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种种-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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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女同志站出来抓凶手,结果那凶手转过身来对付她。”
“多少人围着看热闹啊!就她一个人冲上去,怎么能不吃亏?”
“听说是个休班的女民警,还不是本地段本片的。真是的,太倒霉了!”
“挺年轻的,头部挨了棍子,还给攘了一刀,血流了一地,当时就休克过去了。唉,
唉!”
“她要能话下来,这辈子也交待了……”
等我走到出事地点,人群散开来了,只剩那女民警留下的青春血迹,像一个惊叹号。若
没有这鲜红的血,一个勇敢女性所献出的血,好像这世界上不曾发生过刚才那件凶杀事件似
的,来来往往的人群,迎着和煦的春风和阳光,又各忙各的了。
就这么一个没头没尾,但绝对是真实的故事。
可故事的主人公,在这条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在事故现场,在太阳底下,唯一挺身而出
的那位可敬的女民警,她姓什么?叫什么?直到我提笔时,我还是没打听出来。
残破的影子
我已经记不得这是哪位伤感诗人写的倒牙的句子了:千万别翻尘封着的照相簿,那里装
着的是些失去的时光,和你再也找不到的感觉,每一张发黄的照片,都是一段历史,而一旦
成为历史,无论以什么样的心情回过头去看,那逝水流年是不会重来的了。
也许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中,有那么一段青春浪漫的日子,是能够接受得了这种酸酸味道
的隽句,还会抄录在小本子上。
这大概也是一些可口可乐式的诗歌,甜点心式的小说,能够在年轻人中间流行的原因。
当我从Z的手里拿到这张剪掉三分之一的旧照片时,我马上想起“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
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
“那是五十年代!”Z说。
“没错,看你先生当时剪的这个傻头!”
Z问我:“你还记得这张照片么?”
照片不但泛黄,而且已经退色,肯定是业余照相师的手艺,定影液没冲干净。不过仍能
辨别得出来,是一座怪精致的小洋楼,镜头对准楼上的大理石圆柱抱厦。Z的先生,也就是
我的老同学W,坐在柱座上托着下巴沉思,作才子状。那时,他真是才华横溢,诗写得好,
歌唱得好,球打得好。当然,人也长得英俊,头发式样有点傻气,可那时连领袖人物都留这
种中分头,也算是一种时代潮流吧?现在,他是一个年逾古稀,膝下儿女成群,子孙满堂的
老头子,不过,中风过一次,遂卧床不起,至今已两年多了。
“怎么样?我的老学长!”
“就是行动不方便,头脑还是蛮清楚的。”他妻子回答我。
“不糊涂就好!”
“一点也不——”Z说,“这张照片就是他想起来的。”
猛然间,我还是真想不出这张剪断了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剩下的大约还有三分之二的画面上,只有二十多岁的,留着中分头的W,和他背着的手
风琴,和身后密密地爬在墙壁上的藤萝。那样子自然是很酸的了,所谓的“小资味”,真像
诗人徐志摩说的那样,浓得化不开。除此以外,我能看出什么呢?
“记起什么来了么?”
我很抱歉,经过一段人生漫长的坎坷路程以后,那个以为一切都美好的天真年代,已是
遥远淡薄的梦。看不出什么,还能想起什么呢?
“他说是你照的,那时,你有一台德国老牌蔡司相机。”
“我?”
“是你——”
我有些不明白了,不是说他不糊涂吗?怎么竟说我在五十年代,做穷学生的时候,会有
一架相机?那可不是便宜东西。他能记得我有,而我却不记得我有,那么,我们两个人当
中,肯定有一个是真糊涂了。
“他说你会记得,剪掉的三分之一,还应该有一根柱子和一个人。”
“哦?”任凭我搜索枯肠,对这张照片,毫无印象。
“他说底版你肯定会保存的,他要求你无论如何给他找出来,放大一张,看在老朋友的
面上,看在他没有多少天活头的份上——”说到这里,她眼泪汪汪。
“别,别!”我最怕女人掉泪,连忙劝慰Z:“看你把事情说得这份严重,不至于的。
我就不懂,老先生平白无故想到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的,前些日子,他病危过,差一点点,就过去了。要是闭上眼呢,也就一了百
了了。可有一口气,活着,那千头万绪,是怎么也割舍不掉的!也真是没办法呀!其实,什
么不都是身外之物呢?
