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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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的问题迫他们回答,他们会坐着想上半晌,有时支吾答上两句,但通常他们干脆把眼一瞪,紧盯着门罗看,似乎这样就表明了他们乐意传达的所有信息。房子里还有人藏着,可能是家里的女人、孩子、和老人,艾达可以听见他们在其它房间里走动的声音,但他们是不会出来的。似乎,在他们看来,自己山沟以外的世界无比可怕,任何与外来人的接触都是污秽不洁的,而且,除了亲戚邻里,其他人最好都当成敌人。
每次这样的拜访之后,艾达和门罗总是惶惶然离开,驾车飞奔上路。门罗会谈起人们的无知,并为此谋划相应的战略战术。而艾达则只感觉到车轮在旋转,他们在急匆匆地逃遁,并且对这些人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嫉妒,他们好像根本不在乎她和门罗知道的那些东西。显然,他们对人生另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并完全按照自己的主张生活。
后来,在当年夏天,门罗遭遇了自己传道生涯最惨痛的败衄。这事还与爱斯科和莎莉有关,会众中一个叫密斯的德国人告诉门罗,斯万哲一家对教义无知到极点。据密斯说,爱斯科基本不识字,事实上,他的历史知识从来就没超出过神在《创世纪》中最初的作为,光的创造大概是他完全掌握的最后一件事。而莎莉。斯万哲的无知程度,则有过之无不及。他们都把《圣经》当成一本魔法书,像吉普赛人看手相一样,拿它来占卜凶吉。他们把《圣经》高高举起,再撒手让它落到地上,用手指头在打开的那页上随便戳中一个词,然后煞费苦心地琢磨出它的意思。他们将其当成神谕,是直接来自上帝的旨意,因此遵行不悖,不敢有丝毫差池。上帝说走,他们抬脚就出门;上帝说停,他们就雷打不动;上帝说杀,爱斯科拿起斧子就去找母鸡。这一家尽管无知,却是想不富裕都不成,他们的农场占据着好大一片山沟谷地,全是肥沃的黑土,甘薯长得跟人的胳膊似的,而且不必费力伺弄,只需除除杂草就万事大吉。只要门罗能让他们换换老脑筋,他们就会成为教堂极有价值的信徒。
门罗遂由艾达陪着登门造访。主客一道坐在门廊上,门罗想方设法地引导爱斯科与自己讨论信仰问题,爱斯科却一直佝偻着身子,对本人的情况和信仰都都很少吐露。门罗发现,在爱斯科身上,除了对动物、树木、山石和天气的崇拜,没有任何其它宗教信念存在的迹象。门罗因此判定,爱斯科是位古老凯尔特人的孑遗,他仅有的那些观念,非常可能是盖尔人的遗俗。
良机不容错过,门罗开始讲解真正宗教之高妙,当说到圣三位一体时,爱斯科精神一振,接过话茬说:三而为一,像火鸡的爪子。
再过一会儿,门罗拿准爱斯科确实还未曾耳闻他自己文化的核心叙事,就讲起基督的故事,从他荣耀的降生到血泊中的受难。他讲到了所有著名的细节,在保持简洁的同时,极尽所能,发挥自己的雄辩之才,说完后,往椅子上一靠,静待其变。
爱斯科道:你说这些都是一段时间以前发生的事?
门罗道:两千年了,如果你觉得这算是一段时间以前的话。
——哦,那确实得说是有年头了,爱斯科说。他目光挑剔地看着自己向下耷拉着的双手,手指屈伸,那劲头似乎在检测一件新工具是否合度好用。他想了一会儿说:这位老兄下到人间,就是为了拯救我们?
——是的,门罗答道。
——拯救我们脱离自己的邪恶本性等等?
——是的。
——而他们仍对他干了那些事?拿钉子钉他,用刀子刺他,那一套事?
