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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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撞,让人目不暇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大头朝下栽到井里溺死,天空异常遥远,她最后一眼看到的将是一片黑暗,只有头顶的一小片亮光,大小仿佛一轮圆月。
她觉得一切都在旋转,伸出空着的手抓牢井沿,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镜中晃动的影像稳定下来,似乎确实出现了一幅画面,但是细节很模糊,对比不鲜明,布满了颗粒状的斑点,像一幅劣质的银板照片。艾达看见的是一轮亮光,边缘是一圈叶饰,可能象征着一条林中路,一条坡路。在亮光中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似乎在走路,但形象太模糊,看不出是向前走来,还是离开。不管是走向哪里,它的姿态中都流露出坚定的决心。我是该跟随,还是等着它到来?艾达想。
不可抗拒的眩晕感再度袭来,艾达膝盖一软,瘫倒在地。一刹时,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圣歌《徒步旅行的陌生人》中的诗行鼓胀着耳膜,塞满整个心胸。她以为自己会晕倒,但旋转的世界突然刹住脚步,静止不动。她抬眼看看是否有人瞧见自己跌倒了,但莎莉和艾斯科都一心一意只顾着手中的活计,根本没注意。她站起身,朝门廊走去。
——看见什么了吗?艾斯科问。
——算不上,艾达应道。
莎莉紧盯着她看了一眼,刚要接茬继续串豆荚,又临时改了主意说:你脸色不对,好像受了惊吓,有没有不舒服?
艾达无法定下心去听莎莉在讲什么。她脑海中仍然盘旋着那个黑色的人影,雄壮的圣歌依旧在耳中鸣响:“走过这下面的世界。在我要去的美好土地上,没有艰辛,没有疾病,没有危险。”她确信这个人影至关重要,尽管辨不清它的面孔。
——你是不是在那口井里看见什么了?莎莉问。
——我也说不清,艾达道。
——她脸色不太好,莎莉对艾斯科说。
——这只是民间的一种说法,我自己看过好几次,啥都没看见过。
——是的,艾达说,什么都没有。
但她怎么也不能把那幅画面从心头撇开。一个树林,林中的一条小路,一片空地,一个人,在前行。还有那种受到催动,却不知是该追随还是等待的感觉。
钟敲四响,声音平淡呆板,好似用锤子击打镐头。
艾达站起来要走,但莎莉又让她坐回去。她伸手用掌跟碰了碰艾达的面颊。
——没发烧。你今天吃饭了没有?她问。
——吃了点儿,艾达说。
——我敢肯定你没吃多少,莎莉说,你跟我来,我给你带点东西回去。
艾达跟她进到里面。房间里弥漫着干燥香料和辣椒的气味。正屋里挂着一串串的辣椒,预备用来给莎莉拿手的各种小吃、沙司、泡菜和酸辣酱调味。壁炉架、门框和镜子周围都装饰着红稠带扎的花。楼梯端柱刷成红白色的条纹,像理发店门口的转筒。
在厨房里,莎莉从碗柜中拿出一瓦罐黑莓制的蜜饯,罐口用蜂蜡封着。她把瓦罐递给艾达说,拿回去与剩下的面饼一起吃,味道应该很好。艾达说声谢谢,没提自己做饼失败的事。回到门廊上,她请艾斯科和莎莉以后乘马车经过布莱克沟时,顺便到家里坐,然后就怀抱着围巾和那罐蜜饯告辞离开了。
从斯万哲家的农场再沿路前行不到五百码,就到了那条越过山脊通向布莱克沟的小径。它从河边斜飞入山,先穿过一片枥树、山胡桃和白杨构成的开阔次生林,快到顶部的时候,转为未经砍伐的参天巨木,主要是云杉和铁杉,间或还有几棵黑色的枞树,地面上则横陈着腐烂程度不一的树干。艾达一口气不歇地闷头向上爬着,《徒步旅行的陌生人》的旋律仍在心头隐约回响,她发现自己走路的节奏很快就与它合上了拍。尽管有雄壮激越的歌词帮助壮胆,她还是不太敢抬头朝前看,怕突然打哪儿冒出一个黑影。
爬上岭顶,她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坐下来休息,正好俯瞰刚才走过的河谷,她可以看见下方的河水与河边的道路,右方茫茫绿树中的一小片白色,是那座礼拜堂。
