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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应是屐齿印苍苔-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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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的艺术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来信谈到张爱玲的评价问题,我对此毫无研究。我不是理论家,也无此
涵养。不过有两点可能不会有太大的争议:一是由于她的世家出身和社会经
历,笔端扫射的生活领域,填补了新文学创作的空白点;一是由于她的才华
修养所凝注的艺术造诣和文字功力,和现、当代某些浪得虚名的作品,一加
比照,妍媸自见。这种成就,自应为关心新文学事业者所珍视。不知高明以
为如何?
在张爱玲的名著中,《倾城之恋》曾在抗战时期的上海搬上舞台,前些
年又在香港拍成电影,《金锁记》摄制电视片,却是第一次。从烛照人性幽
微这一点来看,《金锁记》比《倾城之恋》更有深度,也更使人颤栗,演绎
为荧屏形象,无疑是有意义的。电视片改名为《昨夜的月亮》,我一直觉得,
不如原名的浑成自然,这种想法,至今未变。承你见赠《昨夜的月亮》录像,
前年台湾的萧锦绵女士来大陆时,到寒舍见访,我已经转送给她。萧锦绵是
著名的“张迷”,便于她在台湾公诸同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
你大概不会反对吧?
1991 年2 月14 日,旧历除夕
第三个十年 ——《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散文卷》序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论语》

不知是历史偶然的巧合,还是有意的考验,中国新文学运动发难以后的
三十年,竟和战争结了不解缘。开场既和第一次世界大战首尾相衔,临末又
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全程。莽莽神州大地,备受帝国主义列强侵凌鱼肉
的同时,军阀混战连绵不断,革命战争重叠交错,内忧外患,天灾人祸,轮
番袭击。到抗日战争的炮声一响,国家已经走到存亡绝续的边缘。新文学运
动的风雨阴晴,都和这动荡的时代息息相关。
持续八年的抗日战争,是中国历史上最悲壮、惨烈、痛苦的经验,也是
足以自豪的光荣篇章。当年身历其境的作家,和全国军民戮力同心,承受难
以想象的压力,终于击退现代生番的野蛮入侵,保卫了我们列祖列宗亿万斯
年鞠育经营的神圣疆土,洗雪了百年积弱造成的丧权辱国之耻。海外侨胞和
作家也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参与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民族自卫战争。这一时
期的文学成果,应该放在历史天平上,给予充分的评价。
抗日战争非凡的艰苦性,还由于我们不但面对深入国土的强大敌人,本
身更处在抉择中国命运的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前夜,救亡图存、同仇敌忾的
大旗下,始终存在着抗战与投降、团结与分裂、民主与专制、御侮与阋墙的
深刻矛盾,如烈火洪炉,锤炼着中华民族坚忍不拔的精神。

侵略战争造成文学队伍的大流迁,作家为抗战奔走号呼,在连天炮火中
颠沛流离,历尽艰辛,大量结集在以陪都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许多寻求理
想、向往未来的作家,投奔革命圣地延安,陷于敌手的北平与上海,特别是
“孤岛”时期的上海,也依然有作家在侵略者铁蹄下坚持苦斗;有的作家联
翩南渡,把抗战和新文学火炬隔海传递到香港。不论环境如何杌陧,条件如
何艰苦,作家都没有搁笔,放弃自己的职责。
散文创作在不受积极鼓舞的相对冷落中,也没有辜负这重要的时代。老
辈作家坚守岗位,为数众多的新手次第登场,现在多半已卓然成家。体貌风
格,因人而异;视野有宽窄,观察有疏密,感受有深浅,笔致有文野,共同
