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2期-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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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惠子的魅力难以抵挡,她的母性和性感交融的温柔的魅力,她瞬间的接近又离去,她总是留给客人足够的幻想空间。对于客人,无论在桌旁逗留多短,美惠子都能给客人满足的错觉,或者说,是满足后的不满足,正是不满足,让客人保持期待和企望,而这必然建立在片刻的“满足”上,在几分钟的相处中。虽说这笑容这体贴人微的问候和源源不尽的宽慰的话语是用钱买来的,归根结底这是一场男女之间的游戏,不让情感介入是游戏的基本规则,然而获得的情感满足恰恰是这类游戏的至幻效果,所以情爱高潮不是在云雨之时,而是在它的虚幻部分,被唤起的想象和幻觉。
维安始终难忘,在他最寥落的夜晚,妈妈桑美惠子坐到他的桌边,她倾听他的苦恼,然后说:“你不能放弃,你要努力!”她凝视着他,温柔的目光还包含期待和某种执着,那目光比话语更感动他,也唤起了他萎靡的自尊,她跪起身为他倒酒,她举起酒杯和他干杯,轻声但有力地喊了一声,“加油!”他就像站在起跑线上,她是啦啦队,她相信他会赢,他会越过所有的障碍,将婚姻进行到底。
维安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在那一刻,低落软弱的他,竟被这么简单的一声呼喊振奋,谁说不是居酒屋的特殊气氛烘托出的效果?不是他对妈妈桑的崇拜激起的满足感使然?他的前妻不会知道,因为妈妈桑的那声鼓励,他又将婚姻延续了半年。
他当然不会告诉他的家人他婚姻失败的原因,他更不会向他们描述他的夜生活的景象,即便如此,他已经成了父母眼中的孽子,他在那里干什么呢?他不赚钱,因为他未给家里任何资助,未在东京和上海置房,也就是说他未在那个讨厌的国度弄到日元,维安父母这一辈上海人无法掩饰他们对日本的憎恶,然而为实际利益考虑,他们也不阻止自己的儿女去那里淘金,应该是,打体力工赚苦力钱,可维安竟在那样的地方活得悠然自得。
更让他们生气的是,他既不赚钱也不传宗接代,他短暂的婚姻里的那个称为妻子的女子他父母从未谋面,他从异地他乡没有带来任何可视之物,除了一次次回家向他们表明他们作为父母的失败,况且这家回得短暂匆忙。
当然,对于维安,这一切都不重要,父母的看法,人们的看法,维安的人生意义不是通过他们的评价显示,但维安需要向鲁易向阿宝谈论东京,东京生活通过谈论产生了意义,如果没有意义它就沉沦了,这样的谈论因此变得越来越重要,当时光飞速流逝,当生命越来越脆弱。
然而“世外桃源”是用金钱购获,虽然同时又是个释放所有社会压力的小世界,这样一种矛盾的存在却激发着日本作家的想象力。维安知道,这并非是有创意的人生,他只是在重复无数日本男人的人生。
而维安描述的人生画面却勾起鲁易对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作家以怀旧笔触表现的江户时代故事的兴趣。鲁易从书架上抽出永井荷风的小说集,《未完的梦》、《黑暗里的花朵》、《春色梅历》,他给维安朗读小说片断,“这条路从一开始便通向黑暗和不义。从流浪者的破衣烂裳中寻找美丽的编织图案的痕迹比在称为完美无瑕的墙上找污迹和斑点更令人愉快,在腐化的深处采集到人类伺情的花朵和香泪浇灌的果实。”鲁易善于提纲挈领,他说,那些欢场女子是触发荷风美学遐想的导体,表达他自己的幻想,这些女子的性格远不及她们创造的气氛重要,她们的发式与和服比她们的面孔更有表现力。事实上,她们是没有面孑L的女人,或者说,是挂着同一面孔的女人,她们唤起的是梦,荷风的梦。
维安深深点头,这正是和鲁易谈话获得的快感之一,鲁易总是不失时机在文学或艺术史中找到先例,他从来没有去过日本,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他者”文化的解析。
