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星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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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总这么说。中午,修理雨伞旱伞的在街上吆喝,我又闹着不睡午觉,我愿意看那个人用猪血把一条条的高丽纸粘到伞上去。一会儿,磨剪子磨刀的又在外面吹喇叭,“呜哇——”,我又想看那个喇叭。奶奶就又是那些话,要么是“不听话就得去磨刀”,要么是“那个修理雨伞的就是因为不听话,才那么没出息
自从知道了奶奶是地主(后来我又人了队),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就对自己说:奶奶可不是看不起劳动人民么?可是还有另外一些事,让我没法解释。也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事
门口来了一个买破烂的女人,敲着一个象瓶子盖似的小鼓儿,背着一个柳条筐,筐里还站着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儿;奶奶拿了几件破衣服交给那个女的。“您要多少?”那女的问,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几件破衣服。“这衣裳可还不算破,”奶奶说。“还不破?”“您瞧这袖子,这肩膀儿!顶多值……”那女的笑笑,说了个价儿。“那可不卖。
奶奶要收回那几件衣服。那女的抓着衣服不撒手:“那您说个价儿。
奶奶又说了个价儿。“唉,您指着它发财哪?行啦,算我亏本儿!
那女的把衣服扔到筐里,然后慢慢地掏钱。奶奶摸摸筐里那个小女孩的脸蛋儿,奶奶就喜欢女孩子。“多大啦?”奶奶问那女的。“两生儿。”“几个?”“仨,仨丫头!”“她爸做什么?”“没了。”那女的把钱递到奶奶手里。奶奶忽然不言声儿了,愣怔地看着那娘儿俩
她们穿的衣服一点不比筐里的衣服好。那女的背起筐来要走,奶奶又把她叫住。奶奶回屋里拿了两件我穿小了的衣服来,给那个女的:“这可不破,我们这孩子穿着小点儿了。”“您要多少?”“不是,
奶奶说:“您要不嫌,就给您这小闺女儿穿吧。”“哟,那敢情……
女的把衣服在小女孩身上比比,笑着:“大妈您瞧,还真挺合适的……
我心里真高兴,又“呱哒呱哒”跑回屋去,把我的好几件衣服都抱来
奶奶的眼圈直发红。那女的已经走了。为这事,奶奶总对爸爸妈妈夸我,说:“这孩子大了心眼儿错不了。
也许这又象妈妈说的,是因为我们有吧?可是我总觉得,奶奶的心肠绝不象个地主。周扒皮会那样吗?不过,奶奶还是象个地主。住在北小街的时候,逢年过节,奶奶总把爷爷的旧照片摆在桌上,照片前摆两盘点心。我没有见过爷爷,妈妈说她也没见过。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穿一身缎子衣服,还戴个瓜皮帽,真象黄世仁,也象穆仁智。我想吃块点心,奶奶不让,说那是给爷爷的
“这个人长得真难看。”我说
“咳,不许瞎说!”奶奶把我从照片前拉开我还是远远地望着那照片:“他怎么长得那样儿呀?
“他是你爷爷。
“他是我爸爸的爸爸?
“嗯。
“他是您的什么呀?
奶奶又被逗笑了:“去问你妈,你爸爸是你妈的什么。
我跑去问,回来告诉奶奶:“是爱人。
奶奶不言语,象是想着别的事
奶奶那会儿不是在思念“失去的天堂”吧?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开始懂得了“阶级敌人总是思念他们那已经失去的天堂”,就这么想
不过自从我上了小学以后,奶奶已经不再供爷爷的照片了
唉,奶奶是地主,这个念头总折磨着我。睡觉的时候,我不再把头扎在奶奶脖子底下了。奶奶以为我是长大了,不好意思再那样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为什么。而且我心里也明白:我还是跟奶奶好——这想法更折磨人。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在树叶间闪亮。奶奶会死吗?想到这儿,我还是害怕
经常有个老头儿到我们家里来。奶奶让我管他叫表爷爷。一身农村人的打扮,说是从河北老家来。我很少叫他“表爷爷”,心里只管他叫“馋老头儿”。他一来就盘腿往床上一坐,喝茶、抽烟,满地上吐粘痰。奶奶就得去给他买肉、打酒。有一次爸爸小声对妈妈说话,让我听见了:“要说地主,他才真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呢。”怪不得他这么讨厌呢,我想
“馋老头儿”夹一块肉、喝一口酒,谁也不让,好像他就应该到这儿来吃,来喝
奶奶坐在他对面,陪他说话
依我看,这“馋老头儿”说的全是反动话
“老嫂子,您猜怎么着?”他说:“现在难得喝这么口好酒了
有钱你也不敢这么买着喝。
“是你劳动挣来的钱,你就甭怕。”奶奶说
“那倒也是。您猜怎么着?村儿里对我还真不错,瞧我这岁数,让我喂牲口。活动活动,身子骨儿倒结实了。
“你可得好好儿的。
“那是。再者话说了,你不好好给人家干也得行啊?”他喝得满脸发红,“滋咋”地响
“给人家干?”奶奶不满意地斜了他一眼:“你这是给自个儿干
过去人家才是给你干哪!
