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故事(短篇集) 乙一-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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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倚在铁丝网上的土屋先生问道。
'别太相信那家伙说的话。鸣海玛莉亚再怎么样也是个人……至少有一半是。'
'一半……'
'她是个很特殊的人,接二连三地做出让人无法预测的事,譬如阻止霉菌繁殖。'
'霉菌?'
'我们曾做过这种实验啊。我们在扁圆形的容器里铺了一层薄薄的洋菜粉,等于在上面布置一片霉菌田,可是只有鸣海的洋菜粉没有长出霉菌。试验的条件都跟其他学生一样啊,唯一不同的是她曾把容器放在手上,定定地凝视着那层洋菜粉。'
他一脸仿佛想起什么可怕的事的表情,告诉了我这件事。土屋先生是姐姐高中时代的朋友。她在偶然的机缘下,在大学的研究室这个边陲地带,与国中时代的同学鸣海玛莉亚,以及高中时代的同学土屋先生巧遇。
'你姐姐还好吗?'
'现在应该已经熟睡了。'
'我经常听响提到你,听说你是棒球社的候补球员?'
'真是多嘴……'
我一边想着姐姐的脸孔一边喃喃说道,土屋先生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随即变成孱弱的表情,并隔着铁丝网凝视着芳和先生。
'你真的认为鸣海的手指头不见了吗?'
听土屋先生的语气,他似乎不希望手指头被找到。
'要是不见了的话,是哪一根手指头?是右手的?还是左手的?'
'这个嘛。躯体损坏的情况很严重,根本搞不太清楚,因为她的尸块散落一地。不过,少了一根手指头倒是真的。我听芳和先生跟鸣海家的人都这么说,觉得很奇怪。电车的车轮可能会将一根手指头辗到连原型都看不出来吗?而且就算捡回那种东西,又能怎样?……不过,芳和先生一直认定她的手指头一定掉落在某个地方。'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她的遗书上写了些什么?'
土屋先生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以抵抗的嗓音回答道:
'只有一句话。“我承认自己的罪孽,鸣海玛莉亚”,就只有这么一句话,简单地用原子笔写在备忘纸上。我觉得这很像是她的作风。'
'这封信是写给那个上吊的男孩的吧?'
'大概是吧……'
土屋先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但似乎突然间又改变了心意,便闭上了嘴。
'让你久等了。'
三石优小姐回来了。
土屋先生和她一起走向停车处。铁路沿线的路宽仅能容两辆车交汇。土屋先生的车子停在距离等等力陆桥稍远一些的铁丝网旁的路边,他开的是比姐姐的轻型汽车大上一号的车子。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时,我在脑海里反思着遗书的内容。因为很短,内容很容易记起来。以这么简短的内容而言,我觉得这封遗书很可能不是鸣海玛莉亚自己写的,而是有人逼她写下来的。待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离去后,我再度回到等等力陆桥。
芳和先生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在黑暗中晃动着。我捡起土屋先生先前使用的手电筒,越过铁丝网跨进铁路上。我经常看到这道铁丝网,今天却是第一次进入铁丝网内。我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一条视野两侧都紧贴着墙的无尽走廊上。
'你不回去睡觉吗?明天还要上课吧?'
我走近芳和先生,他看着地面问我。声音跟白天一样憔悴没有活力。
我将手电筒的灯光朝向地面,开始发挥寻找手指头的演技。芳和先生停下了动作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吧?
守灵时我不想跟与生前的鸣海玛莉亚有任何往来的人扯上关系,但是我一直挂念着为了找她的手指头而在铁轨上来回搜寻的他。
'听说你曾和鸣海小姐交往?'
我一边演着戏一边问他。
'算有吧……,我想玛莉亚应该也可以接受这样的说法吧?'
芳和先生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他的视线望向没有月亮的漆黑夜空。
'我们一边用玻璃吸液管将药品滴进试管里,一边聊着各种话题。我们两个人都是比较孤僻的人,不懂得该怎么玩,一个月看一次电影就已经很够了,而且以我的经济能力来说,太多次也负担不了。这一直让我引以为耻。'
'跟鸣海小姐说话不会紧张吗?'
