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日记 作者: 叶辛-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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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吃饭她自始至终在场,她完全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详细过程,她还能证明我是清白的,该有多好。
但这会儿,追悔已经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是在法庭上揭露对方,把他们的嚣张气焰压下去。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心中明白,这当儿,对于我来说,最需要的就是冷静、镇定。
我顾不得事先说好的以竹律师为主的约定了,在获得法官同意以后,我接过话头,首先向法庭出示了一封信件和几张照片。信是佳居实业的业主写给报社投诉住房质量的,几张照片是我去采访时拍下的,有表明业主因佳居实业质量不佳愤怒情绪的,更有形象地拍下的纰漏、裂缝、渗水等等一系列住房质量问题。我还利用当记者的优势,当场播放了几段录音,证明业主因佳居实业的住房质量问题久拖不得解决、多次反映不得反馈的无奈和激愤。
在充分地用事实和证据有理有节地陈述了以后,我客观地把夏中强和郝微微找到报社来约请我和苏悦去黔香阁吃饭的过程说了一遍。重点说明他俩试图当场行贿及被我断然拒绝的过程。
“是的,我是一个来自偏远的贵州山乡的穷孩子,用贵州话来说是缠溪山里的穷娃儿。”在叙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我又不无感情地补充道,“可我从小就被告知,穷,要穷得有志气,人穷志不穷。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我用功读书,才考上了上海的名牌大学。我才到报社工作没几个月,我深知我的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为阻止我发表自己写的一篇稿子,他们当时要给我十万块钱。天哪,我从来没见过十万块钱是啥子样,那真正是一个天文数字。缠溪乡间的农民,要从泥巴地里刨出多少粮食,要编织多少只竹篾箩筐和提篮,才能赚到这十万块钱。夏中强,你是副总经理,我要在法庭上当众骂你一声龟儿子,实话告诉你,你当时一说出口,我的眼前就出现一条用钱、用人民币铺出的路,铺出的一条通往班房的路。你懂不懂?十万块钱哪,你一出口,我就认定了,你们这房子质量肯定有问题,真像大律师说的没问题,你们肯用十万块钱来摆平?你们别小看人了,别以为我是贵州来的农村娃娃就把我当憨包来蒙了!完了,就请法庭判吧,真判我和报社输,那上海就没公道可言了,那天底下就没理可讲了!”
夏中强冷笑一声:“请问你全小良,你写出了稿子,没登出来,不是你主动打电话给我们,我们怎么会知道?”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我义正词严地当场反击过去,“如何获得这一信息,你愿意透露吗?”
“我能透露的,就是你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最早给我们打的电话。”夏中强的话一出口,他身旁的郝微微就连连点头。
那个乔海贝总经理却没点头,而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犀利地盯着我。
“你们佳居实业信息灵通、神通广大,涉及对你们不利的报道,自有人给你们通风报信。我佩服。记得你们给我打第一个电话,我就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你们让我不要打听了。我就晓得你们有你们的渠道。”我斩钉截铁地说,“至于到底是我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先给你们打电话,还是你们先给我打电话、又跑到报社门口来堵我。只要法庭想晓得,一深入调查就能明了,电信局里自有通话记录,另外,我们报社大楼的门房间也会记得。”
法院没有当庭宣判,法官询问双方,愿不愿调解,我说要调解他们就得当庭撤诉。
佳居实业当然不干。
于是法庭宣布休庭,并将择日宣判。
走出法庭,我竟和佳居实业的总经理乔海贝不期而遇地走在了一起。她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挑衅地瞪了我一眼,我也老实不客气地回瞪了她一眼,心里说,她一定记不起我是谁了,那也好。反正她是苗杉的东家,我知道她的。别看她开着气派的豪华轿车,住在高级小区里,那么多的钱,原来都是昧着良心赚来的,有什么了不起啊!
