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历史散文合集 作者:李国文-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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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大不易白乐天(2)
在中国,其实聪明的文人多的是,但活得不那么辛苦,不那么操劳,不那么忧心,不那么负担的聪明人,却很少很少。白居易有一首诗《吾土》,“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这恐怕是他对于“居”这样一个大题目最为通脱、最为豁达的诠释了。
其实,白居易在任左拾遗、翰林学士期间,以敢言直谏、慷慨陈词著称。这是前面提到的他的多血质性格所决定的。在元和十年(这是他生命转折的关键一年)以前,他是经常上书,面折廷争,谠言诤论,以忠忱报效自任。《旧唐书》本传里,有这样一段关于这位关东汉子有点倔,有点犟,有点拧,有点一根筋的性格描写:
王承宗拒命,上命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谏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论,辞情切至。既而又请罢河北用兵,凡数千百言,皆人之难言者,上多听纳。唯谏承璀事切,上颇不悦。谓李绛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耐。”绛对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
白居易一生,亲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七朝,几乎目睹了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转型期里的全部败象。朝政之腐败,宦官之猖獗,党争之恶斗,藩镇之割据,外族之纷扰,战乱之频仍,灾难之常至,百姓之呻吟,对诗人而言,不可能不产生感同身受的认知和触动灵魂的震撼。
因此,他早期的文学观点是属于干预生活的绝对现实主义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中国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心结,在动荡岁月里的责任意识,在危乱年代里的经世热忱,是不可遏止的。所以,他从呈顾况披阅的《赋得原上草送友人》,到诗人四十五岁这年所作的《琵琶行》,年代大约为公元788年(贞元四年)到公元815年(元和十年),这二十多年间,是以讽谕诗为他的创作重点。其中,《秦中吟》十首、《新乐府》四十首,为其代表作。
这些诗歌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的政治色彩,鲜明的时代气息,勇敢的批判精神,高昂的抗争意识,无不激起共鸣;所反映出来的统治者对于被统治者的残酷剥削,贪婪榨取,无尽搜刮,民不聊生的惨状,无不义愤填膺。他的这些诗篇,满城传唱,万众吟诵,然而,也触犯了既得利益阶层。
正如他在《与元九书》中所说:“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握军要者切齿矣”,遂导致他第一次面临“长安居大不易”的失败,尝到了生存环境没有调适好的苦头。
反正,中国文人的脐带,如果系在大地母亲身上,系在民族国家身上,系在人民大众身上,你就不可能和统治者心血相通,你就不可能使统治者龙颜大悦,你就不可能不因为你的干预时政,挑战丑类,揭露败恶,批判权贵,说了些真话,道出些实情,而不遭受统治者的修理。
也许统治者日理万机,一时疏忽了你也有可能,可统治者手下的牛头马面、打手爪牙,却绝不是吃干饭的。于是,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的白居易,到底被那些嫉恨他的人,新账旧账一块算,只有捏着鼻子“出佐浔阳”。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九载:“元和十年秋,或言居易母堕井死,赋《新井》诗,出为刺史。王涯言其不可,乃贬江州司马。”下注:“论盗杀武元衡事,宰相嫌其出位故也。”
什么叫出位?就是诗人未能在此时此刻的生存环境中调适好自己的位置。
据清徐松撰《唐两京城坊考》,白居易在长安的四个坊里生活过,有过自己的屋宇房舍。基本都在东市之东,约相当于今日北京城的东四环部位。公元802年(贞元十八年)春,白居易第二次来京会试,以书判拔萃科及第,次年授校书郎,才在长安正式找房子住下来,所谓“卜宅之始”,住常乐坊。为主客司郎中时,住新昌坊;为左赞善大夫时,住昭国坊;为刑部尚书时,住宣平坊。期间还曾寄寓永崇坊的华阳观。但是,京城对他来说,仍是“居大不易”。
小的人居环境,未能尽如人愿,是与对大的政治气候未能周全应对存在必然联系的。公元816年(元和十一年),他就在诗中写道:“行年四十五,两鬓半苍苍。清瘦诗成癖,粗豪酒放狂。老来尤委命,安处即为乡。或拟庐山下,来春结草堂。”此时,就已经萌发出《吾土》诗中“岂限长安与洛阳”的不再逗留首善之区的逃避想法。
你可以责备他的退缩,他的软弱,但你不得不认同他这种聪明人的选择。作过斗士的人,不一定要当永远的斗士到底。我们总是以完人,全人,尽善,尽美,去期待谁,要求谁,指望谁,推动谁,说到底,其实是一种残酷,一种不堪负荷的道义承担。你得相信,鲁迅的《聪明人、奴才和傻子》一文,绝对是人世间的真实写照。
在宋叶梦得《避暑录话》中,有一番诠释诗人远离官场纷争,跳出政治绞杀,彻底改变自己,全方位调适的精彩分析:
白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稹、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稹、僧孺;为裴晋公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素不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者,处世如是人,亦足矣。推其所由得,惟不汲汲于进,而志在于退,是以能安于去就爱憎之际,每裕然有馀也。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时年才五十八,自是盖不复出。中间一为河南尹,期年辄去,再除同州刺史,不拜。雍容无事,顺适其意而满足其欲者十有六年。方太和、开成、会昌之间,天下变故,所更不一。元稹以废黜死,李文饶以谗嫉死,虽裴晋公犹怀疑畏,而牛僧孺、李宗闵,皆不免万里之行。所谓李逢吉、令狐楚、李珏之徒,泛泛非素与游者,其冰炭低昂,未尝有虚日,顾乐天所得岂不多哉!
