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2期-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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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陡壁,沿着峡谷,沿着山脊,上上下下,翻到第十三座大山时,牦牛的声音出来了,低沉的吼声带着稠厚的白沫子,牦牛的吼声呜呜咽咽,间之以长长的哀叹。
呜……唉……
呜……唉……
牦牛要说的话就这么短,明明白白,一点掩饰都没有。牦牛的血喷出来牦牛就解脱了,杀手的刀就这么绝,把牦牛的血搅起来却不给热血以出口,沸腾的血差不多是一片汪洋了,大地群山全被淹没了,轰地一下,牦牛撞到积石山上,高高的石崖本来就是红的,牛血只让石崖湿了几个时辰,崖下一堆牛骨。
这个方案令人耳目一新,尤其是大段大段的牛吼,用老板们的话说:“那就是扎刀令,波日季就适合唱这个调调。”
波日季还真的唱了这么两句,杀手们只好把行动推迟了一段时间。情况是这样的。波日季看见前边一群马,波日季就勒住自己的草儿黄,波日季把马放到坡上去吃草,都是秋天的好草,从秆秆到叶子全都黄透了,黄得把油都渗出来了,秆秆和叶子沉甸甸的,跟谷穗一样。草儿黄真是一匹好马呀,好马吃草的时候就跟草混在一起了,满山遍野的黄草全都长到马身上了,马都不吃草了,马站在草丛里,马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前边的马群过来了,掉了三个马掌,在地上叮哨叮哨跳。骑马的人也不怜惜他的马,他们都是些杀手,他们只怜惜自己的刀子,马掌掉了,他们也不让马歇一下,他们就这么把马骑走了,
波日季从坡上下来,波日季拣起马掌,擦了擦,吹了吹,弹了弹,还放耳朵上听了听,就像在验一块银元。波日季用布包上马掌,波日季就到坡上去了,波日季在草丛里走着,草跟刷子一样把波日季刷得沙沙响。马眼睛是湿的,波日季用袖子擦马眼睛,袖子都湿了,波日季牵上马到大路上,波日季可以骑马跑了。“草儿黄跑呀。,’草儿黄就轻轻地跑起来,草儿黄轻得跟风一样,一点重量都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谁都知道掉了掌的马是跑不快的,草儿黄快要追上那匹瘸腿马。
瘸腿马的主人是个真正的杀手,他把马骑到悬崖顶上,他用刀子在马屁股上扎一下,他跳下马背,喷血的马再也停不住了,嘶叫着冲出悬崖,悬崖和悬崖下边湍急的黄河拉长了马的嘶叫……波日季赶过来了,杀手说:“听见了没有,马也能唱扎刀令。”波日季趴到崖边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跟雁一样,马在激流中挣扎着嘶叫着,马眼睛跟宝石一样闪射出奇异的光芒,马屁股上的血柱子有一丈多高,像一杆烧红的丈八蛇矛。波日季眼睛都看红了,波日季掏出马掌对杀手说:“稍微敲打两下就能给马安上。”
“不想安嘛。”
“你还不如把马杀了。”
“嗬嗬,你说得轻巧,杀了,马就不叫唤了。”
“你的本事就这么大?”
“这点本事就够了,就能很好地活下去了!” :
“你就活得这么好?”
:
“你不活了?”
“我为啥不活,我要好好地活!”
“你一点都不像要活下去的样子。”
:
“那是你眼睛没水,眼睛有水的人不会这么看人。”
波日季骑上马走了,走着走着就唱开了。
刀子斧头我有哩!
阿一个是对手哩!
长一个五尺身子哩!
闯一个天大的祸哩!
哭媳妇
马三保劝波日季远走高飞。马三保带了盘缠,马三保打尖好了逃走的秘密通道,下四川走新疆上河套都成。
“贼娃子才跑哩我不跑。”
“你能保证砍手的时候你不出声?”
