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6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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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未残炉爇,香雾隐隐绕帝,又可祛邪辟秽。”
看罢,安姑娘又笑。她说您以为人家说的只是香味儿吗?人家说的还是欲望啊。
平先生瞠目道:哦?这我倒没有瞧出来,你且说说看。
安姑娘叹道:我也是忽然发现,写这段文字的,必是个男人,因为里面包藏的,实在是一颗男人的心。
平先生扬眉道:那么依你看,男人的心是怎样的呢?
安姑娘忽然来了兴致,提议做个游戏,两人分头把异性的心思,用一个字写在手上,然后交换来看。
平先生也觉得好玩儿,又问:这一个宇有限制没有?
安姑娘道:没限制,中文英文,数字符号都行。
平先生抓起桌上的毛笔,可是举到半空,又踌躇了。
安姑娘想都没想,握着圆珠笔,重重地在左手上写下个什么,似乎要力透手背
见她已经写好,平先生才在手上颤颤地画了一下,放下笔,还鼓起嘴巴朝那摊开的手掌上吹气。
两人以一种等待揭开谜底的心情,交换着看过了对方的手掌,相视良久。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平先生的手心,由上到下,顶天立地,一贯而成的,是个漆黑的“1”;安姑娘的手擎正中,如一个蜘蛛盘踞在网心,是个小小的,蓝幽幽的“N”。
不知什么时候,平地里忽然起了风,脆而硬的柳枝在呼啸的风里抖着,像是无数被齐根斩断的琴弦。
安姑娘看看表,不知不觉快到学校的开饭时间了,忽然想起什么,匆忙打开书包,捧出一个小盒子放在书桌上,说这是您上回让买韵绿
色墨水。
平先生背了手,正看那漫天散落的琴弦,徐徐的,才道是:用不着了。
回转身,见安姑娘愣在那里,就拿出一页棕色墨迹的信纸给她看,头一句即是:以后我若不写信过去,你就不要写信来了。
安姑娘猜到这极有可能是那位女士的绝笔。关于这段旧情,她从平先生怀念友人的各种短文里,从自己一次次往返邮局帮助寄信取信的过程中,能够粗略地知道个大概。平先生偶尔提及,却也只是冰山的一角,余下的部分,只能靠想象去填补了。
不过越是到近些年,越是屡屡见到平先生拿着那些棕色墨迹的旧信发呆。往常,安姑娘骤然闯进来,平先生总是高兴的,若是隔了数月才来,还会喜得他一边拿出进口的糖果,一边摇头晃脑地诵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她就笑了:其实并不远啊。平先生则使劲点头:远的远的!一二十里之遥,对我这足不出户的老朽来说,已然是远的啦……不过也有这样的时候,安姑娘乘兴而来,却见平先生正颓然默坐,半闭着眼睛,神情凄侧。于是她对那位女士,就有了一点点妒忌:到了八九十岁还能被人想念,这在一个女人,该是怎样一种福分呢?
此时,似乎又是不便多问的,她只冒出半句;
真的是——
见平先生点头,也就不忍再问了。
黄昏的薄暮里,鹤发的老人缩在他的座椅中,手上摊开着相恋一生的女友的绝笔,他那肥大的棉坎肩硬如铠甲,屋里的空气湿冷似霜,此情此景,使安姑娘那日益粗粝的心,又有一部分开始松动、柔软。
很想说些安慰的话,良久,才苦笑道:
至少,您回忆往事的时候,还保有一个柏拉图式的完美梦想啊;不像我们,青春已逝,除了美丽的误会,什么都没有留下。心死了,剩下的就是过日子,耗时间而已。
这时候,厨房里传来青菜跃入油锅的爆裂声,安姑娘也就背起书包告辞。
平先生送她到了大门口。
转身欲走的时候,忽然又被叫住了。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她的眼神是询问舶,他的跟腈则被门框的阴影笼罩着。
有些突兀地,她的手被攫住了。
周围没有旁的人。
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她想了想。决定忍耐。
五
厨房的门开了,空气里弥漫着炒菜的香味。
防盗门颤巍巍关上了。
安姑娘松了口气,三步两步跑下楼去。