而阿宝则对现实中的女子感兴趣,美惠子的模样她的性格,她很好奇居酒屋的女人和普通女人的区别。于是,维安告诉阿宝,美惠子的美是无法形容的,她是妖精,似乎每天都在变化,更毋庸说白天和黑夜的变化,维安向阿宝描述,不仅仅是日日更换和服、口红的颜色、发髻的形状,她的神秘她的艳冶是非肉体的,似乎为了给予阿宝足够的想象力,他从未向她展示美惠子的照片。
也许,他担心阿宝看到美惠子的照片会失望?美惠子的魅惑,她特有的瞬息万变的风情如何能摄人在一张照片上?就像狐仙变成的女人,她是在夜深时、在阴暗的空气里影影绰绰、
时隐时现,任何技术手段都无法让她定格,就像风,只能感觉却无法具象。
事实上,每一次回上海前,维安都曾试图给美惠子照相,但照片上的美惠子令维安感到陌生,她怎么突然成了家常女人?她的魅力荡然无存,有一天,维安突然明白,美惠子的美只对夜晚在幽黯的灯光里寂寞的男人产生魅力,或者,是在向阿宝描述的时候产生魅力。
美惠子不染头发,她的乌黑茂密的长发挽在脑后梳成高贵又温婉的日式发髻,她谦恭地微笑着,屈膝弯腰不厌其烦向人致礼,她已完全变成日本女子了,十年前从上海弄堂带去的过于尖厉的精明融化成圆润的智慧,那小家碧玉的俏丽打磨成雍容不凡的气度。美惠子是在东京的居酒屋完成她的蜕变,从干涩的线条迟钝的单纯少女长成丰饶柔润的风月场的女人,这是维安为阿宝描绘的美惠子,在阿宝想象中已栩栩如生的居酒屋的妈妈,也是异域天空叱咤风云的女侠。
就像江户故事里的角色,美惠子,这个满足着男人幻想的女人的身后有着许多心酸和泪水。美惠子离开上海到东京时,只有二十岁,她是肩负着双亲的希望去东京赚日元,美惠子一家六口拥挤在低矮的十多平米的棚户房里,她的父母都是工人,是社会最底层人群,他们无力也无奢望改善自己的住房,少女的美惠子无法忍受一家人拥挤在破烂小屋的屈辱,决心走出那样的生活,并给自己的父母买一套房,那是当时的美惠子去东京的动力。为了筹集东京语言学校昂贵的学费——这是拿签证的唯一途径——美惠子是作出一些牺牲的,她把自己的初夜给了一位港客,这也是当年上海一部分底层女孩走过的捷径。
维安说,我对这样的女孩从来只有同情,这只能说明这个社会是多么不平等。这也是鲁易的看法,他认为,在这个曾经权势高于一切的社会,普通人虽然人口众多,仍是弱势群体,对于他们,获得任何出路和机会都是要付出昂贵代价的。
当然现在的美惠子有了更大的野心,房子已不在她的视野,美惠子在东京和上海已积累了至少五套房子,美惠子已经不用再为房子打拚了,现在职业妈妈生涯对美惠子更有事业的意味,美惠子真是把它当作事业来经营的。她喜欢她的职业,她也善于挣钱。一个妈妈桑身边总有几个有实力的客人为她支撑,他们被称为“爸爸”,除了经常去居酒屋消费,逢年过节要送上诸如名车等厚礼。美惠子的“爸爸”中,有不动产商人,也有大公司的董事长,以后,维安也成了“爸爸”,一个艺术家身份的“爸爸”,不具备任何经济实力的“爸爸”,这正好说明了美惠子对他的另眼相看。遇上年节,她只接受维安的小礼物,这是她体贴维安的地方。但是维安明白,他自有被需要的时候。
有些白天,美惠子带女儿去公园,便让维安陪在边上,他们俩年龄相当,是最自然的人际关系的图画:这时的美惠子穿着T恤和牛仔裤,是都市女生的形象,简约的明快的自我的,一个东京街头到处可见的年轻女子,和夜晚穿着和服的妈妈桑判若两人。她和维安搀着她的五岁的女儿漫步在公园,犹如一对小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一个令人羡慕的却也是正常无比的家庭景象,轻盈而快乐的遐想浮现在美惠子的脸上,好像她是个满足的,沉浸在享受在作为女人一直在追慕的家庭生活里。
维安每每瞥见美惠子的神情,心里便有感触,因为他知道美惠子真正的丈夫是个形象有点委琐的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一个从大阪来的老实的公务员。当时为了解决身份,美惠子匆忙结婚,她的婚姻当然没有情感因素,或者说,对于当时的她来说,有情感的婚姻是奢侈,现在看起来,她似乎已安于这样的婚姻,事实上,她现在的职业更需要婚姻的门面。然而,她个人的情感生活到底在哪里呢?
