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2期-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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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了带一匹绸子来!
没钱了带一匹布来!
有心了看一回尕妹来!
没心了辞一回路来!
活者了捎一封书信来!
死了是托一个梦来!
波日季拉紧马缰,马一动不动,马跟主人一样在出神地听这首飘自旷野深处的花儿。波日季绕开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天亮了,他又看到了破烂不堪的马蹄铁,到处都是马蹄铁、破箭头、发绿的弹壳,这些破铜烂铁全成了宝贝。
奇迹很快就出现了,三个破马掌打出一把好刀子,“好——哇——,好——哇——”的喊声,不再是直杵杵的,而是盘旋着摇曳着颤抖着,波日季仿佛置身于旷古的荒野,眼睛里只有炉火、铁砧、铁锤和嘶嘶尖叫的刀坯子,当刀坯子化出纯钢时,波日季的歌声里就出现了高亢尖锐的奶头,铁锤砸出来的全是滚烫的奶水……已经听不到狂歌了,一片静穆,铁匠波日季从古老的神话里出来了,很庄重地把刀子——五寸刀、七寸刀、满尺刀交到主人手上。
继续赶路,只要是在路上,就能听到如诉如泣的《八来歌》。波日季后来才明白,他那高亢尖锐摇曳如诉的扎刀令是《八来歌》铺垫上去的。洮河、大夏河、湟水以及黄河上源的男人们佩上腰刀,还要到花儿会上一展身手。
心高气傲的波日季陶醉于他精湛的手艺,一把把好刀让人惊叹,让人赞美。刀子越打越好,用他们的话说,三个马掌打出刀子的就算是赫赫阿爷的传人。更要命的是波日季连家都没有,连铺子都没有,他只有一匹来自玛曲草原的骏马草儿黄,他甚至连铁匠的工具都不要,来去无踪,跟一股风一样,一会儿出现在集镇上,一会儿出现在偏远村落的铁匠铺子里,接过主人的铁锤,叮哨叮哨打出一堆精美的刀子,跟主人分成。波日季光顾过的铺子,主人就成了他的关门弟子。波日季总是告诉他的徒弟:“挣下的钱一半送给穷人,否则就不配打刀子。”有些人想耍滑头,波日季就永远不再光顾他们的铺子,他们就揽不到活,大家都认波日季呀,草儿黄的马蹄声和铜铃声就是上天的福音,不出两个月,他们的生意就一落千丈,打出的刀子灰头灰脑跟鬼捏了一样,更绝妙的是这家人蒸的馍馍是青的,烤的饼子是夹生的,肯定是火出了问题,牛粪羊粪木柴麦草蒿草都不行,连煤炭也失去了作用:不是煤炭的火不旺,是锅灶聚不住汽。可能是心理因素,那时候没有这个说法,可经验是有的,祈求神灵吧,各路神都敬了,拜了,最管用的还是波日季,波日季在他们回心转意的时候从天而降,出现在火炉子跟前,火焰跟狗一样叫起来。无论生意有多么好,太多的奢望是不能有的。跟老板们的那些约定忘得一千二净。
马三保
老板们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赫赫阿爷的传人出现了,而且变本加厉,压得老板们喘不过气。“我们又不是贼,把他娘给日的。”挣了钱,当然要体面一下,老是体面不起来,心里恨啊,仇恨扎了根就没有声音了,就一个劲地长啊长啊,这么长下去会把人憋死。马三保跟波日季有些交情,大家把宝押在马三保身上。
“我不行,不要指望我。”
“大河家又找不出第二个马三保。”
“跟波日季有交情的人多得很。”
“发财当老板的就你一个嘛,你成宝贝啦,你不要推脱。”
“那我就试一哈(下),弄不好,我马三保就是蛤蟆兔过门槛又蹲狗子又伤脸。”
马三保是有条件的:一百斤大同煤炭,一百斤俄罗斯生铁。老板们愣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大家都称赞这个办法好,大家都相信一百斤好煤炭一百斤好生铁能把波日季喂肥,人只要肥起来,积一点点油,他就会有挣钱的胃口,波日季这挨原的。张老板王老板差人送来最好的煤炭最好的生铁,账大家平摊,张老板王老板不吃亏。
马三保守着路口等波日季,等了整整一个月,兰州买来的凉帽晒蔫了,风把人都吹瘦了,身上一点老板的味道都没有了。波日季出现的时候,马三保从树荫里窜出来,差一点让马撞倒。“哈哈马三保。”波日季给马三保丢了一根黄瓜,波日季从山里带了两根黄瓜剩下这么一根正好送人。马三保没心思吃黄瓜。
“我有一批活你干不干?”
“干嘛,马三保的活还能不干嘛。”
波日季牵着马,跟着马三保从大路过来。街面上没有人,树叶儿是卷的,知了粘在树皮上连气都不敢喘一下。大河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冬天能把石头冻裂,夏天能把石头晒成石灰。石头踩上去是酥的。
马三保的家在西头,五间门面房,经营皮货。老先人的旧房子翻修一遍,全是马三保这个有出息的后人撑下来的。马三保父亲去世时波日季参加了葬礼,行了情。
“马三保这都是你弄的?你能弄得很么!”
