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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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兽头和瓦松。看门老人捂着耳朵,惊诧地望 见了我的披着婚纱的母亲,急忙跳出门槛,拱手说道:“恭喜二小姐!”母亲却用婚纱遮着 涨红的脸庞,慌忙挥手说:“快去关住大门,别叫气坏了俺爹!”父亲照旧挺着高傲的鼻子 稳坐不动。当“西洋马车”疾驶而去的时候,赤兔马的后代在姥爷宅第门前留下了一大堆热 气腾腾的马粪,招来了一群快活的大苍蝇。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大喇叭”仰天大笑,“哈哈 ,我有了一首绝佳的新诗,题目是《小布尔乔亚的暴动》!”
父亲刚回到廉价租住的新房就急忙脱了西装,“大喇叭”还要立刻穿上这身西装,打上同一 条领带,还要戴上那一朵蔫蔫巴巴的玫瑰花另有用场。从旧衣店买来的廉价西装是父亲和“ 沙龙”里另外三个才子轮流使用的礼服。如果一个人拿了人家的东西,警犬起码会咬出四个 人来算账。幸而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谁要穿上这身礼服,如果不是出席比较高雅的聚会 ,就是要去约会一位新潮的姑娘。
发生了“小布尔乔亚的暴动”以后,父亲就毅然辞去了教育厅的差事,考上了北平燕京大学 国学研究所,成了中国文学研究生,师从著名教授郭绍虞先生,从此由“雕虫”变成了前“ 沙龙”成员嗤之以鼻的“书蠹虫”。有人说父亲争强好胜,冲天一怒,成就了日后的“学者 风范”;有人说父亲骨子里深藏着出身寒微的自卑,他与“沙龙”告别,仅仅是为了挤进一 个名门望族的大门;有人说我姥爷深谋远虑、爱婿心切,就用“激将法”让他在乱世中走上 一条少生是非的治学道路;有人说这是一次失败的“暴动”,父亲从此断绝了小职员的财路 ,母亲也失去了家族的支援,不得不离开只差一年就可以修业期满的H大学,去一家“洋 纱厂”的子弟小学当了教员。次年又有了我的大哥。一份菲薄的薪水撑着一只坐了三个“小 布尔乔亚”的破船,左摇右晃,风雨兼程,去寻找十分遥远的青草地和小星星。
性格倔犟的父亲一提起郭绍虞教授,就会低下高傲的鼻子,嗓音也在温婉而轻柔地发颤。他 说绍虞先生让他由诗史研究入手,进窥中国文学的堂奥,还让他看到一个胸怀宽广的学者怎 样帮助他的弟子,多次不露形迹地为他化解了衣食之忧,比如,允许他在校外研究并推荐他 担任了岭南大学的讲师,使他有可能让我母亲源源不断地向我姥爷呈送他在燕大学报、岭南 学报和《文学月报》上发表的十多篇学术论文。有一篇《清商曲词研究》,还让他拿到了一 笔奖金,解决了三四个月的吃饭问题。出乎姥爷意外的是,父亲又集“雕虫小技”之大成, 出版了他的小说集,题名《名号的安慰》,收入了他本已忘在脑后的十多篇小说。郭绍虞先 生惠然作序,并由顾颉刚先生题写书名。母亲特意向我姥爷呈上了《名号的安慰》。于是有 人说,这是一个“雕虫”把两位学者推在前头如狐狸跟在老虎后边的示威。小说集的题名分 明是以岳父大人奉送给他的“雕虫”的“名号”感到莫大的“安慰”呀!但是,在书斋里泡 了几年的父亲开始学 会了惶恐,慌忙分辩说,那哪儿能呀?那是绍虞先生看见我每天钻到图书馆里啃烧饼,就用 此法送给我一笔稿费,又让我啃了几个月的烧饼。
父亲在燕大修业期满,却没有回到开封谋职。好像我姥爷不给“雕虫”平反昭雪,他就不跟 岳父大人见面。不管他远在广州的岭南大学担任讲师,或是近在河南的安阳、淮阳高中执教 ,都只在放假期间回来数日,或是接走了母亲在外地度假。他就是回到了开封,到了农历正 月初五,也不去给我姥爷拜寿。但他十分怀念开封的“沙龙”,自从“沙龙”里的“小布尔 乔亚”们有的坐监、有的颓废、有的为了养家口而形容憔悴、有的跑到乡下造反而下落不 明以后,父亲的鼻子老是在开封闻到“腐儒”的气味,他说那是一种介乎于北平臭豆腐和广 州咸带鱼之间的气味。仅仅由于母亲在开封,后来又有了我的哥哥、姐姐,再后来又多了一 个我,父亲才强迫自己在假日回来忍受这种气味的薰烤。
