音渐去渐远,额头上“噗”地热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母亲 说,干娘把一切能够给我的都给我了,最后给我的是一滴豆粒大的眼泪。
我醒来时,干娘不见了,麦穗儿也不见了。只有小笼子还挂在窗棂上,孤独的蝈蝈儿正在拉 着锯齿叫我。
次日,我就开始了童年的逃亡。
离开西小阁时,我哭闹着要干娘,哭哑了嗓子,发高烧昏迷不醒。母亲说,我是找干娘去了 。老蔡换了一辆架子车,拉着我和蝈蝈儿。刘响也用“洋车”拉着他的老母亲到乡下避难。 我依稀记得,人和车拥挤着出了胡同。刘响的八哥儿笼上套着一个黑布罩子,在车斗上不停 地打着滴溜。刘响说,世道乱了,不能叫八哥儿看见听见,免得乱了鸟心、脏了鸟口。八哥 儿却在黑罩子里沙声喊叫:“刘响,他妈的警报!”
七年以后,我们从陕西逃难回来。十一岁的我跟着十五岁的大哥找到了“西小阁”的小院。 门楼变小了,房子变小了,树也变小了,一切都使我感到陌生。小院阴沉着脸,已经不认识 我。门楼里增添了一盏红灯笼,站着一个浓妆艳抹、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卷的女人。她向我大 哥的脸上吐了一个烟圈儿,我和大哥就从烟圈里钻出来,惶惶地折身而逃,拐到老蔡和刘响 住过的门洞里,那里也换了主人,再也听不见八哥儿的叫声。
我和大哥在开封北郊的一个村子里找到了麦穗儿。他已经变成大人,正骑在房脊上给他的草 房补窟窿,看见我和大哥,就愣了一下,从房坡上跳下来,说:“是斑、是瑟吧?”他声音 变粗了,黢黑的脸上粘着泥浆和麦草,已经看不到生动的表情。大哥把一篮油馍杠子递给麦 穗儿。他默默接过去,低下头说:“走,叫俺娘先吃。”他把我和大哥领到村外,在沙土窝 里走着,越过一道黄沙岗,来到一个小小的坟包前,把油馍篮放在地下,对坟包说:“娘, 斑、瑟来看你了。”我和大哥都失声哭起来。麦穗儿背过身子,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淌 着无声的泪水。那天风很大,黄河滩上的黄沙铺天盖地扑过来,拍打着荒凉无助的村庄,小 坟包上涌动着细细的沙浪,像干娘脸上的皱纹。我听见了蝈蝈儿在沙棘草里的叫声,是七年 前的蝈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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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洋人大笑
蝈蝈儿伴着我钻出古都开封的城楼,投入一望无际的原野。
我好像一只刚刚钻出笼子的家兔在原本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东张西望。四个木头轱辘的牛车正 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辙里爬行。云朵携着巨大的阴影如大鸟张开翅膀从大平原上掠过,原 野上陡然掀起了嘁嘁喳喳的喧哗。一个个村寨躲在平原擎起的一片片绿阴下,用它们的炮楼 向我瞪着黑洞洞的眼睛。豫东大平原推出凝重的风景走进了我的记忆。
母亲说,古代的杞国就坐落在这个大平原上。我长大以后,曾试图为那位“忧天倾”的杞 人分担忧虑。我发现,杞国的天空没有山岳的支撑,杞国的陆地没有丛林的庇护,杞国地处 封闭的内陆平原,没有宽阔的河流与海港可以让杞人扯起风帆远去。杞人一览无余地把自己 袒露给天空,他忧得有理。
在杞国的旧都,我们住在大舅家里。大舅打开一个方匣子,摇了拐把,一个黑色的圆盘开 始在方匣子上不停地旋转,一个歪脖子怪物在圆盘上探头探脑,高昂着脑袋的铜喇叭轰然发 出了惊心动魄的大笑。我觉得那是一个躲在方匣子里的疯男人向我大笑。没有来由的笑声经 久不息,又有男人和女人的笑声参加进去。笑声像一条条火舌在我周围的空气里上蹿下跳。 我心惊肉跳,浑身发抖,好奇心和自尊心又使我抓紧了自己的衣襟不肯离去。母亲说,那是 大舅从上海带回来的“洋人大笑”。
大舅的客厅里人来人往。当洋人向我大笑的时候,大舅跟杞国的人们正面带焦虑讨论杞国 的事情。直到洋人带着笑声远去,大舅才快步走来,关了方匣子,问我:“好听吗?”我摇 了摇头,问大舅:“洋人为啥大笑?”大舅好像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想了想说:“是笑 咱中国人不争气!”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却能感觉到大舅语气的悲凉。他延长了“气” 字的发音,使它变成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崇拜大舅。他身材高大,目光如炬,穿着据说是在上海读书时特意让一个洋裁缝为他裁制 的西装,在杞人忧天的地方来去如风。母亲把我领进了杞地的文庙,那是杞人祭祀孔子的地 方,现在是一位留德博士创办的私立中学的校舍。博士是我的一位舅妈的哥哥。大舅接受他 的委托,来这里当了一个领不到薪水的校务主任,代博士管理校务。
这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庙院,悠远的岁月如发黑的藤蔓悬挂在老槐树的枝头和大殿翘起的 飞檐上随风飘荡。学生们正在庙院里唱歌,是我在开封听过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母亲把我领到一棵老槐树下,说那是杞人的祖先在唐代栽种的槐树,树上悬着一块黑 板,黑板上挂着中国地图。在开封的家里也挂着这样的中国地图,父亲说它像一片美丽的海 棠叶,我们是这片海棠叶上的小小的露珠。而我把自己想象为在海棠叶上爬来爬去的一种名 叫“花豆娘”的昆虫,它裹着鲜红的杂以黑色斑点的外衣,那是我穿着花兜兜的样子。在杞 地文庙的这片海棠叶上,却插着一面面黑色的三角形小旗。大舅正在把又一面小黑旗插在海 棠叶上。母亲望着小黑旗说:“鬼子又占领商丘了么?”大舅说:“快到兰封了。”他抚摸 着皱裂的树皮和流过树血的疖疤,眼睛里跳动着黑色的火光。“耻辱!”他说,“每一天都 有一个耻辱!”
我听不懂“耻辱”是什么意思。但我看见小黑旗得意地迎风抖动,如一条条贪婪而肮脏的舌 头舐在海棠叶上。大舅发现我望着黑旗发愣,就抚摸着我的脑瓜儿问我:“你是个男孩子吗 ?”我就叉开腿站着,让大舅验明正身。大舅点头认可说:“好,长大了应该是一条好汉, 中国需要好汉。”又对我母亲说:“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