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屐齿印苍苔-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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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让他们先打开眼界,多一点艺术享受,多一点认识世界的机会?
就艺术价值来衡量,改编是否属于次等品,也不一定。创作也好,翻译
也好,改编也好,一切决定于质量。世界公认的天才莎士比亚和莫里哀的剧
本中,就有改编的作品。我国元、明、清三代的杂剧、传奇名著中,也不乏
辗转改作的例子。如果说,这是改编本国作品,又当别论,那么改编外国作
品,工作只会更困难,因为首先就会遇到不同民族、历史、时代、风俗、习
惯,不同思想感情的表达方式等等的障碍。要改编得既符合原作的主要精
神,又浑成自然,天衣无缝,不但不能有丝毫的轻忽,还必须有精娴的艺术
修养。只要看看有些改编作品的生吞活剥,不伦不类,就知道改编之不易了。
从健吾改编的一些精品中,读者不难看出他所下的工夫,证明他是移花
接木的能手。以《王德明》为例,沉郁怪诞的色彩,波谲云诡的剧情,野心
家的阴鸷狠毒,杀人后的怔忡疯痫,《麦克白》激荡人心的力量,依然很好
地保存着,而全剧从内容到形式都中国化了。时代背景移到了中国五代,那
正是个民族大分裂时期,封建割据、征伐暴乱、杀父弑君成了流行病。成德
镇大将王德明(本名张文礼)杀死义父节度使王熔,篡位窃踞镇州,其人其
事,都见于史乘的记载,这就使天马行空般的虚构有了坚固的真实基础。剧
本第五场写李震为了保护王熔十岁的幼子王照海,竟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冒名
顶替,献给王德明。这个情节本来是《麦克白》所没有的,显然是元曲《赵
氏孤儿》故事的嫁接,但并不使人发生补缀和穿凿的痕迹。撇开《麦克白》
看《王德明》,仍不失为一件独立的艺术品。《金小玉》的地点移到了北京,
时间是北洋军阀的天下摇摇欲坠,革命地火行将爆裂的年代。革命者的坚
贞,艺术家的刚毅不屈,女伶的痴情与嫉妒,军警头子的阴险与狠毒,纠扭
盘结,迸出耀眼的火花,构成惊心动魄的场面。道地北京气氛的人事景物,
你再想不到它的原生地是法国。这两个剧本,都曾经若干剧团演出,观众的
激赏,历久不衰的卖座,无可置疑地肯定了它们的成就。两剧的导演都是佐
临,主要演员是石挥、丹尼、张伐(健吾自己还串演了一个角色),证明编、
导、演的完美合作,是使舞台艺术具有强大魅力的必要条件。
有趣的是,健吾改编了那么些外国剧本,他对自己这种再创作的劳动,
似乎也并不十分肯定。他改编“讲究结构的斯克利布”①的《云彩霞》,同
样以布局取胜的萨尔杜四剧:《金小玉》、《风流债》、《花信风》、《喜
相逢》,但他却说:“人属于一种有遗憾的动物,喜欢的不一定能够做,时
间不允许。通过允许的往往多是不最喜欢的工作,悲哀就在这里。”又说:
“我和萨尔杜遇在一起,也只是时间、环境和机会的巧合。为了争取观众,
为了情节容易吸引观众,为了企图掌握萨尔杜在剧院造成的营业记录,萨尔
杜便由朋友介绍,由我接受下来这份礼物。”①为什么这样说?我想大概因
为斯克利布和萨尔杜在法国剧坛虽曾红极一时,但评论家只肯定他们的技
巧,评价不高。而我国新文艺界长期以来的一个特别“国情”,就是害怕技
巧,唯恐“以词害意”。其实思想性和技巧决不是对立物,倒是相依为命的
连理枝。只有雕琢过分,只顾搔首弄姿,毫无风骨情致可言,才是十足的厌
物。试读健吾所改编的几种剧本,无一不是构思奇巧,鬼斧神工,显出作者
的修养和才力,内容也有一定的社会意义,欠缺的只是人物刻画不是那么深
切感人。中国的古典文学(小说、戏剧)证明,我们的祖先是擅长结撰故事
的,而目下流行的,却不少是离奇的生编硬造。如果能从斯克利布和萨尔杜
那里好好学到一些东西,那我们的读者和观众就欢喜不尽了。——以萨尔杜
而言,我国很早就译过他的《祖国》,“孤岛”时期还曾搬上舞台,以此激
扬民气。早在20 世纪初叶,日本剧作家田口菊町就曾将萨尔杜的《杜司克》
改编为日本新派剧本,名为《热血》。我国最早的戏剧团体春柳社,又改名
《热泪》,于1909 年初夏在日本演出①。这也就是后来的《金小玉》。“药
补不如食补”,多供给些富营养而又有滋味的精神食品,比起那些冠冕堂皇
的金科玉律来,对读者和作者将更为有益。健吾在这方面所花的心血,是不
会白费的!
