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英]乔治·奥威尔-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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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根绳子,就算不得怯懦。要是你得从深水里边浮上来,深深吸口气,也算不得怯懦。这不过是种本能,你没法不服从罢了。其实,老鼠也是一样。对你来说,老鼠就叫你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你没法扛,哪怕再想也不灵。叫你干什么,你都得干!〃
〃叫我干什么呀,干什么呀?我还不知道呢,怎么干呀?〃
奥勃良提起笼子,拿到温斯顿近前的桌子这边,小心地放在绒布的桌面上。温斯顿只听见耳朵里热血上涌,仿佛坐在绝对寂寥无人的地方。他正在一片空旷的平原中央,一块阳光灼人的沙漠,所有辽远的声音一起传到了耳畔。可那鼠笼离他只有两米远。那些老鼠真是大得很,胡子硬挺,毛色发灰。
〃老鼠,〃奥勃良依然对那般隐身的听众在演说,〃虽然是啮齿动物,可是也吃肉。这些你也该知道。你准听过,伦敦贫民区里出的事儿有些街上,当妈的就不敢叫小孩子单独呆在家,哪怕只呆上五分钟。老鼠准保会来咬孩子,没一会儿,吃得只剩骨头。有病的人,快死的人,它们一样咬。它们晓得哪个人没能力抵抗,聪明得可真惊人!〃
笼子里,那老鼠尖声叫了一下,温斯顿只觉得这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老鼠在打架哩,它们想穿过隔板,把对方杀死。他还听到一声绝望的呻吟,同样仿佛来自他身后的什么地方。
奥勃良提起笼子,一面锵地一声,按一下笼子上的什么东西。温斯顿拼命挣扎,想从椅子上挣脱开来可毫无用处,身体的每个部分,连他的脑袋,还是动不了。奥勃良把笼子再挪近一点,离温斯顿的脸还不到一米。
〃第一个手杆我已经按下啦,〃奥勃良说。〃你知道这笼子的构造。面罩正合你的脑袋,严丝合缝。一按第二个手杆,笼门就会滑开。那些东西饿坏啦,它们会像子弹一样射出来。见没见过老鼠往高跳?它们会跳到你脸上,紧紧咬进去。有时候它们先奔眼睛。有时候它们从脸钻进去吃舌头!〃
笼子越来越近,快靠着他啦。温斯顿听见不断的尖叫,仿佛从他的脑袋上面传过来。可他拼着命企图摆脱惊慌。动动脑子,动动脑子,哪怕只剩下半秒钟动动脑子,这可是惟一的希望呀!突然间,他闻到那东西强烈的腐臭,猛可里一阵恶心,几乎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一时间,他尖叫着,成了个发狂的野兽。然而他抓住个想法,从黑地里挣了出来。有一个方法,惟有那一个办法,才救得了他。他必得在他跟老鼠之间,插进去一个人,插进去一个人的身体。
面罩的铁圈,正大到叫他看不见旁的东西。铁门离他,只有一两只手那样近。老鼠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有一只开始上窜下跳,另一只老态龙钟,竟站了起来,粉色的爪子扒着铁丝,拼命嗅个不停。温斯顿甚至看得见它的胡子,跟它的黄牙。一种漆黑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束手无策,眼前是黑暗,脑里是空白。
〃在中华帝国的刑罚里,这是家常便饭,〃奥勃良依旧训诲道。
面罩挨到他的脸上。铁丝贴在他的面颊上。于是哦这没法脱身,只是个希望,些微的一线希望。太晚啦,或许太晚啦。可他一下子明白,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容他把惩罚转移过去只有一个人的身体,他可以隔在他跟老鼠之间。他就一遍又一遍,拼命嚷了起来:
〃咬朱莉亚!咬朱莉亚!别咬我,咬朱莉亚呀!怎么对她我不管,咬她的脸,嗑她的骨头呀!别咬我!咬朱莉亚呀!别咬我呀!〃
他身子往后倒,直到无穷无尽的深渊,脱开了老鼠。他还给绑在椅子上,可却穿过了地板,穿过了墙壁,穿过了地球,穿过了海洋,穿过了空气,直落入太空,落入星际他远远地落,远远地落,脱开了老鼠。他下落的距离以光年计,可奥勃良依然站在身边。他的脸上,还觉得出铁丝的冰凉。然而透过黑暗,他分明又听得一声金属的铿锵,他知道笼门已经关上,没有打开。六