她主动前来约我; 真是难得。
这个富裕美丽的女人神秘的葫芦里装得是什么药呢
2003年12月13日上海—杭州晴星期六
我知道杭州是好地方,可我不晓得杭州会有这么好、这么高级的地方。乔总这次安排住的是西子宾馆,一进那庭院式的环境,绿树掩映,鸟语花香。一幢幢匠心独具的别墅楼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地座落在宽大的庭院各处,我几乎看呆了。心里说,还需要到啥子景点去玩啊,这里每一处都是景。有山、有水、有亭子,还能眺望到西湖远远近近的湖光山色,就在这庭院里呆着,沿着湖边宽宽窄窄的路慢悠悠地走一走,也是享受啊。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陪同乔总出差,我不晓得她来杭州是同人谈判投资项目,还是参加啥子活动。来之前我一直在猜测,这趟出差会有几个人,我要做些什么准备。看到软席车票的那一天,我斗胆给乔总打了一个电话,问她要我做些什么事,她说你去就知道了,暂时还不需要做什么。我就不敢往下问了。
上了舒适的软席车厢,乔总已雅致地戴上一副墨镜,在她的位子上静静地坐着,我这才明白,出差的就她和我两个。我对了对号,忐忑不安地在她跟前坐下,心头直打鼓,对自己说,可得小心侍候着,别在细节上一下子把她给惹恼了,那就糟了。
车开了,乔总不咋个说话,起先她摘下墨镜,光是低头看着书,那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个商人,活脱是个沉静的女学者。看得累了,她时而抬起眼来,瞅一下飞驰而过的车窗外的景致,明澈的江南小河,河面上的小船,收获过的农田,远远近近显出生气的农舍。
我呢,看到她杯中的水少了,连忙给她续一点。看到小车推来了,出售各种零食点心,我便问她一句,想尝点什么?即便不说话,静静地相对坐着,我也能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那一股诱人的香气。
好不容易候着她不看书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乔总,到了杭州,要我事先做些啥子?”
她的目光透过墨镜在瞅我,答非所问地道:“你到过杭州吗?”
“到过。”说着我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乔总见我笑,好奇地问:“很好玩吧?”
“哪里呀,我是想起就觉得好笑。”见乔总征询地望着我,我就给乔总说了起来。
我们那种大学生的旅游,哪能和今天陪着乔总出差比啊。记得那是大三的时候,实习期间得了一笔钱,我们几个外地同学,就相约着非得去上海、浙江那些同学吹得天花乱坠的天堂杭州玩玩。其实,这哪叫玩啊,从买票起就像是打仗,坐的是硬座,几个同学挤在一起,车一到杭州简直就在赶趟,生怕两个双休日的假期内,赶不完杭州那些数也数不清的景点。我们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景点名称,岳坟、三潭印月、曲院风荷、花港观鱼,香客簇拥的灵隐寺,垂柳依依的苏堤,看去实在平凡的断桥,还有那个苏小小的坟。等一个一个地看过来,又要想着去吃猫耳朵和片尔川,又要各人凑一份钱去著名的楼外楼吃啥子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叫花鸡、莼菜汤,时时刻刻都是心急火燎的,忙不迭地从这里赶到那边,又从那边冲到这里,兜了一大圈,突然发现又走了回头路。忙忙乱乱地从早赶到黑,坐了公共汽车又去坐船,好不容易谈好价钱上了船,划船时仍是手忙脚乱的,争论着下船之后又去哪里。玩到天黑了又兴奋地盼着天亮,还要去把那些漏掉没玩的地方跑一趟,直到掐着时间坐到回上海的火车上,才发现,哎呀,六和塔还没去过,烟霞岭又漏掉了,九溪十八涧是怎么回事,竟没留下一点儿印象。于是只好傻笑着自己安慰自己,反正等到留在上海、有一份工作之后,总还要来的。和未来的恋人一起来,和新婚的妻子一块来,甚至于老了领着孙子来,就把这作为一点遗憾吧。冷静下来想想,这一趟杭州之游,吃又没吃好,玩也没玩尽兴。说实在的,像我这样口味很重的缠溪人,偏辣喜酸,楼外楼那些著名的菜肴,我吃来都觉得味道寡淡寡淡的,并不咋个好吃,也不晓得人们为啥子会那么喜欢。玩得累得筋疲力尽,只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
“什么事情?”专注听我说话的乔总轻声问了一句。
“那就是事后回想起来,同学们还是蛮开心的。”我照实说,也不知是咋个了,说出这话时,孙世杰的脸相陡地在我眼前晃过,那一次,他也去了。可如今……叫我说啥子好呢?