她转头向前面看,目光由远方灰蒙蒙的冷山回掠而下,凝注在布莱克沟上。从这么远的地方望去,她的房子和田地井井有条,四周环绕着她的树林、她的山岭、她的小溪,看不出丝毫破败荒凉的迹象。但她知道,如果不走,就必须雇佣帮手。不然,照本地植物丛林般疯长的势头,她的农田和庭院很快就会被杂草、灌木所覆盖,直至房子彻底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如同睡美人被荆棘环绕的宫殿。可是,她怀疑能否找到合意的帮工,因为所有身强力壮能干活的人都去打仗了。
艾达坐在那里,视线沿自己农场大概的边界逡巡一周。被目光圈住的土地显得异常辽阔,自己竟然成了它的主人,对她来说仍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尽管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六年前,她和父亲搬到山里,指望父亲的肺病能由此好转。痨病一直在缓慢地侵蚀着门罗的肺,最后他每天要咳红半打手帕。他在查尔斯敦的医生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凉爽清新的空气和运动上,给他推荐了一处著名的高原疗养胜地,那里有一家很不错的餐厅,还有温泉浴场。但门罗可不想去一个病殃殃的有钱人扎堆的地方静养。相反,他在山区觅到一间和自己同一教派的教堂,那里正缺少一位牧师,门罗寻思着,有用的工作会比乌烟瘴气的硫磺水更有疗效。
他们立即登程,乘火车去南卡罗莱纳北部的铁路终点站斯帕坦堡。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粗犷的城镇,他们在此耽搁了几天,住在一家勉强可称之为宾馆的地方,直至门罗雇到骡夫,把他们装进柳条箱的行李运过蓝岭,送到冷山村。在此期间,门罗还买了一辆四轮马车和一匹驾车的马。门罗向来买东西总是能交上好运道,他恰好碰上一位马车匠,正在给一辆崭新漂亮、上着黑漆的轻便双轮马车最后进行打光,此外,那人还有一匹膘肥体壮的花斑骟马,与马车正好相配。门罗没还价就把它们都要了下来,马上从钱包里数出钱来交到车主长满黄色老茧的手里。没用多少时间,一切都办妥了,门罗就此拥有了一辆对于乡村传教士来说着实华丽的坐驾。
这样装备停当后,他们赶在行李前头就上路了,第一站到达小镇布莱瓦,这里没有旅店,只有一间寄宿舍。他们不等黎明,就在幽蓝的晨曦中启程赶路。这是春日一个怡人的清晨,马车从小镇穿过时,门罗说他已经打听到,晚餐时就可抵达冷山。
那匹骟马似乎游兴高涨,它甩开四蹄,拉着轻便马车撒欢疾驰,两只高高的车轮旋转若飞,闪亮的轮辐迎风嗡嗡做响。
上午天气晴朗,他们一直在向上行驶。车道束缚在两侧浓密的枝叶和灌木之间,在一个狭窄的山谷中,山路呈之字形往复迂回攀升,似乎没有尽头。头顶的蓝天被两边黑黝黝的山壁遮住,只露出一线。他们两次跨越弗伦奇布罗德河,还曾紧贴着一个瀑布驶过,冰凉的水花都溅到了他们脸上。
艾达此前只见过岩石嶙峋的阿尔卑斯山,这个植被茂密的山区对她而言新奇又陌生。到处生长着在林木稀疏的沙质低地上看不到的枝繁叶茂的树木。栎树、栗树、鹅掌揪高大的树冠互相纠结,遮天蔽日。靠近地面处,映山红和杜鹃花连成一片,密不透风。
这里糟糕透顶的道路也让艾达心头忐忑,路面崎岖,车辙深深,与低地宽阔的沙土干道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简直不像人修的,而是牲口踩出来的。每转一次弯,路的宽度都变得更窄。艾达相信,用不了多久,道路就会彻底消失,他们将迷失在一片丛莽之中,没有路径,深沉无际,跟当初上帝第一次说出“树木”一词,然后凭空而起的森林一样。
门罗却是兴高采烈,完全不像一个最近还在咳血的人。他片刻不停地左顾右盼,似乎是奉命要记住每一点地形变化、每一片绿色,不然就得受死;时而还突然高声背诵几行华兹华斯的诗句,把马儿吓一大跳。当转过一个弯,停车远眺已经被抛在身后的灰茫茫的旷野,他放开喉咙吟道:“世上没别的能比这更加美丽:要是谁竟能忽略这动人美景,那么,这人真有个迟钝的性灵。”
