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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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床头,烛火中,几个朋友,点着烟,再聚首,探讨活着的理由。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用片刻的幻想筑起心灵的阁楼;我们是爱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轻的夜里品尝着彼此的拥有……”
文学是一张由想象力绘制的地图,凭借它的指引,我们必将在现实中迷路。像黄昏迟归的孩子,我和匹诺曹在文字丛林中游荡,有时相互找寻,在游戏的快乐中,我们忘记天正越来越黑。
其实有时候文字就像煤,在别人燃亮的火里取暖是舒适的,如果自己开挖煤层,就容易被弄脏──我们常常会发现某些写作者矿工一般被煤粉涂黑的脸。而青春的动荡的敏感的我们,如何能忍受那种美的诱引,就像蛾子忍住烛光,蓓蕾忍住春天,初恋少年忍住心中秘密的名字?那个时候我开始书写,匹诺曹的创作更在我之前。我像是完全沉浸在愉悦中的陶工,看见器皿上破壁而出的花朵逐渐生成;而匹诺曹已经能够在金属上镂刻了,从他的表达中可以感受到被克制却依然充沛的激|情。
无论在写作还是阅读方面,匹诺曹都堪称我的师长,虽然我们之间是一份兄弟般的情谊。我的大学时光基本都在无所事事中消耗了,几乎没有起码的知识积累。匹诺曹拥有值得骄傲的藏书量,博尔赫斯的作品最早就是在匹诺曹的书柜里翻找到的。那是一本短篇小说集,他递给我时考虑了一会儿说:“这本书对你来说可能太深了。”
像魔法师说出咒语,我们需要他咒语里的伤害和安慰。灰烬中重生的玫瑰、记载着神的文字的豹纹、深伏在匕首中的仇恨……博尔赫斯,一个图书馆深处的盲者,我们只能看到光亮,而他能够看破黑暗,看到时间深处的贮藏。后来博尔赫斯成为我最热爱的作家。
童年中我最宠爱的玩具是一个娃娃,我给她取名叫桃兰。她的眼睛平躺的时候会闭上,睫毛特别长。在许多个夜晚我抱着她入睡,她虽然从来不是勇士,但给我提供了巨大的精神安慰。有一天,家里的客人走后,桃兰的一个眼珠突然掉了下来,我大哭起来。由于我怎么也不肯接受新娃娃,妈妈只好专门找人修好了桃兰──我一直把这理解为桃兰做了眼科手术。从此,我更是天天紧抱这个裙衫渐旧、曾经残疾的娃娃。月光映照下的树影勾画在墙上,有的树枝甚至像几根微微弯曲的手指敲打着冰冷的玻璃……我有桃兰我不怕。长大以后,我才发现自己迷恋的许多东西都像桃兰一样,比如文字,比如想象中的情人──我在盲目之爱中忽略掉他们并不具备某种我所期待的实用性。
给我力量的,其实从来都不是真正有力量的东西。
匹诺曹对失去初恋女友保持着持续的怀念。“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匹诺曹的爱情病则相反,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那有若抽丝般慢慢织就的爱会毁于一瞬。往事就像瘪掉的谷粒,虽然依然给灵魂提供些许营养和余温式的热量,咀嚼起来却有一种过期的苦味──它占据着粮仓,让我们年年装不进新谷。
在我看来,这种怀念更像是回忆中的再生。“回忆和泡菜、腐|乳什么的一样,都是部分借助了腐烂的力量,才产生些许与众不同的味道”,我刻毒地对匹诺曹说,“别拿着蒜瓣当水仙!你根本不必为她流下泪水,她只是眼睛里的一粒沙子。你何必把令指尖颤抖的爱情,奉献给一张由于惧怕皱纹而变得面无表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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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匹诺曹(2)
匹诺曹说她即使是块铁板,也能让自己像焊枪一样迸射火花;想说的话全都涌上喉咙,而她的声音也能轻易触及他心里最柔弱的部分。匹诺曹说,未来的婚姻可能会受到影响,因为他总在期待往日那种交流的默契。
亲爱的匹诺曹,我们的内心是否宽广到需要日夜交流以至于配备一个几乎心理学家式的爱人?最终我们会知道,什么是婚姻中最重要的,不过劳动的手和起伏的身体。婚姻主要用于应对日常生活的麻烦琐事,一个水暖工足矣,至于纸上谈兵的热力专家──他大而无当,华而不实。
幼儿园座椅上传递手绢的爱情,中学课堂里偷看纸条的爱情,被花边新闻调戏的爱情,被收款机精细核算的爱情,作为佐料放进汤里的爱情,广告宣传画传播的爱情,文艺台子夜时分讲述的爱情,被父权镇压的爱情,被母爱嫌弃的爱情,等待在大使馆门口的爱情,躺在床上的衬裙里的爱情……
哑巴一样永不开口的爱情,聋子一样从不听取意见的爱情,瘫痪一样不能再逃跑的爱情,化装在漫长友谊里的爱情,掩护在深挚亲情中的爱情,大水淹过还抱着柱子的爱情,投入井底依然仰望星星的爱情,被病床上无力的手攥起的爱情,被衰老的牙齿咬住名字的爱情……
爱情是一颗糖,喜欢它的是不是孩子?爱情是一粒药,服用它的是不是病人?
