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2期-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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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酒吧的情景,那晚差不多是单身男人的节日,更确切地说,是到远东来寻找艳遇的白人单身男子的节日,他们带进来他们自己并不认识的聚集在酒吧门口的中国女人,那些活跃于夜晚各种场所的“专业女人”,不过,老外们对她们的身份难以辨别,她们打扮不俗,脸容清秀,笑靥迷人,满嘴英语单词,并且举止开放,老外们互相说,喔,上海,她不就是个西方城市吗?
那个夜晚酒吧烛光幽黯音乐激情气氛暖昧,维安问阿宝,这里还是上海吗?“当然,难道你希望是东京?”阿宝正忙乱地东张西望,打量突然拥进酒吧的不同女人,或者说是同一种女人,阿宝是这里唯一不搭调的女性客人,她的拖至臀部的长发披头散发盖了一身,穿着男式衬衫和背带裤,用咬口抽烟,她似乎比维安和鲁易更像那一类有些才华但颓废比才华更显眼的艺术工作者,虽然白天她穿白大褂在医院药房发药,“我有些奇怪今晚女人的数目好像已超过男人,她们是怎么进来的呢?”见维安与鲁易相视一笑,阿宝就有几分疑惑,“今天是单身男人的夜晚,我在这里是否妨碍了你们呢?”阿宝欲起以”(日语:亲切温柔)的抚慰,可以轻而易举卸下社会赋予的角色,在深夜低租金的酒廊暂时装扮孩子,追寻假想中的母爱,当然,也是充满肉感的境界,在日本,母性和女性原本就难以分离,“女人都是母亲,男人都是儿子”,他们的日语里有这样的形容。
美惠子的居酒屋叫“千语”,取自于邓丽君的歌名“千言万语”,当然演绎成日语已是另一番语境,也许只有维安能共鸣美惠子那一份怀念,不仅仅是对邓丽君,也是对他们曾经共同成长的时代在第一次倾听邓丽君时受到的近乎于休克的震撼,那柔软湿润情色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金戈铁马的漫漫沙尘上的震撼,然而,这是他们各自十分隐秘的情怀,美惠子的居酒屋不提供关于“沉重”的记忆按钮,直到有一次,她听见,维安在居酒屋告诉那些日本人,“中国最好的音乐就是邓丽君的歌!”这位正在和客人应酬的妈妈桑给了维安凝重的一瞥,他们的视线正好相碰,就像烟花霹雳一声照亮了隐在黑暗的角落,这一刹那让他们彼此有了深切的认同,但美惠子立刻恢复了她的笑容,她到底是妈妈桑,她的职业笑容如此本能完美无懈可击,她的笑容是公共化的,属于所有的客人。
美惠子要到几年以后才会知道,维安这个男人唱邓丽君的歌竟也唱得伤怀入骨,在他们的关系更为深入之后,有些下午维安带美惠子去卡拉OK唱邓丽君的歌,他得知,在他们互相成为知己之前,在另一些下午,美惠子也常到卡拉0K店包下一间房,一个人唱邓丽君。
她是那些下午神秘的客人,把自己关进包房里唱着像小调一样单纯的歌,“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地爱着我,千言和万语,随风掠过。”那是美惠子享受自己心绪的时候,是她回到遥远的中国的时候,第一次听到邓丽君时美惠子还未完成发育,她难以忘记邓丽君的歌声带给她的生理上的冲击,就像干硬到起壳的肌肤,突然遇到温暖的水汽,充满了被溶解的感动和舒展,那层壳也是盔甲,是意识形态强加于每个人的盔甲,现在它就在“靡靡之音”里瓦解了,那正是内心囚牢被解放的一刻,被解放的一刻多么令人难忘。
美惠子的怀念湿润着包房的幽黯,那里似乎也荡漾着一层波光粼粼的水汽,包房门口站着侍应生,他的眼睛也是湿润的,是被房间里的女人孤独歌唱的身姿感动还是被她的歌声感动?