操心又怎么样,张罗又怎么样,不还是两手空空,一烧了之。可不行啊,人嘛!就是这
样拿不起又放不下啊!”
我不了解Z太太的这番有关人活着就是给自己找罪受的感慨,和这张照片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忘得这么干净?”尽管Z责怪我,我也继续糊涂。
直到提出了如今在美国的,也该是我同学的S女士的芳名,我才恍然大悟。
哦!天哪!敢情这张三分之二的照片上,那意大利式建筑物,我有点眼熟,想起来了,
不正是租界地里S小姐和她富有的外公外婆家吗?
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这确是我为W和S拍的正在热恋中的,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情侣
照。不错,那剪掉的三分之一,还应该有一根圆柱,和倚柱而立的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如
果记忆不欺骗我,亭亭玉立的S小姐那天穿着海军装,虽然当时的女学生爱穿这种蓝白相
间,色彩鲜明的衣服,但S是富家小姐,衣服有的是,这可以说是特地为W而穿的。因为他
爱大海,海是他的生命,是他全部的灵感。一开联欢会,才子W一甩那中分头,跳上台去朗
诵他自己创作的诗,一张嘴,准是“哦!大海啊大海”的。
这种诗句,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倒牙的,还很崇拜这位才子呢!现在回想起来,酸水忍不
住要往上返了。人,就是这样,经过了太多的苦涩,甜腻的食物就倒胃口了。
我终于记起那架相机,它的主人,正是那位穿海军衫的少女。我的老学长记得起这张照
片,记得起是我照的,却忘了这架相机是谁的,看来这场病,还是让他有点儿糊涂了。
Z很高兴我记忆恢复,忙追问那张底版的下落。他们太需要这张照片了,尽管我明知没
有,但我答应找,Z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一个劲地谢谢。这太让我为难了,几十年,跌落浮
沉,连命都险些留不住,纵使我照了,洗了,我会把底版一直保留到今天么?连他自己,那
位托腮沉思的,背着手风琴的才子,马上就要和S小姐鸾凤齐鸣了,终于在去结婚登记的途
中,不能不犹豫她家的大资本家成份,怕受牵连,影响自己进步,在最后一刻动摇了。终于
劳燕分飞,各自东西,后来S跑到国外了,W害怕背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剪掉了照片那根
大理石圆柱和她的倩影,眼不见为净,他的灵魂也就得救了。
那么,以此类推,凭什么以为我会珍藏这张天各一方的情侣合影的底版呢?
W如此痴迷地要这张底版做什么?不会是忏悔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悟了?
“有什么悟的,”Z跟我倒不见外,“我们最小的儿子,好不容易办到美国去了,现在
那里不景气,职业难找,钱难挣,S在那儿,是大人物,看在过去我们老头那段非常珍贵的
情分上……”下面Z太太还说了些什么,我耳朵坚决拒绝听了,因为这不是泛酸倒牙,而像
嗑瓜子吃了一个臭虫似的感到恶心。
我对我这位老同学,从来是不置一词的。不过,我想去问一声:“老兄,像这样子的活
法,是不是太累太累了?”
戒烟万岁!
