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教授 作者:邱华栋-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笑了起来,他总是能从最为物质的地方想问题,“光让人的器官得到满足,舒服,那肯定不够。我们的道德呢? 心灵呢? 心灵迷失了,道德水准下降了,精神迷茫了,这些账,今天是算到了经济学家的头上,对于眼下的道德滑坡和迷茫,你们经济学家真的就没有责任吗? ”
“咱们在浴缸里也要打起来了,算了,不要在这里争论了。”他说,“好多事情,你都不懂,其实,你一直活在你的审美的世界里睁不开眼,你对你周围的世界根本就不了解,所以,我需要引导你,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如今已经变成了什么,不是说漂亮话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
他这么说,当时我根本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明白过来他说这话的含义。他说得很对,我作为研究古典文学的副教授,实在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这个世界由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构成,顶多是《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里面的人间枭雄与江湖豪杰,或者是《金瓶梅》里的淫靡的世俗生活与《红楼梦》里精致的古代贵族阶层的文化,我是懂得太多古典文学的细致精美了,我也太沉溺其中了。而当代社会,则是空前粗鄙的,是我所不熟悉和不了解的,也是我不喜欢的。其实,我和赵亮本来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假如他是字,那么我一定就是背面的图像,假如他是左,那么我就是右,假如他是野兽,那么,也许,我就是一个人。我这么说很武断,也有我自己的理由,也是有根据的,因为这个家伙如今就自称是“叫兽”。我们是同一年进入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系,可是不久他就转系了,搞起了经济学,而我后来就一直搞文学研究——这两种东西有些水火不容的味道,一个谈钱,一个谈美与人性,要媾和起来就很艰难。
“我们这些大学教授啊,现在有一个新的绰号,挺好玩的,叫做‘叫兽’,还谐音,叫兽叫兽,整天叫唤的野兽——在课堂上、电视上、研讨会上,甚至是女人的身体上叫着,哈哈哈,据说这是一个女学生发明的,她把它送给了自己性贿赂之后取得了学位的男导师,于是,这个绰号就不胫而走了。”记不住是哪一天了,赵亮这么对我说。的确,作为研究经济学的国内最年轻的教授,赵亮总是能够敏锐地传达出他那十分独特的经验和判断。那个时候,正是他在事业的巅峰,名声的顶端,他还没有开始落魄和倒霉,没有被各种各样的丑闻与打击弄得灰头土脸,各种经济、社会、文化研讨会,各种展览、开幕式,甚至是北京的一个房地产项目的开盘仪式上,或者,在电视节目的嘉宾座位上,我都能够见到他,他到处出现,几乎是可以适应任何场合。因此,我们才能够经常见面。
“叫兽这个称呼,实在太适合你了,哈哈哈,太适合你了。你的身体里有着一头充满了活力的野兽,和你共生在一起。”我由衷地说。
我太了解赵亮了,我是眼看着他当上教授和“叫兽”的,在短短的十多年的时间里。如今,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大众传媒的时代,又是一个眼球经济的时代,有报纸、杂志、电视台、广播,还有网络和网络上的博客和电子杂志报纸,更有手机短信和手机文学——一种在我看来更加垃圾化的文化排泄物,都在吸引人们的眼球,可是,人们的眼球只有两个,人的大脑也只有一个,那么,这个传媒之间的争夺战,和今后的日益下流短浅化,显然是一个趋势了。可是,谁吸引了大众——也就是最为广大的傻子们的注意力,谁就可以捞到最大的好处。对这个局面,我多少感到了悲哀和难过,感到了难以适应。但是,他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可以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比方说,最为神奇的是,有一天,我竟然在六种媒体上都看到和听到赵亮的言论了,他简直是无孔不入啊,他怎么就这么能适应这个时代呢? 