'没有跟她说过话之前会紧张,甚至只要跟她在同一间教室里就会冒冷汗。但是在某一天之后,很不可思议的,我就不再紧张了。'
'不再紧张了?'
'或许是她解除了我的心防吧。当时我还在犹豫到底要选哪一个研究室,也就是去年底的事。我爸从乡下上来,我带他在市内逛逛,结果遇见了玛莉亚。之前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不过她好像认识我。我觉得她好像是把连班上的聚会都没参加过的我记得挺清楚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为情。因为我是那种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父母的人。'
'令尊是什么样的人?'
'他一辈子务农,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九州的乡下,所以满口都是九州腔。我很担心被玛莉亚嘲笑,一时之间感到很紧张。她跟我及我爸打过招呼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根在我后面。我觉得她真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带着爸去参观了旧城和大文豪投宿过的旅馆,她则在一旁仔细听我讲解。事情就发生在我们三个人准备找个地方吃饭的时候……'
红绿灯变成绿灯,他们正要横越马路,突然有一辆车闯了红灯,朝三人冲来。
'爸和玛莉亚都站在我前面。情急之下,我从我爸的背后一推,将他推倒在地上,避免他被车子撞到。玛莉亚则是一动也不动,呆呆站在原地。'
'你没有帮鸣海小姐?'
'是的。因为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我根本来不及多想就选择救我爸,我弃她于不顾,她之所以没有发生意外,纯粹是车子在最后关头勉强避了开来。事后听说车子掠过了玛莉亚的衣袖。等车子离去之后,我依然保持着推倒爸时的姿势回头望去。我心想,她一定会很轻视对她见死不救的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看着我,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我不明白,她才刚刚与死神擦身而过,怎么可能露出那样的表情?总之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就能毫不紧张地和她交谈了。'
之后,分配研究室时,她就像紧跟着芳和先生似的,选择了和他同一间的研究室。
'我跟她的故事到此为止。'
说完他再度望向地面,开始往前走。我学着他,也开始佯装在找手指头。我们将手电筒的灯光射向地面走着,金属制的轨道和枕木在灯光中掠过。
'你为什么坚信她的手指头掉了?'
我看准时机问道。
'因为没找到那枚戒指。'
'戒指?'
'没错,在所有找回的遗骸当中,找不到我送她的戒指。'
'你送她戒指?'
'虽然我的经济状况不许可,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四处都找不到那枚戒指。我问过她母亲,房间里好像也找不到那枚戒指。唯一可能的推论就是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头还掉落在某个地方吧?'
'鸣海小姐死时也戴着那枚戒指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找不到戒指,那就只能推测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指头掉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又沉默了起来,仿佛躲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从此一直到首班电车发车之前,他都没有再说过话。我们默默地在轨道上来回走着,天亮之前,我们离开了她死亡的地点。分道扬镳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度疲累的关系,芳和先生的眼睛看起来是浑浊的。就如三石小姐所说,他应该不是那种受人欢迎的类型。我一路打着哈欠回到了家,准备去学校上课。
放学回来吃晚饭时,姐姐问我'听说你今天凌晨去陪芳和先生找手指头?'我想,在这十二个小时当中,她应该跟那三个人当中的某个人通过电话或传过邮件吧?
'夜里我想到便利商店去一趟,结果发现他们全都在轨道那里,我只是去跟他们聊一下而已。对了,姐姐也知道芳和先生在找手指头吗?'
'嗯,大致上知道。'
'芳和先生为什么那么执意要找到手指头?'
'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啦。'
姐姐将筷子尖端含在嘴里,陷入了沉思。
'芳和先生好像打算在大学毕业后和玛莉亚结婚。'
'结婚?'
'对我而言,结婚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因此不免大吃一惊。原来到了大学四年级,这件事就已经进入射程内了?