① 杨绛:《李渔论戏剧结构》,见《春泥集》。1979 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版。
① 李健吾:《花信风》跋。1944 年,世界书局版。
① 欧阳予倩:《回忆春柳》,见《中国话剧运动五十年史料集》第一辑。
五
在健吾大量的翻译剧本中,有一种特殊的品种,这是由中国剧作家执笔
的英文剧本。
已故的老一辈戏剧家王文显,现在知道的人大概不多了。他曾在清华大
学主持西洋文学系,洪深、曹禹、张骏祥等都出自他的门下,健吾是其中之
一。王文显的剧作,都是用英文写的。1932 年,健吾留法回国,第一个翻译
的剧本就是他老师的《委曲求全》。这个戏在北平、上海都演过,上海的主
要演员是凤子。我最初看她演戏,就是《委曲求全》和《雷雨》,那还是她
的少女时代。在苦难深重的上海沦陷期间,王文显在圣约翰大学教英文,生
活相当艰苦。健吾又译了他的《北京政变》——一个写袁世凯的戏,后来出
版时改名《梦里京华》。健吾每星期到戏院结算上演税,送给他的老师。回
忆这些如尘的往事,已经很有些白头宫女闲话玄宗的意味了。但我们从这里
也可以看出健吾为人的一个侧面。
健吾是“书生”,或者说“书呆子”,他本人和他的一些朋友都这样看。
在解放后相当长的时期里,有一种流行的观念,以为喜欢埋头书案的知识分
子必定“脱离政治”,走的是所谓“白专道路”,这是一种好心的误会。书
呆子不关心政治的是少数,多数人并不如此,古往今来,已有无数事实作证。
例如健吾,不但不缺少政治热情,有时只嫌过多,但对实际政治十分隔膜,
却是事实,这是一般知识分子的通病。这从他的少数作品中也可以看出来。
抗日战争胜利初期,他根据席勒《强盗》改编的《山河怨》,就是个完全陷
于空想的例子。
文艺创作如何配合政治,教训已很不少。凭一时政治热情的冲动,率尔
操觚,往往为错综复杂、瞬息变化的形势所捉弄,劳而无功。不久前健吾写
《一九七六年》,就因为政治气候多变,一再修改,深感“此剧命运既苦且
奇,宛如梦里行舟,波浪起伏,动荡不已”①。钱钟书的《读〈拉奥孔〉》,
是一篇耐人咀嚼的文章,有许多牝牡骊黄以外的独到见解。文章里谈到演员
演戏,以狄德罗的《关于戏剧演员的诡论》为例,证以古代中国一句不谋而
合的谚语“先学无情后学戏”,阐明这样一个道理:“演员必须自己内心冷
静,才能惟妙惟肖地体现所扮角色的热烈情感,他先得学会不‘动于中’,
才能把角色的喜怒哀乐生动地‘形于外’;譬如逼真表演剧中人的狂怒时,
演员自己绝不认真冒火发疯。”①我觉得作家如何在创作中表达政治热情,
很有些与此相通的道理。作家必须善于冷静地观察政治动向,要热中有冷,
冷中有热,提得起,放得下,进得去,出得来,才不至在热情的冲动中跟着
形势的变动晕头转向,有如“梦里行舟”。健吾许多成功的剧作,目的只是
① 李健吾1981 年6 月11 日致笔者信。
① 钱钟书:《论〈拉奥孔〉,见《旧文四篇》。
想探索人生,却含蕴深厚地反映了现实,表明了作者鲜明的政治态度。像上
述这种急于要配合政治的戏,反而吃力不讨好,就是很明显的例子。
1934 年暮春,《这不过是春天》在北平贝满女中演出,健吾被请去看了。
演戏的全部是女孩子,她们扮演的角色,特别是男角,“好像来自梦之国,
好像踏在落花三尺的仙境,她们是可爱地不真实,不真实地生动。吸引我的
不是戏,而是她们鱼在水中游来游去的惝恍的感觉。”健吾的观感是:“我
满意。她们的童心是我和我作品的童心的保证。”②
童心!我觉得这是一把开启健吾作品和心灵的钥匙。他的特点是单纯,
胸无城府,直到现在,他还给我一个“老孩子”的感觉。在复杂的现实世界
里,这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可贵的品质。
在抗日战争和国内战争时期,我和健吾共过一大堆风雨同舟的岁月,可
以算是熟朋友了。但在文学和戏剧活动方面,我都是他的后学。在他面前谈
戏是最冒昧可笑的“班门弄斧”。上面这些意见,只算是我一份学习的作业
吧。
谁要是肯这样公正地对待我:为了我,为了了解我,而把这部书读下去,
那末,我就可以如此地要求他:他不必把我作为一个诗人来赞赏,而是要把
我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来尊重。①
这是席勒在《强盗》第一版序言里对他的读者所说的话,我移来献给健
吾和他的读者,并祝愿他健康长寿!