下午,东风吹动,天空积满了翻卷的乌云。他们来到车道山口,在一片黑枞树林前将马勒住,由此向前,山路追随着鸽子河一条湍急咆哮的支流,陡然下跌,让人惊心动魄。前方,六千多英尺高的冷山巍然耸立,顶峰笼罩在团团乌云和白雾之中。脚下的山口与冷山之间,峭壁峡谷交错纵横。在这样一个寂寥的地方,门罗再次请出他最喜爱的诗人,大呼道:“山溪湍急,凝视片刻,即令人头晕目眩;放荡不羁的云朵和云上的天宇则变换着骚动与平静、黑暗与光明——峡谷中所有这一切都像同一心灵的作品,同一脸庞的容貌,同一棵树上的花朵;是那伟大《启示录》中的文字,是永恒来世的象征与符号,属于最初、最后、中间、永远。”
艾达笑了起来,她亲了亲门罗的面颊,心想,就算这个老头要我跟他去利比里亚,我也愿意。
门罗抬眼看看天上翻涌的乌云,动手拉上马车顶篷,崭新的车篷发出咯啪啪的脆响声。刷着黑漆的涂蜡帆布,支在装有铰链的活动框架上,两翼尖尖,像蝙蝠的翅膀。
门罗缰绳一抖,浑身冒汗的骟马向前便奔,很高兴终于有了一个下坡,但很快路就陡得太厉害,门罗只得刹着闸,不然车子就要撞到马腚上了。
下雨了,黑夜也随之降临。既没有月光,也没有一丝灯光可以指引他们前往某个好客的人家。冷山村就在前面,但不知还有多远。他们在黑暗中继续赶路,全指望马不会一头撞下某个悬崖。附近连个孤零零的棚屋都看不见,这表明村子还有很远。很明显,距离估计错了。
雨水倾斜而下,打在他们的脸上,车篷基本不顶什么用。马低头拉着车。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转弯,哪里都没有路标。在每一个岔口,门罗都是只凭猜测决定往哪个方向走。
午夜过后很久,他们终于在路旁的山上发现了一座黑洞洞的小教堂,山脚处还有一条小河。他们冒雨走进去,挺身倒在长椅上,穿着精湿的衣服就睡着了。
早晨有雾,但从透亮的色泽看,很快就会散掉。门罗四肢僵硬地站起身,走了出去。艾达听见他大笑起来,说:掌握权柄的主啊,我再次感谢您!
艾达跟了过去,只见门罗立在教堂前,咧开大嘴,用手指着门楣。艾达转过身,见门上写道:冷山礼拜堂。
——我们排除万难,终于到家啦,门罗说。当时,艾达对门罗的这种归属感是抱着深深的疑问的。查尔斯敦的朋友没一个不说,山区是未经教化的蒙昧之地,方方面面与文雅的情调格格不入。那里荒凉、抑郁、阴雨连绵,男人、女人和孩子都长得骨瘦如柴,他们禀性凶残,嗜好暴力,没有一星半点的自律意识;只有有身份的男子才穿内裤,各阶层的妇女都自己给孩子喂奶,乳母这一文明社会的产物根本不为人所知。艾达的情报员们说,山里人的生活方式只比四处游荡的部落野人先进一步。
到达后的头几个星期,她和门罗去拜访教堂现有的和潜在的会众。艾达发现当地人确实有些古怪,尽管并不完全像查尔斯敦人预言的那样。在走访的过程中,他们发觉这些人脾气暴躁,待人冷漠,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让人无法理解。他们经常表现得好像受了侮辱,尽管门罗和艾达都不得要领。许多人的家宅田园措置得好像随时准备应敌作战一般。父女俩来访时,只有男主人会到门廊上接待,有时候他们被请进屋内,有时候则不会。但经常,艾达宁愿尴尬地站在院子里,也不愿进屋,因为那经验实在太可怕了。
即使在大晴天,房子里依然黑洞洞,百叶窗或窗帘永远都是拉上的。屋里尽管不脏,却混合着一股饭菜、动物和干活的人身上特有的古怪气味。长枪立在墙角,或者挂在壁炉架或门上方的钉子上。门罗往往会长篇大论地说上一通,先做自我介绍,然后阐释教堂的使命,讲解神学,敦促他们参加祈祷会和其它教会活动。那些男人则一直呆坐在椅子里,两眼不瞬地盯着壁炉里的火。许多人打着赤脚,脚丫子朝前一伸,丝毫不知羞涩。从举止神态来看,就好像他们是一个人呆着,根本没有客人。他们看着火,一字不吐,脸上神情木然,肌肉纹丝不动,根本看不出对门罗的话有任何反应。如果用一个直接的问题迫他们回答,他们会坐着想上半晌,有时支吾答上两句,但通常他们干脆把眼一瞪,紧盯着门罗看,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