像荒原,从起点一眼望到头,来吧,那从生至死的所有日子。光阴,就像涟漪,单调的广阔的奢侈的涟漪,铺展在整个水面──除了忧伤,我们不知怎么打发掉那些望不到头的连绵的明天。我们丰富而敏感,以为一生都会这样充满发现。也许,之所以能有千里的目力,看到永远不能抵达的远方,因为,我们站在楼层最危险的高度上。
我们那时多骄傲呀,而且纯真、直率、任性,珍藏着所有其实妨碍我们生存得更舒适的品德。我们坚持着不被生活修改,尽管放弃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猴子不能放弃尾巴所以没有得到进化,孤单地呆在城市动物园里,因为这条尾巴,它失去自由,失去被尊重的权利。是啊,政治是一种平衡的艺术,生活也不过一种妥协的艺术,只要你肯低下头来屈从,一定有所收获,如同强壮的乞丐甚至会得到孩子手里的零钱。可是我们不,把尊严当作至宝,尽管它们无人收购。当一无所有的时候,内心的依靠惟有骄傲了──就像盲人脸上的墨镜,并不能帮助视力,它只是服务于心理的需要。
身边的朋友认同了生存的规则,他们奔波,他们奋斗……于是我们孤独。也许我们都不够成熟,像孩子,赖床的孩子,枕着昨夜美梦的余温。大人们要上班了,所以孩子一睁开眼,就经历着再见,经历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告别。
一个故事这样说──穷孩子伤心地坐在路边,这时一个智慧的长者旁边经过。长者问道:“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孩子回答:“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啊。”长者于是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交给孩子,让他拿到市场上去,并嘱咐孩子,无论买主出多少钱都不要卖。当别人出价十块钱的时候,孩子不卖;出一百块的时候,孩子不卖;出一千块的时候,孩子也不卖;甚至有人出到一万块钱,孩子依然没有卖。于是,石头的价格一直在上涨,已经抬升到了十万……老者对孩子说:“你看,其实你是很富有的啊,只是你不自知。”孩子得到了信心鼓励,愉快起来。
在我看来,这个小品在令人安慰的结论后面是一场骗局。因为这块石头丝毫没有改变孩子的贫穷事实,尽管手中持有一张数额越来越大的支票,它依然是虚拟的,无效的。石头依然是石头,不会因此变成宝石。
我想对匹诺曹说,你是我天然的朋友,不加糖,不含色素,没有防腐剂。我贪图这种友谊,希望它源远流长,希望我们发白齿豁的时候还可以在一起温故知新。也许,纯粹的东西保质期一般不长,因为它连空气中的细菌都难以对抗。这是在中途,谁是唇齿相依的爱人,谁又是肝胆相照的兄弟?是否已到终点,为什么匹诺曹成为一张旅游地图──曾经是指引,很快便成纪念?