“我是人我又不是石头。”
“我想你肯定要喊叫,人家就要你连哭带喊。”
“喊是要喊的,哭就说不上来了。”
“你想赶花儿会,花儿会可不是小孩玩家家,唱下个女人你丢不下手,弄不好出人命哩。”
“老天有眼让我遇上个好女人,老天不睁眼,就算我胡喊叫哩。”
马三保站起来,“你现在想起女人的好了,你早早弄个女人成个家你就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你太不解女人了,花儿会上的女人是歌子唱下的不是钱买下的。”
四月二十八的松鸣岩花儿会,五月端午的五朝山花儿会,六月初一的炳灵寺花儿会,六月初二的莲花山花儿会他都去了。他没有唱扎刀令,人家看见他的草儿黄马就开始漫花儿了,全都是《白牡丹令》。波日季细心地听着波日季靠着马鞍了听;波日季坐在石头上听;波日季躺在草地上听,波日季跟青石板一样,让白白的牡丹全开上了,白牡丹就是要开在青石头上,赶花儿会的男男女女都知道这个。河州的花儿委婉含蓄,到了洮河上游,花儿就大胆起来了,那也是最后一场花儿会了,波日季再也躲不过那个火辣辣的白牡丹了。
哥要缠妹你就缠,
不要一天推一天;
今天推到腊月三,
就是蜂蜜也不甜。
马尾巴跟波浪一样扬起来涌到女子后腰上,女子就像被大海推着一下子就到马背上,马儿轻轻跑起来,马儿就驮着女子一个在山梁上跑啊跑啊,波日季在半山腰上一步一步走着,天亮的时候,波日季在山口堵住了女子和马,波日季往女子跟前走的时候唱了一首岷洮花儿。
斧头剁了榆树了!
相思想得糊涂了!
再把生死不顾了!
离开就没有活路了!
女子是岷洮女子,女子就爱听岷洮花儿,女子可以放心地回家了。女子骑上草儿黄马回去了。如果父母同意这门亲事,波日季可以去迎亲;如果父母反对,草儿黄马就驮着女子回到波日季身边。女子会把马藏在密林里,女子步行回家。
波日季有一身好手艺,波日季不用积攒钱财。马三保就说:“有媳妇了,安个家。”波日季就盖了两间房,石头砌墙,圆木架梁,压上麦草苇子压上石板,最边远的村庄也都是这种泥房子。波日季在新房子里坐着坐着就唱开了,唱的是《哭媳妇》,用扎刀令唱的,波日季已经感觉到要发生啥事情了,给他做媳妇的这个女子要受一辈子磨难,波日季就把原来的哭腔变成惨烈的喊叫,喷着热辣辣的血,带着巨大的喜悦,受苦受难的一生也是一种喜悦呀!波日季声音压得低低的,就像老鹰在峡谷里飞行,老鹰不到天上去,也不到山顶上去,老鹰就贴着陡崖悬崖往前飞窜。
平常的日子是你为了家务者
在上面沙子澄金般的
往下面锡铁里炼银般的
起早贪黑的操劳家务时
手指头裂开了口呀
为儿女们缝缝补补者
熬干了眼睛里的油呀
世界上你为了生活者
勒紧了裤带咬紧牙时
想的是能活个舒心的人
为了这个穷家
没穿个新衣补了摞时
做完家事地里头蹲
受尽了人家们没受的苦呀
你活下的一生像银子般纯洁
你说下的话像金子般贵重
凭你的能干家穷没显呀
来客热心的接待
去客高兴的送哟
我想起你的聪明漂亮时
我肝肠花断了心碎了呀……
这是波日季在积石山南边撒拉人那里听下的。撒拉汉子倔强刚正一辈子没个笑脸,媳妇年轻轻地去世了,用他们的说法是无常了,阿姑嫂子们给亡人洗礼时节,丈夫再也忍不住了,就跟老牛一样呜呜咽咽哭开了,哭着哭着就有了词儿。……波日季很小的时候父母双双死去,他对父亲有很深的记忆,对母亲印象很淡漠,只记得母亲一年四季不停地干活,一声不吭伺候父子两个。波日季走村串户给人打刀子的时候,总会碰到撒拉壮汉哭媳妇的场面。现在,他的房子盖上了,媳妇要娶进门了,他就把媳妇的一生细细地想了一遍又一遍,不可能有什么改变,女人的一生大体就这个样子,汉族藏族回族撒拉人保安人蒙古人哈萨克人,波日季碰到的都是穷人,穷人一生就这么过来的。
媳妇一下子就进门了,亲友们散去,新娘在
屋里屋外忙出忙进,波日季如在梦中。媳妇以为他累坏了,让他多睡一会儿,他就睡了一上午。他又陷进很沉的梦里,他在梦中喊叫起来,他把《哭媳妇》唱了一遍,唱完了也醒来了,新媳妇就在他身边站着。
“我跟牛一样吼叫,你不骇怕?”