——正是,门罗说。
——而你说这故事已经到处传了两千来年了?爱斯科问。
——差不多。
——这么说,是很久了。
——非常久了。
爱斯科咧嘴笑了起来,似乎解开了一个谜团,他站起来,拍了拍门罗的肩膀说:既然这样,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大约就是希望事实并非如此。
当晚,门罗在家设计各种方案,考虑怎样才能最好地向爱斯科传授正确的教义,使他免于沦为异教徒。门罗压根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别人幽默的对象,而且,他一进门就明显表露出的拯救无知者的态度,已经造成严重的冒犯。当然,他同样不会料到,爱斯科不给他吃闭门羹,也没兜头扬他一盆脏兮兮的洗脚水,或是像其他受到类似蔑视的人可能做的那样,拿猎枪指着他的鼻子,相反,性子温和的爱斯科,只是欣欣然地将大把的“无知”双手奉上,既然他来找的就是这个。
爱斯科没对任何人宣扬过自己做的事。实际上,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门罗到底会不会知晓事实真相:他和莎莉早都是浸礼派教徒了。是门罗自己,在向人打听还有谁和爱斯科一样愚昧的时候,把故事传出去的。让他诧异的是,大家竟会认为这故事很幽默,而且经常在店铺或路上拉住他,请他来讲。他们会像大多数人在听一个耳熟能详的成功笑话那样,等着他重复爱斯科的最后一句话。如果门罗自己不说,有些人就替他把那句话重复一遍,显然是觉得这样故事才完整。直到莎莉最后过意不去,告诉门罗他已成笑柄及其原委,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被整个定居地的人摆了一道,让门罗情绪低落多日,他怀疑自己终究能否在此立足,直至艾达提议:既然人家在礼节方面给我们上了一课,那我们也得相应行事才对。
此后一切云破日出。他们去斯万哲家致歉,和他们成了朋友,并经常一起吃饭。明显是为了对爱斯科的恶作剧有所弥补,斯万哲一家很快就退出浸礼派,加入了门罗的教堂。
来后第一年,门罗一直保留着自己在查尔斯敦的住宅。他们暂住在河边狭小的牧师堂里,里面阴冷潮湿,一到7 、8 月间霉味熏鼻。之后,鉴于新的气候似乎让门罗的肺病有所起色,而当地居民的敌意也终于消退,并且有望接纳他成为一员,门罗才下定决心,永远在此安家。他卖掉查尔斯敦的房子,买下布莱克家的山沟农场,这家人突发奇想,决定迁往德克萨斯。门罗喜欢它优美的环境,位于山沟谷地,地势平整开阔,中间是20多英亩篱笆围起来的田地和草场;他喜爱那些草木葱茏的青山,弧形的山坡向后延展上升,跨高崖跃深谷,直接冷山;还喜爱那夏天也凉得让人牙齿发疼的泉水,它发自岩石,清冽纯净,没有任何异味。
尤其让他满意的是自己新建的房子,主要是因为它代表了一种对未来的信念,这个未来,至少在几年内,是不会把他排除在外的。房子由门罗按照流行样式亲手设计并监督建造,建成后让人眼前一亮。墙外紧镶着一层白色护墙板,屋内的壁板则选用暗色调,门廊深广,把房前正面全部占满,屋后则是伸出去的外设厨房;客厅中的壁炉宽大气派,卧室中则设有铁炉,这在山区还是个新鲜玩意。朝冷山方向,距新房一两千米,是布莱克家原来建在山上的木板房,现在成了帮工的住处。
山沟刚被门罗买下时,还是一个全面运作的农场,但到了他手里没多久,许多方面就荒废萧条了,因为他从来没打算让农场自给自足,而且,如果能像他预计的,他在查尔斯敦对稻米、靛蓝和棉花生意的投资能保证收入源源不断的话,也根本没这个必要。
但收入显然已经中断。当艾达坐在山脊上,对自己的产业环视已毕,把夹在书中的信从口袋里抽出来一读,就明白了这一点。葬礼过后不久,艾达给门罗在查尔斯敦的朋友兼法律顾问去信,通知他门罗去世的消息,并询问自己的财政状况,等待很久才收到这封回函。信的措词冷淡谨慎,以疏远的口吻谈起战争、禁运以及艰难时世的其它种种病症,受它们影响,艾达的收入将会减少,实质上是几近于无。这一情况至少要持续到战争胜利结束,如不能获胜,艾达只好面对现实,不要再存有任何指望。他在信末提议,表示愿意做门罗地产的管理人,因为艾达本人可能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难当此任,并含蓄地暗示,这一职责所需的智慧和知识,的确不是艾达力所能及的。