一位熟识的女士告诉我,她的先生又为戒烟跟她怄气了。
我苦笑,她也苦笑。“这个人,真拿他没办法!怎么也改不掉他那臭脾气,怨天尤
人。”
对此,我也有同感。
当她先生老鲁还被叫着小鲁的时候,我们同过事,而且办公桌面对面坐着。那时革命刚
刚成功,人们还不十分富裕,烟民只能抽劣质烟,弄得办公室里,乌烟瘴气,烟臭熏人。起
先,小鲁和我是统一战线,是反对派,对那几位老枪,屡提抗议。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了,
先抽自卷的烟,后抽板烟,年纪轻轻,叼个烟斗,老气横秋。在烟雾里看世界,那皱眉头的
样子,好像所有人都欠他二百吊似的。
说起来,他的烟龄和我们共和国的年纪,大概差不多长短。不过,我知道他反对吸烟的
历史,当然还要长一些。他是先宣传戒烟而后才抽烟的,这似乎有点奇怪,但像他这样明知
道是陷阱,硬要往里跳的主,也非他一个。革了一辈子命,然后堕落;两袖清风多少年,最
终贪污受贿,数十载如一日,道德文章,结果把好几个年轻女孩肚子搞得膨胀起来;学了许
多马列,一台彩电,外加一把刮胡子刀,连灵魂都敢出卖,不能坚持到底,没有经住考验的
人,多了去了,小鲁说:“抽烟算什么,又不是海洛因。”
想想也是。
五十年代,大家都很幼稚,了解尼古丁的致癌作用,被动吸烟比主动吸烟更易得癌等等
卫生常识者并不多。他懂,他给我们演讲抽烟的害处,一支烟要缩短五分钟寿命啊!不抽烟
可以攒下一辆飞鸽车啊!苦口婆心劝那些老枪回头是岸。
结果,他自己抽上了烟,先是替领导起草文件抽,后来,不写什么东西也离不了烟。而
且这也是个规律,一破了戒,烟瘾比别人还凶,一天到晚,喷云吐雾。我只好把我的办公桌
和他分开,他当然不高兴。
所以,有了正确的理论,不等于就会有正确的行动。一般来讲,理论是要求别人的,自
己并不执行。这就是中国人说是一套,做起来又是一套的老毛病了。原先他何等的激昂慷
慨,“抽烟等于慢性自杀!”
现在,他一掏烟点火,老枪们就忍不住笑。
“都是你们拉我下水!”他怪别人,好像是大家存心坑他,强迫他抽似的。
那时没有洋烟,就是有,也没有钱买。“恒大牌”就算是高档的了,高档也才两毛来钱
一包,回想起来,真是天方夜谭的便宜了,那年月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你把两毛钱扔在
马路上,恐怕连小学生都不乐意捡起来交给警察叔叔了。小鲁一天一包打不住,成天嘴上一
炷火,牙齿抽黄,嘴唇抽黑,夹烟的手指,真像鸦片鬼。真要命,很像过去搞运动,不错则
已,一错非错过头的气概,大抽而特抽。
那时候,他就和这位小宋谈恋爱了,她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也不像别的年轻姑娘那样
爱管男朋友,不许抽烟啦,不许喝酒啦,她是无为而治,你愿意干什么都行,只要别不爱
她。知道他有烟瘾,还给他买“大前门”呢!说实在的,这样体贴的对象,打着灯笼也是难
找的啊!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来劲,满脸不高兴。
“干吗干吗?”他讨厌她送烟来,挑理地嚷嚷:“你不晓得我要戒烟了吗?”
小宋有点怵他:“你不是还没戒掉嘛!我意思你少抽,但要抽好烟……”
“冲你这么老供我烟抽,我能戒得了吗?”他还挺火,怪她不支持他。
有人给小宋建议,“戒烟口淡,你给他买点水果糖吧!”等到把糖拿来,小鲁更是嘟哝
着脸:“你是生怕我忘了戒烟的事,拿糖来勾我烟瘾?”小宋性格温和,顶多背地里说一句
“拿他没法办”,也就一笑了之。可要是既不买烟,也不买糖的话,这位未婚妻也甭想安
生。他又该无休无止地埋怨她不理解他,不同情他,“戒烟是个很痛苦的过程,你不给我鼓
励,不是逼我再去抽烟吗?”那好吧,等把“中华牌”给他拿来,一切又从头开始,对全世
界不满意。
这都是两毛钱一包烟时候的陈年往事了,没想到小鲁成了老鲁,这烟不但没有戒掉,他
那怨天怨地的无名毒火,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仍在拿他老婆撒气。
我问她,现在也该称呼老宋了,“你先生为什么又动肝火了呢?”
她叹口气,直摇头:“唉!不是美国新总统夫人下令白宫禁止吸烟嘛!他要在我们家门
口,也挂上Nosmoking的招贴,我就说了句那合适吗?他这通跟我闹呵,好像他一
辈子没戒了烟,全是我的错!真拿他没法!”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位受气包?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