“我不怕。”
“我以为会把你吓哭。”
“你哭又不是我哭。”
“哭的是你不是我。”
“那么过一辈子是女人修的福。”
谁都看到波日季娶了个乖媳妇。波日季骑上马走村串户打刀子去了。波日季走到半路忍不住拔出刀子,对着太阳看啊看啊,摸了一遍又一遍,那情形让跟踪的杀手看见了。杀手们的脸全都黑下了。过了几天,杀手们托一个熟人去波日季家探虚实,那人进去的时候,波日季躺在白毡上,望着墙上的刀子,那人叫了波日季好几声波日季都没动静,波日季的媳妇又不能出来,就隔着门帘咳嗽一声,提醒客人不要打扰波日季,客人就不吭声看着波日季。两个时辰后波日季的目光从刀子上移开了,招呼客人坐下,喝茶,女人上茶,男人接住再转给客人。客人很奇怪,“打刀子的还这么专心的看刀子呀?”
“我也纳闷,以前没这习惯。”
“结了婚有了这习惯。”
波日季细细一想就是结婚后才有的。
客人就笑了,“说明这习惯是媳妇带给你的。”
“可能吧。”
“祝贺你娶了这么好的媳妇。”
“喝茶喝茶。”
客人就喝茶,喝了茶客人就走了。
客人把见到的情形细细说一遍,杀手们垂头不语,老板们却议论纷纷,老板们念过书,那个念书最多的老板吟了一首诗:
新买五尺刀,
悬着中梁柱;
一日三摩娑,
剧于十五女。
老板介绍说:“这是一首古乐府,是古代北方的民歌,说的是一个壮土爱刀甚于爱美人。”大家就叫起来:“这不是波日季吗?”杀手们就说:“知道杀手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吗?男人成为职业杀手的前提就是女人拴不住他的心。”老板暗暗叫喊一声:“杀手也是爱刀甚于美人的人。”老板们心里的秘密怎么能瞒得了杀手呢。
“耍刀子的跟打刀子的只差那么一点点,这么一点点他妈太要命了。”
老板们有点着急,他们是当地人,他们知道花儿会对男人和女人有多么重要,他们不能再让杀手要挟自己了,他们心里暗暗叫苦,“狗日的波日季,刀子扎到女人心里了。”谁都知道花儿比刀子锋利,谁都知道花儿扎中的女人简直就是火中凤凰。
“你们不了解波日季么,波日季是一条好汉,不是一般的好汉,是过了美人关的好汉,这样的好汉几百年才出一个。”
杀手们高兴啊,他们的职业高峰近在眼前,那种瞬间的辉煌太诱惑人了。
“让他喊叫起来,带上一点哭腔,扎刀令一定要有哭腔,没有哭腔,等于没扎。”
杀手们就想象那种扎上刀子不哭不流泪的情形,不管是动物还是人,扎上一刀肯定要叫起来的,带着一点哭腔多少对杀手是一种尊重,没有哭腔反而喜悦起来那简直是一种巨大的蔑视,杀手们怕的就是这个。
老板们出钱买波日季的一只手,右手,让他永远打不成刀子,老板们对波日季的喊叫声更感兴趣,老板们就用激将法激杀手。
“波日季皮实,甭说砍一只手,砍朵脑都不会哭的。”
“让不会哭的人哭起来,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扎刀令都唱到女人的肉里头去了,再这么拖下去刀子就长成树了。”
“让他长嘛,长得再高也得把他伐倒。”
一把手
那一天终于到了,雪山的寒气冲过孟达峡和积石峡,一夜之间,树叶儿全落了,就像剥了一层皮,树木瘦了一大截,在呜呜怪叫的秋风里摇着摇着嘎叭一声就断了;黄草变成飞蓬拔地而起,跟神鹰一样消失在远方,运气好的话它们会变成火焰。荒山野岭的篝火全靠干树枝和飞蓬来喂养。
天麻麻亮,新娘扫了院子扫了大门口,洒上清水,侍候丈夫吃好喝好,出远门的干粮衣服都备好了,骏马草儿黄也是一身新崭崭的鞍鞯,铜铃也是新的,用红布条系着。波日季出门的时候,新娘摇着拐磨磨面哩,磨口里淌出细细的白面。波日季下了坡,又上坡,站在坡顶上还能看见院子里磨面的新娘,结实饱满麦子一样颜色的新娘,房沿的青石条上亮亮地照着,让丈夫看哩,看着看着就有了声音,波日季可以放心地上路了。走了十里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