的基调是对祖国的热爱,对日寇的仇恨,对胜利的坚信。但也不乏人情世态
的描画,山河岁月的咏叹,因为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的生态不会在战火中消
失,只会变得更加强烈。属于“五四”一代的冰心,在故都陆沉后弃家出走,
视历年荟贮的书画典籍、艺术与感情珍品如土芥,千里流转西南,宣告“战
争夺去了毁灭了我的一部分珍宝,但它增加了我的最珍贵的,丢不掉的珍
宝,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信心”!她用“男士”这一笔名写的《关于女人》,
笔端由母爱和童心移向女性群像,因为女性意味着温柔、忍耐、痛苦、牺牲
和勇敢,也就意味着“无我”,这就把人性揳入历史的深处,境界渐宽,感
慨遂深。典雅清婉的文风,溶入流畅平实。冰心今年已到九十高龄,依然勤
思健笔,谡谡如松下风。她把自己创作变化的历程,概括为“甜酸苦辣”四
字,战时正是她由甜转酸的阶段。丰子恺亲切自然,自成一家。他并不标榜
性灵,但明心见性,字字掬自肺腑,行文也质朴无华,不矜不躁,不事藻饰。
他在故乡石门湾苦心构筑的缘缘堂,战事初起,就毁于日机的滥炸,扶老携
幼,背井离乡,备尝艰险困苦,却胸襟豁达,随遇而安。由于他的文名和画
名,常在逃难中得他的倾倒者慷慨相助,绝处逢生,朋友笑说是“艺术的逃
难”,他自己却说不如称为“宗教的逃难”。宁静淡泊的习性使他认定人生
最高境界是宗教,但他的生活态度是积极入世的,他文画并作,爱国热情如
沸,而文格依然明净爽飒,从《辞缘缘堂》诸文可窥一斑。老舍一洗过去的
幽默潇洒,满腔激情,把全部活力倾注于组织工作和社会活动,作品也以激
扬民气、鼓舞斗志为主。《五四之夜》给重庆大轰炸留下了一幅惊心动魄的
图画,满城烈焰冲天,满街遍巷的断墙碎瓦,生命重于泰山而轻如尘土。大
火未灭,月亮出现在烧得通红的天空,而敌机又来夜袭,残暴的轰炸激起更
强烈的敌忾与仇恨。《我的母亲》是悼念之作,感情沉挚的至性文章,寄托
他对慈母病逝北平的悲痛。骨肉情亲,因战乱而愈切,正是人同此心,收入
本集的同类作品,就有六篇之多,其中包括当时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的
一篇。巴金风尘仆仆,不断有长篇巨制问世,同时也进入了散文的丰收季节。
热情如火,笔致如大江奔流,依然是他的特色,这和他表达的内容是浑然一
致的。他的心似乎永远为真挚的爱和深厚的同情骚动不安,梦、灯光、友情、
温暖,是他散文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形象和字眼。他晚年震撼性的《随想录》,
可以在此找出一脉相承的渊源。王统照和郑振铎蛰居上海,前者在“孤岛”
时期以《炼狱中的火花》、《繁辞》为题,抒写蕴含诗意与哲理的短章,为
数可观。后者在战后作《蛰居散记》,劫后余生,痛定思痛,回顾黑暗岁月
的悲愤怆痛,足为千秋龟鉴。叶圣陶所作不多,谨严笃实,一如往昔。茅盾
长于论析,理胜于情。沈从文执著于湘西神秘朴野的风土描绘,冯至借憧憬
荒山僻野唱人的赞歌。吴伯箫、刘白羽、孙犁、杨朔、丁玲诸家,展示了战
斗场面,也展示了解放区的新生活、新文风。
梁实秋的《雅舍小品》,王力的《龙虫并雕斋琐语》,不妨相提并论。
这两家都是学者兼翻译家,所作小品,冶散文杂文于一炉,风貌颇多近似,
有的连内容题目也几乎雷同,但剪裁意蕴,各有蹊径。人情长短,世态纷纭,
信手拈来,都成妙谛,而谈笑从容,庄谐杂出,弦外有音。如听博识家清谈,
娓娓入耳;又如倩麻姑搔痒,惬意快心。工作更贴近现实。
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戛戛独造,使人耳目一新。思路活跃、深
刻、犀利,或天马行空,或鞭辟入里,或一针见血。针世砭俗,或锋利,或
婉曲,或反讽,或借喻,都能耐人低徊,有会于心。钱钟书和王、梁都学贯
今古,博通中西,而文字雅驯,合乎中国民族传统,不见“五四”以来泛滥
成灾的西化影响。不过王、梁是文白交融,流转圆熟,而钱作则是精纯透明、
富有表现力的白话,三者都显示白话文的成熟程度。比较而言,钱作更迫近
现代,给散文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作家慷慨献身的事迹,应该载之史册、与日月长存。创造社的两位元老,
郭沫若在第一次革命失败后,亡命东瀛,流放十年,芦沟桥事变爆发,才别