“说的是,说的是,”那“馋老头儿”连连点头,低头光是吃,不言语了
“你的帽子摘了吗?”半天,奶奶又问
“摘了,头年就摘了。
什么帽子?搞什么帽子?那时我还不懂
“老嫂子,您猜怎么着?我还真是心服口服。可不是吗?一样爹妈生的,肉长的,凭什么你就光吃不干呢……”他好像再找不出什么词儿来表白了,又说:“我可不象史五爷那么混横儿不说理。
“史五爷怎么着?
“还戴着呢。老话儿说了,得人心者得天下,共产党就是得了人心。你史五爷逞能,有你的好儿?
我越听越糊涂,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地主?也许他是装的?可又不象。不过我还是讨厌他,老是满地吐粘痰。还有,一来就吃肉、喝酒,电影里的地主就那样。奶奶还老给他喝。唉,可不是吗?奶奶也是地主呀
有好几年,对这件事我心里总是惶惶的。我希望那是假的,但愿是那个晚上我听错了。我去想奶奶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会觉得奶奶真是有点像地主,一会又觉得一点也不像我几次想问妈妈,又怕妈妈真说是。我真想找个人说说。我跟八子说了。八子听了一愣,一然后直笑:“你别瞎说了;奶奶要是地主我死了去!”八子也管我奶奶叫奶奶。“真的,我亲耳听见的,”我说。“准保是你听错了。
“也许是,”我说,心里轻松了许多。八子又说:“解放前才有地主呢,现在哪儿有哇?”我的心又一阵子紧:“说的就是解放前。
“反正我敢说,奶奶不是!”八子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要是,我死去!”八子说得那么肯定,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明澈了许多。那是个夏天的中午,院子里静悄悄的。海棠已经有红的了,梨还是青的,树荫下好凉快。八子揉着一团儿面筋。我们常用面筋去粘树上落的蜻蜒
把面筋放在竹竿的顶端,把竹竿慢慢升高,接近正在“做梦”的蜻蜓,“扑噜噜”,蜻蜓使劲扇动翅膀,但已经被粘住,跑不了啦。……奶奶不会是地主,奶奶还总让我教她唱《社会主义好》呢。奶奶不会是地主,妈妈从单位里借来一张桌子,奶奶总是把热锅什么的放在我们家自己的桌子上,说“可别把公家的桌子烫坏了”,她怎么会是地主呢
六六年,我快十六岁了,早已经过了人团的年龄。可我却总入不上。爸爸、妈妈才跟我讲了奶奶的事
“你知道奶奶的成份是什么吗?