我曾经无法不炫耀,像贪吃水果的人,手指上难免沾染甜的果汁。我在与别人的交谈中流露,在文字中书写,匹诺曹就长篇连续剧中的主人公,在每一集里占有戏份。惯性持续下来,即使在我和匹诺曹天各一方以后,我还在写作中编造他的存在,化装他的身份,我杜撰种种故事情节,以使月白风清的友谊至少能够在纸页上生生不息。因为融合部分真实,我的谎言看起来天衣无缝。真话有什么好呢,只能让我们成为平庸无奇的孩子;我宁可作一个童话中撒谎的木偶,被惩罚时刻威胁,也不愿忠诚于缺乏想象力的现实。
现在我沉默,我愿我是小偷,我愿我有熏黑的心和灵活的手,可以把匹诺曹从昨天的口袋里安全偷回,又不受到任何责问。然而,时间总是要收回它曾经许诺永远给我们的。所谓成熟,不过是你不会再为丢了的东西即使最宝贵的东西而伤心。所以,我就若无其事,只是偶尔在深夜里想一想匹诺曹说过的话,就像重逢。我由此得知回忆的音量:它像耳语,亲近,又忧伤。
说着说着,大滴的稀疏的雨就落下来……那是因为,有一个在灰云里缓慢飞行的天使在哭。
火柴天堂(1)
暖和一下手指头吧,在墙上一划,“哧”的一声……随着一次次燃起的光亮,她看见温暖的炉火、香喷喷的烤鹅、壮丽辉煌的圣诞树,还有奶奶,她在世间已彻底失去的亲人。
区别在于,火苗里的食物只用于安慰眼睛而不是肠胃,想要品尝,必须坐在天上的餐桌旁,就像跟从死神上路,才能被赐予出口以外的恒久宁静。是否所有的美味都是更高统治者垂钓在唇边的诱饵,咬一口,我们就得跟他走?也许,那只背上已插好刀叉的烤鹅不能被食用是符合天堂原则的,因为天堂的原则是赞颂而不是敌对,是仁爱而不是杀戮,怎能想象会用火和刀刃来对待一只纯洁无辜的鹅呢?它应该被天使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所以,只能想象一只鹅被消灭在胃里,绝不能真实地消灭它,我们占有它又不侵害它,闻它的肉香又不溅上它喉管中的血,快感围绕着它的身体却不触及……这意味着美味被拆成“美”和“味”的两个分离的部分,食物的欣赏价值吞掉了实用价值,或者说它的欣赏价值是实用的,而实用价值仅只停留在欣赏。如果天使喜欢,如果天使需要,他们只能动用眼神,废除掉牙和手的功用。
正因为如此,我怀疑神之间的和平不是缘于爱,而是缘于冷淡,既然他们之间,他们和所属物之间,摒弃了血肉联系。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没有矛盾,没有困惑和失误,他们更尊重一种冰冷得特别安全的人际关系和解决途径。我向往神的生活,因为我不想通过缓慢遗忘的方式来对抗疼痛,不想通过磨蚀自己的方式来减轻欲望。我向往随时再生的肉体和情感,我向往冷血,像一个神或者一条蛇那样。
也许,神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光辉。他们那么平易近人,为了和那些丑陋的人间孩子看起来相似,他们努力增添一点点私欲,比如,他们使自己需要衣袍和食物。做神仙和亡者最大实惠在于,他们都不再劳动。神有咒语。什么是咒语?就是不必体力劳役就创造。这种创造接近魔术师的障眼法和物体搬移,因为神不劳动,获得便只有依靠剥削人间一途──连死人都抄袭了一点本领,白白享用祭品。对人类来说,神是一个食利阶层。这是回报率最高的投资,神的本金只有一个词:信仰。正因为神是最大的暴力阶层,所以人间又增加了许多模仿者。
卖火柴的丹麦小姑娘,她的脸上流着全世界穷孩子的泪水。但她见识过真正的天堂。神迹总是偏爱穷人的脸、冻僵的赤脚、马厩、寒苦之夜和临终祈祷。我猜测天堂的建筑材料,不会是液体、固体和气体这些常规之物,或许正是这样的神秘物质──集中火焰的形态和水的清凉?所以浴火凤凰才能不焦不死,它潜入天堂,偷了神的岁数。大神可以用省俭的材料,创建复杂的工程,比如,沙漠迷宫,火柴天堂。更可证明天堂性质的,是火炉、烤鹅、圣诞树和奶奶,都可以轻松装进一朵那么那么小的火苗里。尤其是那棵圣诞树,绿色枝子上燃烧着成百上千的蜡烛,燃烧着成百上千的火苗……而这成百上千的火苗,又全都燃烧在小女孩的一朵火苗里──我有点糊涂了,一个数字竟然大于全部数字的集合?
想想中世纪欧洲著名的神学攻关课题:一根针上能够站立多少个天使。现实情境中,能站在那么细小的地方,只能是尘埃、细菌和病毒。针尖上的天使,让我们注意到天堂的事物与它的容器、与它的承载物之间,具有一种失调的不可思议的比例关系。
我们习惯于设想上帝的伟大。他有数倍于人的体积、力量,他有无穷疆域,奔涌大地的江河不过神殿滚落的水滴。我后来怀疑到,上帝的伟大恰恰在于回避了笨重的表达方式。他需要的是轻,渺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