当时,我正在一辆出租车上,听到他和交通台节目主持人大谈“和谐社会”;我一进办公室,就看到当天的报纸上,有他的雄文一篇,谈的是“超级女声”海选和民主制度之间的关系问题;而新浪网上同样有他,当时正在进行一场关于博客文化的现场网友对话会;到了中午,我到一家购物中心的顶层吃工作快餐,哈,我又碰见他了——在电视上,他正在谈论中产阶级勃勃兴起的文化现象,我随手买了一本杂志,好嘛,里面是几个建筑学家和设计师在谈建筑,自然还有我们著名的赵亮教授,在谈论“鬼子来了——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建筑师”这个专题;最后,在我回家的时候,我路过郊区的一个无人的街口,忽然看见在街口竖立的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啊,正是打扮得光闪闪的赵亮! 他面带微笑地看着你,我这个时候都快疯了,以为我是在做梦了,不由得咬了一下指头,哎哟,好疼,是真的,他站在广告牌上,还指向了前方。在他所指的方向上,一个别墅区正在绿树掩映中依稀可见,那是什么样美好的生活在召唤呀,而他,正是这个房地产项目的代言人——“你想诗意地栖居吗? 莱蒙湖别墅,在等待你! ”
所以,要想逃脱他的影响、他的声音、他的形象和他的言辞,对于我都是无比困难的,作为他的大学老同学,我20年来都试图这样做,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成功过。他通常都开着他的那辆漂亮的银色宝马轿车,在各个场合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刚刚出现,讲完话,又迅速地离去,并且把他江河般泥沙俱下的语言波涛和还在现场的人们心中引发的波浪保持在那里,然后,他已经离去了。我不由得很佩服他,甚至觉得这个我认识了快20年的人,似乎反而越来越不熟悉了,也越来越具有一种奇怪的、幽默的、可怕的和有些反讽,但是又庄严无比的魅力。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还是时代本身使他具有这么有趣和复杂的表征。
“而且,你看,你们这些搞文化的家伙啊,太不懂事了,连武莲元这样的替穷人说话的经济学家,都要讨伐,都要得罪,你说,你们也太傻了。这些人文学者是故意挑事,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触犯经济学家的众怒了。”
“可是,我怎么觉得就你表现得很无所谓,很坦然,很有些隔岸观虎斗的架势呢? 你到底是怎么看的?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现在,的确,经济改革30年了,当然成效显著,人人的腰包鼓多了,而且让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有自豪感了,敢出国旅游和全世界随地吐痰了,也要搞上海国际残疾人奥运会和2008年北京奥运会了。可是,我们存在的问题也不少啊,各种社会问题堆积如山,怎么办呢? 还是要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包括那些科学家和社会管理者,一起想办法。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你是什么主意和想法? 我看不出来,你到底是什么想法。”我把身上的花瓣都抹掉了。
“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很简单,但是,像今天这样打乱仗,我就不愿意掺和了。我的想法至少和武莲元的想法不一样,我觉得,现在还不是给穷人张目的时候,现在,我看应该把蛋糕做大,只有整个蛋糕做大了,一切——包括给那些穷人许诺的一切,才可以实现。所以,我们首先要保护那些能够给社会创造财富的富人们的积极性,给他们创造更好的赚钱的环境。同时,要扩大中产阶层的范围。有一句老话,叫做‘救急不救穷’,你给那些穷人再多的银子,他们也会都给糟蹋了。没有用。给穷人说话的人,我觉得动机都是可疑的,都是有别的目的的。政治家就更是这样的,那叫收买人心,你看他们在电视上去访贫问苦,给点救济金,可是,真的解决问题了吗? 还是要把财富的蛋糕做大,使劲做大,所有的人就都有得吃了。”
我有些着急了,从浴缸里一下子坐了起来:“难道给农民免去农业税,给中西部的农村孩子免去学杂费,给买农具的和养母猪的农民补贴钱,给退耕还林的山民资助,这些措施,你作为一个经济学家,你都不支持? ”