妇抛雏,潜返祖国,《由日本回来了》一文,纪录了这段经历。郁达夫曾为
此事奔走活动,煞费苦心,而自己却怀着国仇家恨,投身南荒,蓬飘海外,
最后在苏门答腊被日寇杀害,从容就义。他传奇般的舍身事迹,一直惝怳迷
离,40 年后才大白于天下。他在新加坡编报时,写了很多战斗的评论和杂文,
《槟城三宿记》、《马六甲游记》是他初履南洋时的作品。郁达夫曾以游记
脍炙人口,从此竟成广陵散。陆蠡在上海沦陷时期,陷于日寇的罗网,严词
谴敌,终以身殉,《囚绿记》近于谶兆。李健吾的《萩原大旭》,许广平的
《遭难前后》,都指控了日本宪兵队野蛮如兽的暴行。
也有在国难中贫病相煎,心力交困,春蚕丝尽,蜡炬泪干,含恨以殁的,
缪崇群就是一例。缪崇群的散文,论质论量,都有可观,抗战时期已臻于炉
火纯青之境,而忽成绝响,是特别令人惋惜的。他的遗文,巴金搜集出版了
《碑下随笔》,侍桁选编了《晞露新收》。后者在序言中还追记了一个伤感
的故事:缪崇群病寓重庆,恹恹僵卧,寓处来了一位外地的少女,无意中发
现了他,当作奇遇,立即写信通知她的好友,预约携手同来,因为这是她们
崇拜的作家,但作家已等不及和他的文字知己相见了。
在敌伪统治下的上海与北平,也出了少数新的作家,张爱玲的小说和散
文,都有不容忽视的成就。她的散文集《流言》,隽思闪烁,妙语缤纷,大
胆的真实,巧妙的比喻,幽默的讽嘲,得心应手、自然熨帖的文字,蕴凝重
于洒脱轻倩,在散文领域中,显出她独有的风格。
抗战中也有使新文学运动蒙羞的纪录,那就是有些作家的失足落水,其
中最堪痛心的是周作人,因为按照他的身份和修养,这事不该发生而终于发
生了。本集收了他六篇文章,《炒栗子》一文,引陆游《老学庵笔记》中的
一则宋代轶闻:汴京李和以炒栗子闻名四方,金兵破汴,李和辗转流徙到金
人治下的燕山——即抗战时期日寇占领的北平,从此湮没无闻。南宋小朝廷
遣使入金,到燕山,忽然有人送来炒栗,自称李和,挥泪而去。岁暮天寒,
周作人在苦茶庵中偶吃炒栗,触景生情遂有此作。文中有七言两绝:“燕山
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长向行人供妙栗,伤心最是李和儿。”“家
祭年年终是虚,乃翁心愿终何如,故园未毁不归去,怕出偏门过鲁墟。”声
如哀蝉鸣秋,无疑是他的内心独白和当众表白的二重奏,使人感慨不尽。
抗战胜利,内战接踵而起,作家多数卷进了风起云涌的和平民主运动。
著名的爱国诗人闻一多,不死于抗战,却为和平民主壮烈牺牲,《最后一次
的演讲》,就是他勇敢献身的宣言。

新文学运动的三十年,早成陈迹,回头一看,已不免有“人远天涯近”
的苍茫之感。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前人的辛苦跋涉,足为后人识途的
轨迹。
散文创作最需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因为散文领域涵盖时空,广大无
边,大至国家社会兴衰治乱,山岳江海沧桑变迁,小至个人一言一行一闪念,
一颦一笑,一饮一啄;自然界的虫鱼鸟兽,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作家
的主观世界必须与客观世界不断磨擦,才能使灵感发火。散文又是对作家的
挑战,由于篇幅有限,没有回旋进退的余地,筹思运笔,更需要才华功力。
“五四”的口号是民主与科学,文学革命与社会革命,原是双轨并行,一身
二任。新文学的幼年时代,散文成绩最为绚烂,已有定论。回顾一下当时的
名家名作,大都选材自由,情趣盎然,而各有个性色彩,不容代替。各家根
据各自的切身体验,有感而发,不是向着统一的口径勉强凑合。就思想倾向
而论,容有深浅广狭疏密偏正的差别,但都不背“五四”的大方向,因此综
观全局,如万壑争流,富有生气。到了30 年代,气候一变,风格渐趋昂扬,
调子渐趋单一,同时忌讳渐多,“风花雪月”,“身边琐事”,成了散文的
贬义词、同义语,活像是对付孙悟空的紧箍咒。抗战一起,更认为散文“飘
飘然”,不合时宜,主张“放逐抒情”。当然,这全部都出于战斗的要求,
以适应紧迫的时代,无可非议。琐屑无聊、空洞无物、无病呻吟,任何时候
都应该反对。但这种提法,却是有意无意地给散文创作出难题、穿小鞋,而
且也使人不能无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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