在东京上野动物园,一群孩子在和大象进行拔河比赛,美惠子挽住维安的胳膊站在一边,就像旁边那些年轻的父母们一样,脸上挂着鼓励的微笑并呐喊着为自己的孩子加油,她的女儿正挤在孩子们中间,这几十个孩子正拉住绳子的一端,另一端绑在大象的腿上,当饲养员一声令下,只见大象轻轻将腿一提,整排的孩子顿时纷纷倒地,乱作一团。于是父母们都哈哈大笑,美惠子笑得靠在维安的臂膀上,维安搂住她,有些情不自禁,他们依偎在一起,在这下午的某个片刻,维安才遇见作为真实女人的美惠子,在强悍又温柔的妈妈桑面具后面的女人,普通的邻家女人。
这时候的维安心中有着怜悯和给予爱的渴望,如果说夜晚的他企求获得与月光一般温柔的照拂,希冀回到八岁的童年得到母性的却又不乏肉欲的关照,那么现在他渴望把这个突然变得弱小的女子拥进怀里,
渴望与美惠子有一段普通的也是真实的男女之情,这种突然涌起的热情有一种升华和洁净,与充满情色的夜间气氛如此迥然。然而,这也只是刹那的冲动,当他们离开上野公园之后,生活又回到他们各自的轨道,美惠子驾车把维安送回他的画室,然后她回家安顿女儿,傍晚她就要为做妈妈桑做准备,洗澡更衣化妆,那也是她戴回面具的过程。
也许,维安对美惠子的感情是经过千回百折而归于平静,既然和美惠子有过这一类亲密接触,既然已走到了面具的后面,维安难免对美惠子有更多的遐想,换句话说,他是想超越客人和妈妈桑的关系,他和美惠子会有一场爱情吗?事实上,有一度,维安认为他已经超越了那层关系,他们已进入了一般意义上的爱情关系。
那是在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天,邓丽君突然倒毙在泰国旅馆门口的噩耗传来,毋庸说,寄居他乡的她的歌迷所受到的打击,为哀悼邓丽君之死,美惠子破例停业一晚,并在店门口挂出镶了黑边充满哀思的停业通告。在停业的那个晚上,她和维安到他们已很久不去的卡拉OK店唱邓丽君的歌,那晚的美惠子特地穿上粉红色的洋装,那也是邓丽君最喜爱的颜色,粉红的美惠子顿时有了几分女孩子的纯真,又一次拨动了维安脆弱的心弦。而她饱含泪水的歌声令维安不能自己,他拉着美惠子离开了店,他们去了他的画室。
在伤感的夜晚他们的偏离变得很自然,他们做爱,或者说他们终于到了床上,在认识将近八年之后。他们像一对谈情说爱有若干时间的男女,他们的确对彼此的情感世界已经不陌生,至少美惠子对维安了解至深,维安是个需要感情甚过性的男子。在床上,维安有几分慌乱,他其实并没有准备与美惠子上床,她只是一个意念中的女子,是平面的影子,在幻想的云雾里影影绰绰。
所以,当美惠子赤裸的胴体面对他时,她有着一对小乳房、像少女一般纤弱的身体面对他时,维安突然就失去了勇气,他的身体萎顿了,但是美惠子已经抱住他,她开始吻他,她轻吻他的眼睛他的脸颊他的耳朵,她的手随着她的嘴移动,当她的嘴移到他的嘴时,她突然开始用力,他的舌头被深深吸进她的嘴,她的手迅速下滑,滑到他的两腿中,他的下体在她温软的掌心坚硬起来,似乎她在引领一个处男领略人生必经之路。
可是,他的情绪过于强烈,令他的身体紧张脆弱,他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就结束了整个过程。他真正的高潮是在之后,在这场做爱成为回忆的夜晚,美惠子小小的乳房少女般的身体在回想中更加性感,或者说,她的身体是在回忆中渐渐展示其特殊的妩媚,那小小的乳房在意念中给予他强烈的刺激,令他一次次勃起,一度,他沉溺在对那个亲近后又立刻飘渺而去的身体的意淫中,除了自慰似乎难以与其他女子有身体亲近。
但是,美惠子已戴起了面具,她已回到妈妈桑的角色,在居酒屋,她走到维安的桌边向他问候,以一种普遍的温柔和性感,因为这温柔和性感也适用于其他客人。她的身影已经退远,虽然她就在他的身边,但已经带着银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