通常她从这里出去,都会在楼下回头张望,直到看见阳台上那白发的人朝她挥手,她也挥挥手,才会安然地离开。
然而今天,她支开满是墨迹的手,一路匆忙地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六
安姑娘的家,院子里有两棵柳树。到了这个季节,柳树已是丝绦垂地,枝叶扶疏了。两棵树之间,有小小一方草坪,每到月白风清时候,那里就成了各种小虫的天堂:蟋蟀悠悠私语,螳螂挥着大刀,勇武地一掠而过,蜗牛则背着它那甜蜜的负担,在草叶间留下道道晶亮的行迹。
安顿了孩子睡下,挑灯夜读之前,安姑娘总要围着那草坪走走。
白天的喧嚣渐渐远去,头脑缓缓地恢复了澄明,这一刻的安宁是弥足珍贵的。眼前树绿草青,耳边有蛙声虫鸣,天上有圆月,月边又有明亮的伴星。
月光泛着银白色,伴星的光芒则透出几许橘红。安姑娘的天文知识极为有限,不过她依稀记得这伴星应该是火星。因为年初时候,老人就告诉她,今年夏天将会有“火星大冲”的天象。
现在天象如约而至,人却是不在了。
火星的橘红光芒,似有一种殷殷的温存。地上没有什么与之应和,除了在草间时明时灭的萤火虫。
望着那萤火虫幽幽地明灭,她想,人的心思,真的是难以捉摸的。
那个被墨迹潘染的黄昏,她匆匆回到家,一边在水龙头下来来回回挽手,一边想,可能有相当一段时间,不会再登那个门了。这些随水而去的墨痕,也仿佛在佐证着什么:即便到了九十岁吧,男人也还是男人。
可是到了晚上,捧着一杯热茶在灯下看书,她又被那盘绕于心的幽愤情绪弄得有些不安,好像隐隐的,有另一层心绪悄然铺开。
热茶在握。热气云集。她忽然想到:可是,那双手起初是多么冰凉的呀。如捉如磨。亦捉亦磨。等到缓缓地松脱开去,它们才勉强可以说是沮乎的。
想到这里,那种隐隐的别扭劲儿也就如一滴墨汁落入水中,洇开,渐渐消散了。
尽管如此,尽管她还有成堆的问题想请教,可还是打定主意,暂时不去了。
谁知三天后的下午,平先生女儿打来电话,她放下听筒,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就冲出门去。
一切来得这样突然。可又是多么投合他的心愿呀。
记得曾读过先生一篇叫做(我的湿牛皮)的文章,里面谈到西藏过去曾有一种刑罚,把人裹在湿牛皮里曝晒,牛皮越干越紧,终至把人一点一点箍死。平先生说,老而病魔缠身,不啻于裹上了湿牛皮,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他可不要什么湿牛皮,他要“好快刀”。
平先生的小屋里挤满了人。可是安姑娘进去的时候,觉得里面空荡蔼的。人们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可她还是觉得人语嘈杂。
只是那张放大的照片,让她的目光有了停留之处。细审那苍老的跟睛,觉得里面的神气几乎可以说是顽皮的。
一切都严守平先生的愿望,是“从速从简”的。其时,斯人早已“火遁”,这小小的告别仪式,还是子女们为了安慰几位至亲长者而设的,已然是于嘱有违的了。
安姑娘告辞的时候,平先生女儿送她来到门口,说是先生留给她一幅字,因为是绝笔,需等到托裱、影印之后,才好取走的。她呆呆的,也只是唯唯。
出了楼门,习惯性地回头张望,三楼的阳台空空的,只有玻璃窗映出夕阳的反光,是几抹眩目的金红。
怀了那几抹金红,安姑娘大步而去,耳边是习习风声,风声掀起思绪,不禁暗暗叹道,真是率尔而遁哪!其中的爽利风致,似乎只能套用一个流行的字来概括,道是:酷。
些后忙于毕业论文和种种俗务,她很少想起子先生。偶尔想起,却脱不开老人那一生之谜。
其实安姑娘也是爱猜谜的。先生留下的这个谜语,总是影影绰绰地潜伏于她的心底,怎么也挥之不去:平先生与女友,既然那么相爱,为什么又天各一方?对此,安姑娘有两个解释:一个是,问题出在女友家里,她是大户小姐,平先生出身寒门迫于门户之见,难结秦晋;另一个则是,问题出在乎先生,他过于自尊,回避了,此后两人越走越远,成了永远不会相交的双曲线……
七
这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是有一点奇妙的,不知为什么,她屡屡地想起平先生。
信手翻阅佛经故事,看到《妙色王》一段中,有这样的四句偈:
由爱故生优,由爱故生怖,