“是啊,这叫穷开心。”乔总总结一般道,“也是真正的开心。每个人的大学时光,都会有一段类似的回忆。”
“乔总,你也有吗?”
“那是当然。”
我期待着她会说下去,可她只这么流露真情地吐出一句,又不往下讲了。闲聊之际,不知不觉的,不到两个小时,杭州就到了。随着拥挤嘈杂的人流出了火车站,一辆出租把我们送进绿荫掩映的西子宾馆。透过车窗望着庭院内修剪整洁的草坪和一株株大树、假山、太湖石,我心中暗自震惊,像乔总这一层次的老板,连开会找的都是这么高级的地方。
我住的是二楼上的标准间,进了屋子,无论站在窗口的哪一个位置,望出去都是一幅水彩画般的美景。有的像小品,有的似绿苑,既有情调,又有野趣。乔总给我客房钥匙时说,回屋休息一会儿,午餐时大堂见。可我一点儿也不累,不想休息,而现在才上午十点半钟,就是十一点半准时午餐,还有整整一个小时呢,在客房里闲呆着有什么意思。
我走出客房,下到楼厅,走出大门之前,我挨近总服务台瞅了一眼,像我住的这种标准间,标价是五百四十元。
天哪,一边走出我居住的这幢楼,一边我暗忖着,在这地方,住一个晚上,就要比我在上海住一个月的阳台房还贵啊!
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百感交集地沿着宾馆的庭院随意走去。一块山石上写着些文字,走近去一看,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地方就是大名鼎鼎的汪庄。原来这地方毛主席都来住过三十几次,原来好些知名人士都曾在这里下榻。怪不得一进门就觉得非同一般。
没走多远,我就找着了方向,悦目的大草坪外头,就是诱人的西湖。我信步走了过去,啊,西湖,我又见着你了!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形下重逢。晚秋初冬明艳的阳光之下,真个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真个是淡妆浓抹总相宜。是什么人说的,西湖的美是和环绕着西湖三面的青山联系在一起的。真的,西湖的山不像贵州的山那么挺拔雄峻,也不见高峰耸峙,怪石嶙峋,西湖的山可用一个“秀”字概括。伴着浩浩渺渺的一碧湖水,湖畔的群山是温情的、安然的、敦厚的、媚态的,远山是那么柔雅地淡淡的,近山则是那么浓郁地苍翠的,不远不近的山是葱茏悦目的。怪不得世人都会喜欢西湖,原来西湖不但秀丽,不但以它那一湖水滋养着世代栖居的杭州人,西湖还同它周边层林染绿的山涵养着水源,洁净了空气,让青山和绿水相得益彰,让这一块丰润的土地出产闻名天下的龙井茶,让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吸引和产生一代代名人雅士。
我情不自禁在湖边的长椅上舒服地坐了下来,湖水轻轻拍击着堤岸,风儿吹来稍带几分爽洁的凉意,尚没落尽的柳叶轻拂,眺望眼前如诗如画的山水,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乡缠溪。这一时节,缠溪该是怎样的面貌呢?缠溪水也很清亮,缠溪两岸也是一派山野的美,不过,缠溪人却空闲不下来。缠溪人常说,风光再好,当不得饭吃,人活世上,最实在的事情,不是上坡对山歌,不是男女偷偷相约着去赶场,而是干农活。像现在这样天气晴好的日子,要把最后成熟的糯谷打完收回屋头,要放鸡鸭进田坝,让它们把人的手来不及拾起来的谷子都吃干净。要将农田里成熟了的一切,都收归到家中,老熟的大南瓜要费力地背回家中,红苕要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