有一家卡拉OK店老板保留了邓丽君所有的日语唱片,维安告诉美惠子,他在那家店唱邓丽君,曾让比他长一辈的日本男人泪水涟涟,他们都是老单身汉,他们的落寞和孤单,他们的软弱和自卑,被邓丽君的歌安慰了。但是,那些老男人竟认为邓丽君是日本女人,这使维安生气,他可是费了不少口舌让他们认知自己的无知。有一次,还差点和一个老男人动手,喝得醉醺醺的维安手指一直点到对方的鼻子前,向他吼道:“她是我们中国的女人!”那时,旁边的一位客人,一家小唱片公司的制作人突发奇想,他劝阻了他们,然后说服维安去录了一张CD唱片。
当然这些只是他在往来于居酒屋之间生发出的轶事,和美惠子一起唱卡拉OK之前的那些年,作为酒廊妈妈的美惠子曾给了维安似有若无的向往,也许,比较起来,维安更愿意回味那时的关系,维安告诉阿宝,这是男女关系中最令人寻味的一种,她就在你的身边,触手可及,却又无法抓住,一个真实的女人,却更像一具幻
影。她使维安无法和普通女人建立现实关系,或者说,那种短暂的炫目的幻觉使维安沉溺,令他失去在真实人生中在嶙峋的艰涩的男女关系中所需要的勇气耐心和责任。
黄昏后,维安离开画室,过两条街便是美惠子的居酒屋,后来维安搬过一次画室,离美惠子远了,但维安宁愿步行半小时的路程,其间经过好几家居酒屋,直至到达“千语”。
在居酒屋,当妈妈出现时,客人已经在小姐的劝诱下喝了不少酒,“千语”的小姐有一股天真活泼的气息,她们身材苗条到纤弱,有几个甚至像高中生,从脸容到举止,都是活泼有余,任性有余,率直有余,好似没有城府,也好似没心没肺。
当然,这些风格轻快的小姐是为客人设置的,“千语”的客人多已上了年纪,他们喜欢有少女气息的小姐。她们叽叽喳喳簇拥在你身边,就像一群小鸟,这些小姐也都是上海人,所以比日本小姐更加的活跃放任甜腻,或许这也是她们的特色,而受到某一类客人的喜爱。但酒廊小姐需要的功夫她们也是做得丝毫不差,伺候客人的功夫,说恭维话的功夫,还有那些似乎独具创造力的色情玩笑,维安说,当她们向你簇拥过来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像个帝王,或者说,是人生舞台的主角。
问题是,维安并非不知道这是一场有默契的演出,有些片断甚至颇具幽默感。比如有个叫雷蒙的小姐是店里最红的小姐,她个子高挑,性格外向,一脸天真无邪地说出的荤段子最能让客人开怀,她还有些经典动作令人难忘。雷蒙经常故意让自己的胸衣带子从肩膀滑落,那时通常会有个年近花甲的某公司董事长在近旁,他便悄悄提醒雷蒙,而正在给客人斟酒的雷蒙总是显得吃惊而羞涩,她手里拿着酒瓶和酒杯有些束手无措似的,于是上了年纪的董事长便帮她把胸衣带子提到肩上,手指不甘寂寞地在她肩上逗留片刻,于是雷蒙更加羞涩,脸红通通地拍开董事长的手,董事长笑呵呵地似获得了极大满足,只有在买单时他才明白,这手指的片刻逗留价格不菲,但以后遇到同样的状况,他依然会配合雷蒙将“旧戏”再演一遍。
维安作为旁观者目睹了这一切,对雷蒙的装糊涂和董事长一次次的“上当”感到吃惊,后来,他才明白这已经从表演演变成互动热烈的游戏,而游戏是不会因为重复的玩耍而让人厌倦,当然,这是对于有游戏需要的人。
谁也不会怀疑雷蒙只是表面糊涂,在生意上从来铁面无私毫不含糊,满嘴色情玩笑却守身如玉,雷蒙是妈妈桑美惠子的左右臂,令维安爱屋及乌,对雷蒙出手大方,你也可以说,雷蒙对维安另眼相看,因为妈妈对维安另眼相看,所以只要有机会雷蒙便要到他的桌边陪酒,她是个红小姐,有时忽略有钱客人来陪维安,给足维安面子,所以给小费时他试图不辱没自己“艺术家”的名声,他的出手一点也不逊于有钱人。
这就是说,维安是付出更高价格得到雷蒙的青睐,虽然她口口声声表示着对艺术家的仰慕,但在收钱时一点也不手软,维安却认为她的“职业化”无可厚非,正是这种“职业化”剔除了个人感情的纠葛,令维安轻快地出入于居酒屋,通过付费在这个由女人营造的小世界里获得被社会压抑着的放纵任性,获得某种自由感和忘却。
你瞧,在小姐们颇具匠心的陪伴和劝诱下,客人们脸颊醺红,眼睛水汪汪,作为社长董事长部长经理之类的社会角色已彻底丢弃,他们成了虚弱的需要娇宠的孩子,他们在等一个人,这就是妈妈,她将依次来到客人桌旁,仅仅是一声问候,已让他们感激涕零。