若高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就想,对于今人来说,那个“爱”字似乎应当改成“欲”字才会妥帖。因为亲见了许多的人,心里早已没有爱了,却依然是既忧且怖的。或许,今人的心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无爱尚可,无欲则是万万不可的吧。
多么希望平先生就在眼前,两个人还像过去一样,一来一往,海阔天空,无遮无拦地交谈哪。
平先生的心思,常常跃动如少年,好奇如孩童,有一次甚至向她讨教生产时候的感受。安姑娘也就坦言相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的时候,脑子里忽地就是一白。后来她想,那一白,肯定就是个短暂的死。奇妙的是,死之后马上就是生,孩子那响亮的哭声,把她从那白茫茫中又拉回到今世。平先生听罢,若有所思:死生相连——这我将来倒要验证一番……
这样的时候,安姑娘觉得与平先生之间,又何止是忘年之交,实在更是忘性之交呢。
可惜,如今四顾无人,只有小小的萤火虫,一明一灭,像是拥有着呼吸的。当她蹲下身去,想要找寻那小虫的时候,它却又屏住了呼吸。
至于说到人欲,几乎可以说就是平先生的毕生所学吧——哪朝哪代的历史,不是人欲的历史呢?
对人欲,平先生应该是有着透彻了解的,所以他不信人。甚至……
想到此处,安姑娘忽然脊背发凉;那么,他或许早就知道女人一个个都是要心碎的,所以他不做那个使“她”心碎的人。
世间会有这样的深情么?
她的余光又感到了那小虫。它的明灭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久而久之,起伏成了应和,应和成了默契。
这样的时候,她是唯愿有灵魂的,如果有,那么此刻,平先生和女友的灵,应该早已合而为一了吧?
可是刚想到这样的合一,她又忽而为另一个人感到了难过。
那么,太太怎么办呢?
从小,她就依着父亲,管平先生的老伴儿叫“太太”,长大了想想,也许是取“太师母”的第一个字,又让孩童很容易上口的缘故吧。
是啊,太太怎么办呢?
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去干校的时候,给他寄去寒衣和装满了吃食的包裹;回来著书立说的时候,又戴着花镜,为他誊写了多年的书稿……
记忆中,好像太太一直都是这样老的。可是常识又告诉她,太太一定年轻过,也一定有过年轻的梦想来着。太太曾经痛苦过吗?或者说,太太如今还痛苦吗?
于是她决定去看看太太,顺便也把平先生那幅宇取回来。不知为什么,她隐隐感到,关于那个春日黄昏,似乎也有个谜底,就藏在那幅字里呢。
八
太太还是老样子。
不像平先生的女儿,父亲死后,她仿佛一下子老了一大截,鬓边的银丝连成了一片,甚至走路的速度,都变得迟缓了。 而太太还是老样子。好像是老到不能再老了,索性就稳定在那里了。
安姑娘进门的时候,太太已经吃过了早饭,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她那个固定的座位上,嘴巴缓缓嚼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
太太是喜欢安姑娘的,多年前就夸奖过,说这小姑娘仁义,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声音大,吐字清楚。其实安姑娘很久没有和太太好好聊天了,每次来都是直奔平先生房间,走的时候如果遇见太太在客厅里,也不过是寒喧几句,又匆匆告辞的。
忽然这么面对面坐着,安姑娘竟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了。
于是就说天气。说秋风起了,天气日日转凉。太太点点头,接过去说是啊,真凉,这暖气,什么时候摸,什么时候都是凉的。
安姑娘一愣。又问她老人家早上喜欢吃什么,牙口怎么样,嚼东西费劲不费。太太说怎么不费劲,不戴假牙就吃不了东西。说罢,高声呼唤女儿,让她把那消过毒的假牙用清水过净,等平先生起来好戴。
安姑娘又是一愣。
女儿从厨房出来,将新泡的茶刚刚放到桌子上,太太又支使她:还不把酱豆腐端上来?都几点了?爸爸也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