她站起身,把信塞进口袋,沿路下山返回布莱克沟。现状已经如此可怕,谁也不知道前头还有什么更恐怖的事情在等着,想到这里,艾达真不知哪里还有勇气去寻觅希望。走出高大的树林,她发现阴霾已散,或是被风吹开,空中一碧如洗,冷山突然显得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时间悄然流逝,太阳已经西斜,再过两个小时就会跌入山后,开始高原地区漫长的黄昏。从一棵山胡桃树下走过时,高踞在枝桠间的一只红松鼠突然朝她尖叫,几片坚果的碎壳在她身边洒落。
走到草地上坡顶端的旧石墙,她再次停住脚步。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是农场上她最喜欢的角落之一。石头上长满了青苔,所以看起来年代久远,实则并非如此。显而易见,布莱克家的某位长辈在清除地里的石头时,顺便垒起了这道石墙,但在仅仅20英尺之后就罢手改由横木围栏接替。墙南北走向,西侧被下午充足的阳光晒得暖哄哄的。近旁生着一棵金冠苹果树,几只早熟的苹果掉到长草里,已经快要腐烂,散发出的甜香引来蜜蜂,在阳光中嗡嗡飞舞。石墙处的视野并不开阔,只是安详地守着树林的一角,还有一蓬黑莓和两株高大的栗子树,艾达觉得这里是自己见过的最为恬静的所在。她把围巾卷成个枕头,在墙根处的草丛里躺下,掏出口袋中的书,开始读其中题为“怎样捕捉乌鸫及乌鸫如何飞翔”的一章。她不停地读着,在战争和违法犯禁的故事中忘记了自己,直至最终在西斜的阳光和蜜蜂的歌声中酣然睡去。
艾达在一场大梦中睡了很久。她梦见自己在一个火车站,和许多乘客一起侯车。屋子中间有一个玻璃柜,当中立着一具人体骨骼,很像她曾经在一个博物馆见过的解剖标本。正等车的工夫,柜子里突然亮起蓝色的辉光,由暗及明,如同刚被点燃的灯笼。艾达惊恐地发现,那具白骨重新生发出皮肉,躯体逐渐成型,分明就是她的父亲正在复活!
其他乘客一哄而散,全都吓得躲到墙边。艾达忍住恐惧,走到近前,把手放在玻璃门上等着。但门罗并未完全回复原形,最终也不过是一具活的干尸,皮肤薄如羊皮纸,紧紧贴在骨头上,动作缓慢却狂乱,像在水中挣扎。他把嘴凑到玻璃上,急切地对艾达讲着,好像有什么最要紧的话定要交代。尽管耳朵已经紧贴住玻璃,艾达还是只听到一阵模糊的声音,根本辩不出任何含义。这时,风声响起,似乎暴雨将临。玻璃柜突然空了。一位列车员走了过来,召唤旅客上车。艾达清楚,列车的终点站是查尔斯敦,过去的查尔斯敦。如果上车,时钟将回转20年,带她回到童年。所有的旅客都上了车,他们非常快活,从车窗向外挥手微笑。不知从哪节车厢中飘出一阵歌声。艾达独自站在铁轨旁,看着列车缓缓驶去。
醒来时,头上已是一片夜空。暗红色的火星在西边的林梢若隐若现,艾达知道,肯定已经过了午夜,因为她最近一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前半夜火星的位置。半个月亮高挂中天,夜间空气干爽,只有些许凉意。艾达展开围巾,披在身上。自然,艾达此前从未曾一个人在林中过夜,但她发现其实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尽管她还做了一个吓人的梦。月光如蓝色的轻纱,笼在树林和田地上,冷山只是天际影影绰绰的一抹黑色。万籁俱寂,只有远处的一只山齿鹑,发出几声鸣叫。艾达觉得完全没必要立即赶回家中。
她打开陶罐的封蜡,伸进两根手指头,剜出黑莓蜜饯放入口中。蜜饯放糖不多,吃起来新鲜爽口。艾达一连坐了几个小时,看着月亮走过天空,把一小罐黑莓吃了个底朝天。她想起梦中的父亲,和在井里见到的黑色人影。艾达意识到,梦中的幻影对自己产生了奇怪的影响,她既不想父亲来找她,也不愿马上随他而去,尽管她深爱着门罗。
她一直坐到天明。随着灰色的晨曦初现,天光越来越亮,山峦逐渐现出清晰的面目,但仍保留着夜晚的暗色。缠绵于山头的雾气向上升起,失去了山的形状,在清晨的温暖中散尽。草地上可见片片暗影,那是树下的露水为它们画出的影子。她站起来,向下面的房子走去,经过那两株栗子树的时候,仍可闻到夜晚的气息。
回到家,艾达取出轻便写字台,在走廊的读书椅中坐下。这里还很黑暗,一片金黄的阳光从窗外射入,正好落在她膝头的写字台上。窗棂将阳光分割成若干小块,光束中尽是悬浮的尘埃。艾达把信纸在一片阳光中铺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