'因为他们两人都鲜少提到自己的事,旁人根本也不知道他们交往得投不投机,不过,芳和先生送戒指给玛莉亚好像是事实,虽然没有人看过。'
虽然传闻他们两人在交往,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感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或平常都聊些什么。看来姐姐或研究室里的其他人,都是在鸣海玛莉亚死后,才听说芳和先生送过戒指的事。
'是订婚戒指吗?'
'听说他们曾做过这么一个约定:下次约会时,如果玛莉亚戴上那枚戒指的话,就表示答应结婚。要是没带戒指,就表示不结婚。'
但是,原本要约会的那一天却成了明海玛莉亚的忌日。芳和先生晚上十点在某家店里等她,但她却在一个小时前命丧黄泉。
'在告别式上,我听他提起戒指的约定的事情。他说,基于这个理由,他必须找到玛莉亚的手指头。'
芳和先生深爱着鸣海玛莉亚。但是如果没有找到戒指,会让他对她的爱产生质疑。
因为鸣海玛莉亚有前科。
'对芳和先生来说,找手指头的行为就等于是找鸣海玛莉亚的爱。他找遍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那枚戒指。要说还没有找过的地方,就只剩下她遗失的手指头上了。'
'万一那根手指头上也没戴着戒指的话……'
'那可能是送给某个人。或者卖掉了吧。三石小姐也曾对他说“她一定把戒指送给其他人了,鸣海玛莉亚就是个这样的女人,你还是快醒醒吧”。'
'姐姐认为呢?'
姐姐垂下目光,把筷子放到桌上。
'……我不像三石小姐那么肯定,鸣海也有很多优点啊。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我所认识的鸣海玛莉亚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那个女孩甚至连自己都不爱,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出危险的事情。她曾经面无表情地走在一失足肯定没命的桥栏杆上。就算那枚戒指如今戴在别人手上,或者在垃圾场里,甚至被卖给了当铺,我都只会觉得果然不出所料。我觉得鸣海玛莉亚无法接受人类的爱情,因此让自己的肉体从地球上消失。'
我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芳和先生的脸孔,一阵心疼顿时油然而生。
和姐姐谈过话之后,我怀着忧郁的心情回到了房间。身体感到无比的慵懒,使不出什么力气。我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放任何音乐,只是躲进无声的房里,从抽屉里拿出了玻璃瓶。
日光灯的灯光穿过透明的液体,映照着横躺在圆形瓶底的她。她的肌肤白得耀眼,仿佛自己会发光似的。手指头的关节微微弯曲,仿佛正在敲打着电脑键盘;或者是轻轻按着钢琴键,弹出一声清澈的声响。
鸣海玛莉亚在和芳和先生见面前自杀了。一个自行了断生命的人,为何刻意选择那样的时机寻死?难道他是以突发的自杀来拒绝芳和先生吗?还是她的死和那约定完全无关?
但是,如果是他杀的话怎么办?或许是某个在事前捏造遗书的人,在她和芳和先生见面之前,把她约了出去,然后把她推下桥的?
确切的证据在哪里?一切都是你的猜测吧?
这个疑问在我的心头浮现。没错,我自问自答道。我没有任何证据,那只是在听了别人的流言后产生的想象罢了。
我根据许多人的话,一点一滴地开始拼凑出鸣海玛莉亚的形象。但总是欠缺个中心点。对我而言,她依然是个如朝雾般朦胧的人。
在一切都模糊不清的情况当中,我只拥有她的手指头。存在我眼前的一根手指头,远比大家口中所提到的她,更具有不可撼动的存在感。
我凝视着玻璃瓶,对她提出形形色色的问题:你为什么理由而死?那枚戒指在哪里?你死时心中有爱着任何人吗?但是,嘴巴和喉咙都被车轮辗碎的她,只能默默地沉在瓶底。
我望着沉默不语的她,决定把一个推论搁在心里。那就是如果她的死亡是他杀的话,那么和她的关系亲近到足以伪造遗书的人犯案的可能性就很高。
也就是说,我问过话的每一个人都是嫌犯。
和姐姐一起吃过晚饭后,躲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成了我每天固定的行程。
我家跟铁路之间仅隔着一道铁丝网。因此可以听到外面电车的噪音,而且常常会被噪音从睡梦中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