栗树咖啡馆几乎空无一人。一抹斜阳透过窗户,黄澄澄照在积满尘垢的桌子上。十五点,正是寂寥的时光。电幕上流出一阵轻轻的乐声。
温斯顿坐在他惯常坐的角落里,呆呆瞧着一只空酒杯。对面墙上盯着他的大脸孔,他时不时便要瞟一眼。下面还写着一行字,道是:老大哥看着你。用不着劳他招呼,一个服务员便走过来,替他斟满胜利牌杜松子酒,又用吸管透过另一个瓶子的木塞,吸几滴什么东西给他加进去。这便是丁香味儿糖精,这咖啡馆的特色。
温斯顿听着电幕的广播。这会儿还只播音乐,然而随时会播出和平部的特别公报。非洲来的消息,直叫人牵肠挂肚,害得他整天价忧心如焚。一支欧亚国的军队(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跟欧亚国打仗!)向南方神速挺进,中午的公报还没说具体地点,但八成已经在刚果河口交上了火,布拉柴维尔跟利奥波德维尔危在旦夕。不消看地图,谁也晓得这意味着什么这还不仅仅丢掉了非洲,整场战争当中头一遭,大洋国本土受到了威胁。
他突然觉出一种剧烈的激动。还算不上恐惧,大抵是种模糊一片的兴奋。没一会儿,这情绪便消失啦。他不去想什么战争。这阵子不论任何事,他都没法集中精力想上几分钟。他端起酒,一口干了下去。跟往常一样,杜松子酒冲得他打个哆嗦,还有点恶心。这鬼东西可真够呛!丁香味儿和糖精,本身就已经叫人呕得慌,那股子油味又是死也压不住;而顶糟糕的还有一件事,便是那种杜松子酒臭,没日没夜从他的身上散出来,在他心里难缠难解地混着另一种臭味儿,那种……
他从不提那东西的名字,即便想想也不干。只要做得到,他甚至不去想它的模样。那东西给他的印象朦朦胧胧,在他的眼前转来转去,一股臭味扑鼻子。杜松子酒气漾上来,他咧开紫色的嘴唇打个嗝儿。放他出来,他就开始发胖,恢复了往日的脸色实说比原来还要好。身形变得挺粗大,鼻子跟脸颊又红又糙,秃瓢上未免忒红了点。服务员还是不用他招呼,便送来棋盘跟当天的《泰晤士报》,还给他翻到残局征解那一版。而后,见温斯顿把酒喝光,便拿瓶再给他斟满,根本不劳他叫酒。他们很了解他的习惯。棋盘总是等着他,角落里的桌子总是留给他;即便咖啡馆里坐满人,这张桌子还是没人占。没有人爱跟他凑得近。他从不费神算算喝了几杯酒。过不了一会儿,他们便给他一张脏兮兮的纸片,说这是帐单;然而他觉得,他们老是给他少算帐。其实多算帐也不打紧,反正眼下他钱多得是。他还有个工作,一个挂名的闲差,不过比他原来的工作挣得多。
电幕上中断了音乐,有人讲起话来。温斯顿抬起头听,却不是前线的公报,不过是富裕部的一份简报。听那简报里说,敢情上个季度,第十个三年计划的鞋带产量超额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
他琢磨一下报上的残局征解,便摆开了棋子。那残局狡猾得很,主要靠的是双马。〃白先黑后,两步将死。〃温斯顿抬头瞧瞧老大哥像。白子总是将死黑子,他朦胧间觉得挺神秘。一切全这样安排妥帖,绝无例外。自从开天辟地,就没有一盘残局,叫黑子赢了去。这岂不象征着,善永恒不变地就会战胜恶?那大脸盘子紧紧盯着他,有力又安详。白子总是将死黑子。
电幕上的声音停了下来,又换了种更加庄重的语气:〃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公报,请注意收听。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新闻,请注意收听,不要错过。十五点三十分!〃而后,那叮叮咚咚的音乐又响了起来。
温斯顿立时心乱如麻。这准是前线的公报啦;他凭直觉感到,传来的准保是条坏消息。这一天里,他一直带了点激动,听凭非洲败绩的惊人消息在脑海里时隐时现。他仿佛亲眼看见,欧亚国的军队如蚂蚁一般,蜂拥越过从未破过的边界,涌进非洲的底端。干吗就不能用什么办法,从侧翼包围了它?他明明想到了西非海岸的轮廓。他捡起白马往前走,这一步走的没得说。甚至当他见了黑色的乌合之众飞也似地往南冲,他依然看得见另一支军队神秘地集结起来,猛可里部署在他们的后方,拦腰切断他们的海陆交通。他只觉得由于他的一厢情愿,那军队竟真的变成了现实。然而,兵贵神速呀。要是叫他们控制了全非洲,要是叫他们把好望角的海空基地抢到手,大洋国便给一分为二啦。这便意味着大祸临了头:战败,溃退,重新划分世界,党也会土崩瓦解!他不由得猛抽一口气。何其杂乱的感觉呀然而其实,还称不上杂乱,只是层层叠叠,依次连属。而最下面的一层,没人说得出是什么却在他的心里绞斗不休。这痉挛般的心绪平静了下来。他又把白马放回原位,然而一时间,他还无法消停下来想残局。他的思想又漂移开来,几乎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上的尘垢里写道:
2+2=
〃他们钻不到你身子里面去,〃她这样说过。可他们真真钻到了你的身子里面去。〃你在这儿遇到的事情永远不会消失,〃奥勃良是这样说的,这可说到了点子上。有那么些东西,你做过的事情,根本就无法挽回。在你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给杀死啦烧掉了,熔掉了。
他见过她;他甚至跟她说过话,这样做早没有危险。他本能地清楚,如今他的所作所为,他们几乎毫无兴趣。要是他们两个都愿意,他都能再安排跟她见一次。其实他们那次见面挺偶然。那是个三月天,在公园里。那天冷极了,也坏极了,土地坚硬,草木凋败,惟有点点藏红花冒了头,也给寒风撕得七零八落。他冻手冻脚地急着赶路,眼睛冷得流眼泪。这当儿,他见她就在十米开外走过来。他吓了一跳,见她变了样子,可说不清变了什么。他们几乎漠然地擦身走过去,他便回转身来跟着她,不过动作并不热切。他明知道没危险,谁也不对他们的行为感兴趣。她一言不发,斜向穿过草地,像是打算摆脱他,见甩不开,便听任他走到身边来。他们正走到一簇灌木丛间,那树丛枝条光秃,破败凋残,挡不住人,也遮不住风。他们便停下了脚步。天冷得要命,寒风在树枝间呼啸,抽打着脏兮兮的藏红花。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里没有电幕,可一准藏着窃听器。况且,人人都看得见他们呀。可这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他们要是愿意,不妨就躺到地上干那事儿。想起这个,他的肌肉也骇得绷绷硬。他把胳膊搂着她,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都没想挣开他。现在他看出来她哪里变了样:她的脸色变得一片灰黄,一条长长的伤疤,从前额直伸到太阳穴,给头发盖住了一点。然而,这还算不上变化。她的腰身比以前粗实,而且叫人吃惊的是,也比以前僵硬。他记得有一次,炸了一颗火箭弹,他帮人从废墟里拽了具尸体出来。令他吃惊的,倒不是那尸体沉得要命,而是它那种僵硬难抓,仿佛抬的不是肉,而是块石头。她的身体,他觉得也是这样。恐怕她的皮肤,也不像从前那样细嫩啦。
他没打算吻她,他们也没说话。他们转身往回走,穿过草地,她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看他。那仅仅是短短的一瞥,充满了轻蔑和厌恶,也闹不清这厌恶纯粹由于过去的经历,还是也加上他肿胀的面孔,以及风吹得他满眼流泪的缘故。他们并着肩,在两把长椅上坐下来,可没有挨在一起。他见她好像要说话。她把自己笨重的鞋子挪了一点点,成心踩断了一根小树枝。连她的脚,仿佛也比以前长宽啦。
〃我背叛了你,〃她毫不掩饰地说。
〃我背叛了你,〃他说。
她又很快朝他厌恶地一瞥。
〃有时候,〃她说,〃他们拿什么东西威胁你那东西你根本经不起,想都不敢想。你就会说,'别冲我,冲旁人去,冲谁谁去。'事后你可以装模作样,说这不过是在玩花招,这么说不过是叫他们快住手,不真是这意思。可是,才不是这样。那会儿你就是这意思。你觉得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你,就真的打算用这办法救自己。你真想这事冲别人。他们受什么罪,你他娘才不管。只剩关心你自己啦。〃
〃只剩关心你自己啦,〃他重复道。
〃再往后,你对旁人的感情再不一样啦。〃
〃是呀,〃他说,〃感情再不一样啦。〃
好像再没什么话可以说。寒风把他们单薄的工作服,吹得紧贴在身上。坐着不说话未免太尴尬,这样一动不动也太冷。她说要去赶地铁,就站起来要走。
〃我们再见罢,〃他说。
〃唔,〃她说,〃我们再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