他沉默了,然后回答我:“不能说我不支持,这不过是一些具体的政策和措施,我至少不反对,但是,我也不怎么赞成,我想,中国经济一定要依靠正在壮大的富人——他们手里有资本,他们有财富,也最有智识,只有依靠这些人,政府的政策只有为这些人服务,才可以把经济真正搞上去的,我的意思就是这个。”
“我觉得,你的一贯的腔调就是在帮助富人说话,给富人帮腔啊,生怕富人现在的利益受到损失。可是,他们是怎么富起来的,好多人还不都是依靠权力去巧取豪夺,钻改革过程中的政策的空子,就这么发起来的,谁的屁股上不都是脏糊糊的?你就是资本家的乏走狗!你这个家伙啊,你看现在的穷人阶层就连要饭的也不如了。”我吼叫了起来。但是,我立刻觉得也许我过于激愤了,因为实际上他没有那么坏,那么糟糕,也根本不应该拿鲁迅的一篇骂梁实秋的文章标题来形容他。更何况,现在梁实秋也早就翻案了呢,而鲁迅也早就被认为是偏激得有些过头、性格有些变态扭曲了呢。
他愣了一下,然后哈哈一笑:“你呀,总是这么的激愤,你想想,即使你拿那句鲁迅的话来说我,可是现在,我们看鲁迅和梁实秋,他们俩不都是大好人、大学者,都是对文化作出贡献的人? 你的比喻不算合适。我不接受。但是,经济学研究的是另外的一回事,我一句话给你说不清楚。比如,改革总是要付出成本,腐败、贪污和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很正常的成本现象,最近一些人要揪民营企业家的原罪,纯粹是胡扯淡。这一点,我怎么给你说呢——”他有些踌躇了。
我也笑了一下,来化解可能的尴尬。但是,我知道他的神经足够坚强,他的灵魂足够强健,像我这么说他,多年来这么冒犯他,打击他,他可以说从来就没有被触动。“我希望,你能够向一个孟加拉的经济学家学习,他——”我说。
他立即打断了我的话:“啊,你说的这个人是一个银行家,穆罕默德·尤努斯,小额贷款的实验者。他是一个成功的银行家,但是,他即使是在小额贷款上,也赚钱了。告诉你,没有不赚钱的银行家,他们都是吃人的。”
“你这样的经济学家才吃人呢,你们替一些地方政府呼吁中央放权,鼓吹去‘经营政府’,实际上,是让一些地方政府把地皮炒起来,然后,大家都被三座新的大山——住房、学费和医疗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又有些义愤填膺了。我觉得他不能这么说穆罕默德·尤努斯,那个孟加拉的银行家。他这是用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了。“在我看来,尤努斯身上体现了基本的人的道德观,是尤其需要中国的经济学家去学习的。
穆罕默德·尤努斯认为借贷给任何人是人权的体现,穷人有权利得到贷款。1976年,他尝试贷款给村子里的农妇制作竹凳子,结果没有一个人拖欠贷款。从此,他就相信,穷人比富人有更好的信誉,至少信誉一点也不比富人差,他于1983年开设了格莱美银行,开办小额贷款业务,帮助穷人改变他们的生活,他果然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格莱美银行也兴旺发达了,尤努斯最终也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他从浴缸里坐起来:“和你吵架没有意思,你要是给我上古典文学课我喜欢,谈这个多累啊。咱们来点轻松的。”然后,他按了一个浴缸边的送话按钮:“喂,我们需要做按摩。要最好的按摩。你们这里有什么项目的按摩? ”
送话器里传来一个甜美得不能再甜美的女声说:“什么样的按摩都有,中医、宫廷、日本、泰国、土耳其、印度尼西亚……”
“要宫廷按摩。有没有皇帝按摩? ”
送话器里面的声音更加甜美了,“有的先生,当然有皇帝按摩。要订包间吗? ”
他兴奋了,“好,要订两个包间,我们有两个人,两个皇帝。马上把包间给我们准备好,马上,姑娘,要快。”
送话器里传来了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是的老板,已经把包间准备好了,一个房间号是1688号,另外一个是1988号,您现在就可以过来。”
他从浴缸里站起来了,然后,走到了另外一边的淋浴器的莲蓬头下面,一边淋浴,一边对我说:“那你今后可以跟着经济学家,去搞搞乡村互助经济实验吧,哼,兴许他真的能成,能得到很多穷人的拥护。再不然,你也可以跟着搞新农村建设实验的经济社会学家,去弄新农村实验去吧。但是,现在,我说的是现在,咱们别在这里,在一个让我们无比放松的地方,搞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