要知道,对中国文人来说,最大的诱惑,是握权,最大的机遇,是升官。假设换一个人,这样的人际网络,这样的夤缘关系,这样的后台背景,这样的机遇门路,还不得半夜做梦都笑出声来。这不等于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那座藏金洞吗?只消一句“芝麻开门”,还有什么要求,什么欲望,不能满足的呢。
可白居易简直像有洁癖似地,远离着一切是非,逃避着所有邪恶。这就是诗人令我们钦佩的地方。因为,他表现出来一种高尚的约束,这可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中国文人能够达到的境界。
其实,佛家讲“戒”,就是提倡自我约束。为了清心寡欲,为了洗却凡尘,为了修心炼性,为了超度通脱,为了尔后有可能的成佛成仙,就得戒。然而,这对凡夫俗子而言,谈何容易。戒所以为戒,正因为不戒,若是世人都戒,也就无所谓戒了。惟其不成,这才有戒。
居大不易白乐天(3)
大千世界,充满诱惑,芸芸众生,六根不净,欲望也就成了饮食男女几乎无法抑制的本能。因此,不戒或许更接近于人的本性,有无可指责的一面,但也有不可恣肆的一面。所以,能戒,能约束,更多体现出一种人格力量。
白居易之了不起,即在于此。前人对其卷入漩涡中,然后跳出是非外的洁身自好,也有很高评价。“乐天素善李绅,而不入德裕之党,素善牛僧孺、杨虞卿,而不入宗闵之党,素喜刘禹锡,而不入任、文之党。中立不倚,峻节凛然”(葛立方《韵语阳秋》)。“予按乐天尝与刘禹锡游,人谓之刘、白,而不蹈司马党中。及与元稹游,人谓之元、白,而不蹈北司党中。又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陷牛、李党中。其风流高尚,进退以义,可想见矣。呜呼!叔世有如斯人之仿佛者乎?”(晁公武《郡斋读书志》)
当然,我们还要了解到,白居易之聪明,之睿智,之不断地调适生存环境,之不停地拓展精神空间,从而延续了他的人生,他的诗歌,奠定了他在历史上的不朽价值。之所以要这样做,我们应该为白居易设身处地想一想。大环境,也就是中唐残酷的党争倾轧,黑暗的政治迫害,无望的社会沉沦,深重的民族危机,所构成的这“居”,使他除了逃避躲让之外,别无选择。
他在《与元九书》中,曾经这样自我担承过:“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白居易被贬江州以后,在那里编纂了他的第一部诗集。从此,诗人实际上中断了他的政治性很强、现实性很浓的讽谕诗写作。倒不完全因为这些作品曾经给他带来了不幸,而是中唐的腐败黑暗,政治迫害,朋党倾轧,兵燹灾变,使他的兼济之志,除了无穷的碰壁,无谓的麻烦,无尽的讨伐,无聊的暗算弄得焦头烂额外,一无所得。于是,他在独善之义的闲适诗方面,另辟精神空间,创“元和体”,别出蹊径,独树一帜,不但改变了唐代诗风,也影响着千年以来中国文学。
文学是要变的,作家也是要变的。不变的文学,必死无疑,同样,不变的作家,总有一天,老调子已经唱完,就该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了。古今中外,很多真正的作家,最后采取自杀的手段结束生命,就因为这种没有出路的彷徨所致。在我们这里,却是相反,那些大作家、老作家,根本已经写不出东西,还要硬写,还要一本书一本书地推到我们眼前,好像发誓,不逼得中国读者在阅读他们的作品时,于愤怒与痛苦中自杀,决不罢休似的,也真是中国式的今古奇观了。
再没有比迁延中唐长达四十年之久的朋党之争,更能暴露中国知识分子那最污浊,最阴暗,最寡廉鲜耻,最见不得阳光的丑恶灵魂了。钱易在《南部新书》里,讲了一则小故事:“白傅与赞皇不协,白每有所寄文章,李缄之一筐,未尝开。刘三复或请之,曰:‘见词翰,则回吾心矣。’”看看这个李德裕,是个什么东西,也就无须废话了。
因此,白居易在开辟新的精神空间的同时,也在另谋新的生存环境。
《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六说:“居易初对策高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达顾遇,颇欲奋厉效报,苟致身于谟之地,则兼济生灵。蓄意未果,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自是宦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情性为事。大和已后,李宗闵、李德裕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杨颖士、杨虞卿与宗闵善,居易妻,颖士从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远害。凡所居官,未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识者多之。”
也许,任何一个信口雌黄的人,任何一个站着说话不嫌腰痛的人,任何一个习惯于高调指责一切的人,任何一个其实很王八蛋却总将别人看作王八蛋的人,大可以痛斥白居易的软弱、转向、后退、认输。可是,善良的人们,怎么不能替这位诗人想一想,他为什么要冲锋陷阵,为什么要慷慨就义,为什么要奋不顾身,为什么要一往直前呢?
文学在变,生活更在变。
公元835年(大和九年)“甘露事变”发生,白居易写过“彼为菹醢机上尽,此作鸾皇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咏史》)。“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从这些诗句里,我们看到在那场血腥的政治屠杀中,他对于能够侥幸逃脱,未遭杀身之灾,是心有余悸的。但另外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实际上他是在肯定自己这些年来为改变生存环境所作出的努力,是值得的。
因为,大约从公元824年(长庆四年),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洛阳,便基本上离开“居大不易”的长安。而从公元829年(大和三年)起,一直到公元846年(会昌六年)去世,就一直居住在洛阳外郭城东南端的履道里。得以存在下来,得以进行创作,得以享受生活,得以安度晚年,成为快乐神仙。
他写过一篇文章,题曰《池上篇》,讲述他在洛阳履道里那个精神家园里的幸福时光。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居坎坎,不知海宽。灵鹤怪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