“七?七”事变以后,战火迫近开封,父亲才为了保护他的小巢而回到开封教书。那时候, 他在学术界产生了一点影响的新著《中国文学史新编》已经由开明书局一版、再版而三版。 后来,西南联大国文系又将此书列入必读书目。在一个没有臭豆腐和咸带鱼气息的小茶馆里 ,父亲碰见一位面容清癯的长者。长者瞥了他一眼,说:“你是张聪先生?”父亲躬身说: “老先生有何见教?”长者说:“请问,你的《中国文学史新编》何以为新?”父亲为长者 斟了一杯清茶,说:“拙作旨在摆脱‘名胜一览’、‘名作指南’的模式,不唯对历代文学 作者的个人经历作出精细的探讨,对产生文学的时代精神和社会环境,亦作出真切的认识。 以历史的精神、批评的眼光……”他伸出三个指头,“做到三个‘To’罢了。”长者问道: “何谓三个‘To’?”父亲用手指蘸着茶水,写了三个以 “To”为首的英文词组,说:“To interpret——说明、To verify——证明 、To judge— —鉴定。”长者说:“你小子何时学会英文了?”父亲说:“不过是 A little bit—— 一点点而已。但是请问老先生,何以称鄙人为‘你小子’?”长者说:“你娶了我的二妮儿 ,怎么不是我小子!”父亲肃然起立,深深鞠了一躬,叫了一声:“爹!”翁婿潸然泪下而 从此相认。姥爷说:“小张聪,你好大的脾气啊!”父亲说:“爹,我不过是按照孙中山先 生的教导,希望‘以平等待我之民族’……”我姥爷说:“文不对题了!你是哪个民族?我 是哪个民族?你张口就是三个‘To’,再看看你这身打扮,倒像是个假洋鬼子!”父亲说: “燕京大学和岭南大学都是洋人办的教会大学,我怎能不学三个‘To’!穿衣服也只好入校 随俗了。爹,听说您老人家已经喝惯了牛奶,那是荷兰奶牛产的洋牛奶哩!”
刚刚相认的翁婿俩眼看又要吵起来,忽地响起了警报。父亲急忙搀着我姥爷上了黄包车,姥 爷说了一声:“且慢!”又指着我父亲的鼻子说:“你那本《先民浩气诗选注》还是差强人 意的,把屈原的《国殇》、陆游的《示儿》、秋瑾女士的《感愤》都收入了,虽说杂了些, 但是,”姥爷指着天上的“警报”,“天上说不定会掉下来三个‘To’,说明、证明、吁嗟 乎鉴定,这本诗集选的是时候!”父亲说:“爹,我跟二妮去看您。”姥爷说:“暂缓吧, 躲炸弹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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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八哥儿的预言
我的记忆也有一个极大的缺憾,就是我对自己出生的时间和地点竟然毫无印象。当我经历了 童年的飘泊,又在十一岁那年回到开封的时候,母亲领我到一条名叫“三圣庙后”的老街, 指着一个破败的门楼和一座老屋的后墙,说:“斑儿,你就出生在这里。”
在坑坑洼洼的老屋后墙上,我看见了铁青色的房坡。残缺的瓦片如钝刀刮过的鱼鳞,瓦棱里 长满了苍老的瓦松,使人想起远古时代的黑松林。靠近屋檐,我看见一个小小的窗口。这个 世界给我的第一缕阳光就是通过这个窗口吝啬地照在我的脸上。母亲却在这个窗口下为我的 分娩受尽痛苦。母亲说,我不那么情愿来到世上,整整折腾了一夜,当窗口露出了血红的曙 光,不得不动用剪刀,老屋里才传出了我的第一声啼哭。“你生下来就有八斤三两重!”母 亲曾多次夸耀我带到人间的一个记录,接着是一声叹息,“如果听了产科大夫的话,那就不 会有你了!”当我长大成人,遇到活得十分脆弱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生命本来就是一个未 被认可的偶然性,但我紧接着就会想起母亲为我承受的痛苦,就会感到母亲是将一个八斤三 两重的生命托付在我的手中,努力活着就成了我的使命。
我想看看那座慷慨地接纳了我的老屋,推开了一扇油漆斑驳的大门,却有一只肥硕的黑狗霍 地蹿出来大声吠叫。那一天下着小雨,我和母亲应对着黑狗的进攻且战且退,雨伞在老墙上 撞出了“砰砰”的巨响,身上溅满了路沟里的污泥,心中充斥着我并不属于这个古城的悲伤 。我知道,父母曾向十多家房东缴纳房租,我们只是在这座古都的胡同里钻来钻去的房客。