1981 年8 月10 日,病中,于上海。
① 席勒:《强盗》第一版序言,杨文震、常文译,1959 年民文学出版社版。
爱俪园的噩梦 ——李恩绩《爱俪园梦影录》序
《爱俪园梦影录》这部稿子,在我手头保存了30 年。时代的动荡和个
人命运的颠簸,居然没有累它在尘世淹没,真可以算得是一个奇迹。现在它
终于和世人相见了,我为此感到高兴;但作者已成古人,这部手稿可能是他
唯一的遗译,又使我感到惆怅。
作者李恩绩,我和他在素不相识中发生瓜葛,是在1943 年夏,我接编
《万象》杂志的时候。那是在抗日战争后期,上海沦陷期间。我从1930 年
尝试编辑工作,相继十余年,烹字调文,几乎没有中断,但在敌人屠刀下玩
这样险泠泠的走钢丝游戏,却是第一次。单是组稿,就成为一项复杂的策略
性问题。当清理废稿时,在堆积如山的读者来稿中,我发现了署名“李恩绩”
的文章,毛笔楷书,用的是绿线直格的毛边纸稿笺,字迹娟秀,行文熟练,
从文字上看得出作者腹笥的宽广,内容是阐述殷墟文字的一篇学术论文。在
《万象》前任主编手里,它显然已与字纸篓为邻了。《万象》原来是通俗读
物,娱乐性很强,向《万象》投寄这类“白雪阳春”的作品,我猜想作者的
性格大概有点迂阔,名字生疏,不像什么名流,也从不在不干不净的报刊上
抛头露面,正是一个很好的组稿对象。一看稿末的通讯处,是“静安寺路爱
俪园”。我不觉怦然心动:如果他熟悉爱俪园,为什么不建议他就地取材,
写些有关的文章呢?于是我恳切地给他写信,把稿退还给他,说明情况,请
他谅解,同时提出了我的请求。
他同意了,那结果就是后来在《万象》上刊出的长篇掌故《爱俪园——
海上的迷宫》。笔名“凡鸟”,大概是他写这篇连载时才用的。
爱俪园,即哈同花园,年轻人知道的大概不多了。花园也早已消失,沧
海桑田,变成如今的上海工业展览馆。但只要稍稍留心鸦片战争后上海百年
来变迁的人,就不会不知道英国籍犹太富翁哈同(SilasAuron Hardoon 1847
—1931),和他那宏伟神秘的私人花园。因为哈同是一位典型的“冒险家”,
而爱俪园则可以说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大观园”,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混
血儿,要了解帝国主义在上海开辟和经营租界的史实,其人其事,都是重要
的材料。
爱俪园种种扑朔迷离的传说,在旧上海长期流传,成为小市民茶余酒后
的谈资;为了餍足猎奇心理,道听途说,摭拾猥闻,铺张扬厉的笔墨也就绵
延不绝。其中偶有熟悉内情的作者,衍成说部,则又意在影射,沦于黑幕小
说的末流。李恩绩的作品却与众不同,不但因为作者长期生活在爱俪园,所
见所闻,所述所感,都出于第一手材料;尤在于作者的态度和识见:有实事
求是之心,无哗众取宠之意,这就保证了春秋史笔所必需而又难能可贵的真
实性。而且文字朴茂,描叙从容,迄今为止,就我个人所见,李恩绩为爱俪
园所作的素描,还是第一种可靠的信史。
但《爱俪园——海上的迷宫》连载不到一年,就戛然而止,不知为什么,
李恩绩不愿意写下去了。我登门拜访,希望他不要辍笔。——我观光爱俪园,
和李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