这样的场景让维安十分恍惚,他隐姓埋名在一个颓靡的与四周隔离的异地,那也是个仿佛玻璃搭就的鱼缸,他是否依稀想起永井荷风所追逐的在他的时代就已在消失的江户时代的影子,这个出生在十九世纪末期的作家,他的人生几乎是在脱衣舞娘、妓女、艺妓和配唱女歌星的陪伴下度过,维安相信他已在那个粉色的边缘地带找到了“世外桃源”。
维安失恋后的第三年,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那是个江苏小城女子,笑容甜美,骨骼小巧但丰满结实,她在东京歌剧团唱小角色,然而她的雄心远远不止这个,维安马上发现他在重蹈覆辙,他们再一次因为不同的节奏而产生冲突,她紧张忙乱,日程表总是排得很满,她看不惯维安的悠闲和不思上进,“不思上进”,她就是这么指责他。同时,维安还发现,有着丰满乳房的女子往往是性冷感,她这个看起来性感被他戏称为“小肉鸡”的女人却毫无性趣,他们的性生活一减再减,直到完全杜绝。
而最初却是她的性感令他迷失,她带他去温泉,在雾气腾腾的水里她的丰满的裸体令他神志紊乱,理智的栅栏不堪一击,在温泉旅馆他们有了第一次,这是决定性的第一次,两具身体热烈地融合在一起,还有她的孩子一般的呓语深深打动了他,他相信,这是他们之间,两个异性之间最可靠最深切的沟通,他迫不及待将她带上婚姻之途。
然而;一旦踏上这趟旅途,销魂的一刻便不再。有着丰满乳房的女子忙着实现自己的野心,社交、练声与时俱进,忙了一天的她匆匆回家,上了床已疲惫得说不出话,更毋庸说有做爱的热情和乐趣,他们的婚床成了黑夜的栖息地,而不是爱的奇迹的销魂窝。他不由地怀疑所谓的第一次是一场表演,为了与他成婚?因为那时,她刚刚拿到学位还未进入职业剧团,她的学生身份快要到期。
他害怕这样的怀疑,这是对他的情感最可怕的嘲讽,他竭力做着否定,但心里已经留下阴影,它将像霉变的菌体腐蚀着他们的关系,当然这也缘自于她那一边的不可捉摸的变化,而日常生活中更为具体的烦恼还有,遇上演出她就要失眠,他为她按摩给她唱催眠曲,他并非只是被她的性感吸引,她的歌唱事业也同样是他的骄傲,他曾经试图做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然而妻子身体的冷淡终究伤害了他,他对她的睡眠安抚反令自己落人难堪的境地,他后来搬去另一间房,就这样,结婚半年他们就分房睡,很快成了陌路人,争吵时,她喊出的话和前未婚妻一模一样,“你太让我失望了!”何止是他让她们失望,他也对自己失望,在关系进入最低谷的阶段,他沮丧得想把自己杀了。也许,再也没有比对自己的失望这种感觉更能把自己毁了。
在他打算放弃婚姻的那些日子,他每晚去居酒屋,那时候美惠子已不做深夜酒廊,她离开银座,在崎玉有了自己的居酒屋,很巧,维安的画室也正好搬到那一带,他们之间只有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维安更相信那是缘分,不仅是与美惠子的缘分,也是命运暗示他这样的生活方式是更少受到伤害的方式。
渐渐的,维安习惯到居酒屋消磨每个夜晚,那些夜晚他可以与妈妈桑美惠子相处片刻,是的,只有片刻,妈妈桑只在夜晚的某一刻出现,她从居酒屋的深处、从屏风后出来,就像明星出现在聚光灯照耀着的舞台,就像晚会的高潮,来到居酒屋的客人在这一片刻获得了某种满足,这片刻也让维安的夜晚有了期待,这期待给了维安想象的空间,维安最终没有在居酒屋沉沦,是因了有这样一片想象的空间?
美惠子在每张桌子停留几分钟乃至十几分钟,那是根据客人的身份和需求,对于美惠子,或者说,对于妈妈桑,客人的财力他的慷慨度是她考量的依据,在她出场的第一分钟,在第一眼锐利的打量后,她就已经把握了今晚应酬的节奏,这正是身为妈妈桑的美惠子让维安叹为观止的天赋。
美惠子的魅力难以抵挡,她的母性和性感交融的温柔的魅力,她瞬间的接近又离去,她总是留给客人足够的幻想空间。对于客人,无论在桌旁逗留多短,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