到了姥爷承认了父亲的合法性以后,我的头顶才出现了一片绿阴。绿阴覆盖着小巷深处的一 座小院。小巷的名字叫西小阁。树叶在小院里摇曳,把摇碎了的阳光洒在我最初的记忆上。 我所以说它是“最初的记忆”,是因为不管我对“西洋马车”的记忆多么清晰如画、多么栩 栩如生,母亲却坚持说我是把他人的传说幻化成了自己的记忆。母亲认可了绿阴,说那是一 棵老槐树的绿阴。于是,我又看到了满树洁白的槐花,闻到了人世间给我的第一缕沁人心脾 的清香。还有我的老干娘,她是我的保姆。捻线陀螺在她手下滴溜溜地打转。邻家的小脚女 人们却跑来参观她的更为精致的小脚。她就脱了三角形小鞋,把包得像粽子一样的小脚翘起 来,左右扭动着展览给人看。邻家的女人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嘴巴一张一合,但我想不起 她们发出的声音,“西小阁”给我的最初的记忆是一部动作夸张的无声电影。
我捕捉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一只八哥儿的叫声。八哥儿有一身漆黑油亮的羽毛,卧在邻家屋檐 下的一个笼子里懒洋洋地打盹儿。有人从鸟笼下经过时,八哥儿才会扭动着脑袋振作起来, 用沙哑的声音打着招呼:“喂,吃了没有?”不等人家回话,它就发出沙哑的笑声自顾自地 回答:“哈哈,吃啦,吃啦!”每当父母亲去学校上课,刚刚走出小院,八哥儿就会高昂起 脑袋发号施令:“老蔡,刘响,出车,出车!”
老蔡或刘响就会从一个昏黑的门洞里跑出来。他俩都是黄包车夫。开封人把黄包车叫“洋车 ”。他俩的“洋车”并肩停靠在一棵小树的绿阴下,车斗、车把和铜制的车灯都擦得锃亮, 像一对体面的双胞胎。老蔡和刘响却大不一样。老蔡又黑又瘦,时常穿一条紫花短裤,光着 脊梁拉车,气喘吁吁地跑着,用耷拉在肩上的一条乌黑的毛巾擦汗。刘响年轻,快活而健壮 ,剃光的脑袋如同一个发育良好的大葫芦闪动着耀眼的青光。他喜爱赤膊穿一件白坎肩,敞 着怀,黑色的长裤扎起过于宽大的裤腿,拉起车一溜小跑,裤腿像灯笼一样鼓胀起来。他不 时捏一捏车把上的橡皮气球,一个亮闪闪的铜喇叭就会“呜哇呜哇”地叫唤起来。
刘响与别的车夫的最大不同是喜欢唱歌,会用开封小胡同里流行的《旱船调》唱一支内容特 别的歌。我跟母亲坐在车上,听他边跑边唱:“abcdefg呀,hijklmnop,qrstuv呀,咚不隆 咚呛,w、x,还有yz呀!”母亲一边听、一边笑。他一边跑,一边扭过头来问:“孟老师, 我唱的咋样?”母亲说:“唱的好,你不该中断了学业,真是太可惜了!”刘响说:“要是 俺爹能多活几年,能供我多上几年学,说不定我就唱着这歌儿,带上俺娘和八哥儿,去伦敦 拉洋车了。伦敦不吃窝头,吃面包。”
我不知道刘响唱的是他自编的“英文字母”歌,却知道他确实没有吃上面包,他吃的是黑窝 窝,还要喝胡辣汤。每天一早,他把装着窝窝的干粮兜挂在车把上,拉车向胡同口走去时, 八哥儿就会拍打着翅膀叫起来:“胡辣汤,胡辣汤!”卖胡辣汤的矮胖子就在胡同口应声说 :“别叫了,我给你哥盛上了!”
刘响很注意八哥儿的营养,常常把煮熟的蛋黄捣碎,拌在鸟食罐里喂八哥儿。晚上,他还要 攥着手电,钻到后院荒草棵里捉蚂蚱,他说八哥儿吃了这“活肉”才活得欢势。老蔡责怪说 :“你把八哥儿娇惯成啥了,它是你媳妇?”刘响说:“跟媳妇差不了多少,天天拉车回来 ,只有它还能陪着我说说话儿。”
一个下雨天,刘响没有出车。我见他手托鸟笼,教八哥儿说“古德毛宁”,一遍遍不厌其烦 地纠正八哥儿的发音,整整折腾了半天。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古德毛宁”原来是“Good m orning”。当八哥儿终能以英国绅士派头向大家颔首问候早安的时候,刘响又拍着我的脑瓜 说:“要是我一时去不了伦敦,等你爸送你出国留洋时,你就把这只八哥儿带上,也叫它戴 戴博士帽。”
八哥儿却辜负了刘响的教诲。一天他拉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