我心里“轰”地一阵紧张,不吭声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我说不出话来
奶奶的娘家并不是地主,是个做小买卖的——开一个卖棉花兼而弹棉花的小店,总共一间半门脸儿。奶奶从小长得漂亮,父母指望能靠她发财,立志要把她嫁到富贵人家去。那时代,在一个小县城,要想作成富贵人家的贤妻良母,需要长得漂亮,需要把脚裹得特别小,需要会做各种针线活,需要会看公婆和男人的眼色……唯独不需要念书识字,“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奶奶不能象她的弟弟、妹妹那样去上学,也注定了要有一双小脚儿,要学会恭谦、驯顺、忍气吞声
为什么呢?只是因为奶奶长得好,只是因为她的父母希望攀一门阔亲戚
父母的愿望竟真实现了。十七岁,奶奶嫁到了“老史家”。史家是全县的首富,全县将近一半的土地都姓史。不过史家要的仅仅是一个漂亮而且贤惠的儿媳妇,奶奶的父母照样开着那一间半门脸儿的小棉花店;奶奶的父母唯有想到女儿是走了运,才觉得多年的希望没有全落空
奶奶可真是“走了运”,上有公公、婆婆,下有一大群小叔子、小姑子;公婆之上还活着一对老公公、老婆婆。奶奶既是儿媳妇,又是孙子媳妇。侍候了这个侍候那个,给这个磕了头给那个鞠躬,听完了这个的申斥再去给那个赔不是,似乎“老史家”主要是缺一个老妈子,缺一个挨骂的,缺一个出气筒,才把奶奶娶过来的。只有奶奶的婆婆还算通些情理,因为她也是那么熬过来的,而且还没熬完
“你看过《家》吗?”爸爸问我
我点点头
“就是那样。那种大家庭都是那样儿。奶奶的地位比使唤丫头也差不多。
奶奶病了,但是在那个大家庭,专为孙子媳妇做些可口的饭菜,等于是造反。奶奶的父母给奶奶送来些点心,但是得交到老公公那儿去。老地主还稀罕几块点心?但这是规矩
我听奶奶说起过这件事,奶奶根本没见到那几块点心,奶奶的婆婆说了一句:“人家娘家送来的,她又病着……”于是也遭了一顿训斥
“你还记得《家》里瑞珏是怎么死的吗?”我又点点头
“奶奶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是那样。老公公、老婆婆不让找大夫,更甭说去医院,他们舍不得花那份钱……
在伯父前头,我还应该有个姑姑的。我记起来了,奶奶常念叨她那个闺女,“模样儿可俊了,要不是你们‘老史家’,那孩子何至于死呀!”奶奶喜欢女孩子,就是因为她没个闺女。一看见别人的闺女,她就眼热,就想起自己那个死了的女孩子。所以奶奶对妈妈特别好,把妈妈当亲闺女看
“不是因为别的,因为那是规矩。”爸爸说,“就象你老太爷。出门儿几十里,一泡屎也要憋回来拉到自家的地里。因为那是规矩
那个社会,可笑和可恨的规矩多太了。”奶奶生了三个儿子:伯父、父亲、叔叔。叔叔还不到一岁,爷爷就死了。爷爷一死,奶奶在那个大家庭里就更没有地位了,没有权也没有钱。想给自己做件衣服,还得打着三个儿子的旗号去跟公公要。算计来算计去,要是能从给三个儿子做衣服的钱里省出一点来,自己才能做件汗衫。大概唯因奶奶生了三个儿子,都是史家之后,奶奶才仍然能在“老史家”吃饭吧
奶奶还不如让“老史家”给轰出去呢,我想,那样奶奶现在也就不是地主了
其实奶奶给他们干的活也足够换来一天三顿饭了。无论什么时候,奶奶总得侍候得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以及儿子们都吃了饭,她自己才能吃。老妈子也不过如此了,老妈子也是永远吃剩饭
奶奶真想离开那个家。奶奶的表妹就是不堪忍受那种日子,跑出去参加了共产党。可是奶奶的表妹上过学,碰巧知道了有共产党,奶奶知道什么呢?她想跑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再说她也不敢跑,连改嫁她都不愿意,她要守节,她受的就是那种教育。奶奶从二十几岁守寡到今天
她只盼着儿子们都长大。伯父稍大一点,奶奶壮着胆子提出了分家的要求,但立刻遭到公公的痛骂。小姑子、小叔子也旁敲侧击:“嫂子,您要是想改嫁也行,家不能分!”对奶奶来说,这话是最大的侮辱了。奶奶只有自己偷偷地掉眼泪。再说,离开“老史家”,三个儿子怎么上学呢?上不起。也许是受了她那个表妹的影响,奶奶执意要三个儿子都上学,而且都要上到大学。吝啬而且迂腐的老地主,连屎都要拉到自家地里,自然不忍心把钱送到学校去,奶奶豁出去了,吵、闹、骂他们欺负孤儿寡母。奶奶竟然变得那么勇敢!可不是,奶奶还怕什么呢?她全部的心愿就是她的三个儿子。她不愿意三个儿子将来跟自己似的,更不愿意三个儿子将来跟“老史家”的人似的。她只知道上学好,她的表妹好,她的表妹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上过学
她那时候不知道别的
我的心一阵阵发疼。我想起奶奶夜里睁着眼睛想事的样子;想起她的叹气声;想起了她的脚;想起她捧着爸爸给她买的扫盲课本,在灯下一字一顿地念,总是把“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