“你不弄么,你老哥想弄的话,甭说青砖大房,小洋楼都住上了。”
“笑话我哩,我弄不了。”
“不弄宅子也不给尕妹妹弄一匹绸子来。”
波日季的马鞍子底下压的全是老蓝布,都汗成油布了,都能当伞用了,那时候的伞都是红油纸伞和黄油布伞。女人们哀哀怨怨的《八来歌》马三保是知道的,马三保就拿绸子和布来说事,波日季就正儿八经告诉马三保:“你老哥挣不来绸子。”
“你不想挣,这个世界上只要想挣,敢挣,没有挣不来的。”
吃好喝好,去后院看料,波日季没有想到马三保有这么好的料,“马三保,你把煤矿铁矿开到家里来了。”马三保不吭声,马三保拿眼角瞅波日季的脸。波日季是个好铁匠,好铁匠见了好料就掩饰不住了,就围着煤炭和生铁绕圈圈。马三保小时候跟波日季一起放过羊,见识过狼围着羊群绕圈圈的样子。波日季比狼厉害多了,波日季绕了三个圈圈煤炭就酥开了,生铁坯子就变软了,全都成了绵羊,等着波日季下手。
波日季在马三保家里待了一个月,打的全是好刀子。刚开始马三保还能拿得住自己,黄府绸衫,软底子鞋,端着三炮台盖碗子茶,噗儿噗儿吹着,好半天才呷一小口。后院火光冲天,叮叮哨哨就像在唱一台子戏,又是锣来又是鼓,波日季打到兴头上会喊叫起来,很简单的两句:“好——哇——!好——哇——!”蘸水的白汽飘过来,就像在白面口袋上扎一刀,麦粉化成白雾,把整个村子都罩住了。
波日季喊叫了三十天。五月是个大月,三十一天,第三十一天,马三保拿不住了,马三保推开后院的小门。木架上九十把刀子寒光闪闪,后院凉飕飕的,只要是个男人,就会知道刀子的寒光有多大吸引力,马三保身不由主走过去,取下一把刀,他在刀刃上看见自己的络腮胡子,刀子就咯铮响一下,就挣脱了他的手,刀刃自己旋转起来,吱啦,一撮胡子落地上,轻得跟蝴蝶一样,皮肤不疼不痒,冷飕飕就像滑过一块冰,半个脸都要凉半天。那个炎热的礼拜,马三保浑身清爽,马三保扒掉上衣,刀刃就落到胸口,胸毛纷纷落地,身上都是凉飕飕的,就像盘了一条蛇。一般淬火都用水来冷却,冷水淬火钢口坚硬但太脆,容易崩掉刀口。用温水热水,钢口就有韧性,有弹力。马三保对着刀口噗噗吹气,又弹两下,证明刀口确实有弹力。这么好的钢口,都是一遍一遍从铁坯子里打出来的。不是用钢板凿的。马三保能弄来好钢板,马三保不用钢板。马三保亲眼看着波日季从铁里头炼出钢。把铁烧化,加炭,一遍又一遍化开,在模子里蘸水,再烧红,红到赤白,插进新鲜牛粪里,半夜子时抽出来,加热,轻轻敲打,轻得就像冬天的雪花,一片一片从蓝天上飘下来,盖在刀刃上。牛粪被赤热的刀坯子插一下,牛粪大了一圈,牛粪快要裂开了,牛粪热气腾腾,没有一丝臭味,全是干草的味道,金黄的牧草被烤熟了,波日季手里的小锤子跟草穗子一样在秋风里一起一落。
马三保是会打刀子的,马三保要过过瘾,马三保就给波日季打下手。下人们提醒马三保,你是老板,你是东家,你是掌柜的,马三保一脚一个把下人全踢开了。马三保的老婆在前院里不停地咳嗽,咳嗽声越来越大,把人弄得烦尿死了,马三保就吼开了:“狗蛋他妈,你弄啥哩?你母鸡刮蛋哩嘛?”老婆就蔫了,不吭声了。最后十把刀子是波日季和马三保一起打的。
好多年前,马三保的父亲和波日季的父亲是好朋友,没有固定的店铺,所有的家当就是铁锤子铁砧和骏马,来往于群山草原和黄河两岸,给人打刀子维持生计。马三保和波日季长到七八岁,大人就把他们捎在马后,过雪山翻大坂到玛曲草原见大世面。大人把孩子留在山下。抓野马并不像大人们说的那么容易。两个大人赶
着四匹野马回来了,两个大人歇了三天才缓过劲。
接下来就是要制服野马,拴在树上是不行的。马三保的父亲用鞭子制服了第二匹马,马被打得浑身是血,马挺住了,也驯服了。孩子们还记得第一匹马惨死的情景,被打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第三匹马太可怕了,大叫着跳起来,往后一仰,背着地,鞍子被压得稀巴烂,马腹带被撕断,马缰也掉下来,它斜着眼看人,那股子傲慢和轻蔑还有骨子里的优越感。波日季的父亲呸唾一口痰,扬脖子连吼两声,脖子粗了,耳朵和眼睛都红了,好多年以后,波日季和马三保才知道那是花儿中最难唱的扎刀令。波日季的父亲就像挨了一刀,疼痛难忍的两声惨叫,把马吓呆了,就是马那傲慢的一瞥跟刀子一样扎在波日季父亲的身上。马是有灵性的,多聪明的一匹马,很快就明白了它的眼神引起了什么样的后果,它扬起蹄子跟一股风一样窜出去,它肯定后悔自己太得意了,摔碎马鞍子的时候就应该一鼓作气扬长而去,它非要洋洋得意在人跟前抖抖威风,一切都晚了,它窜成一股风的时候,另一股风已经提前一秒钟到达它的脊背,它的龙骨往下一沉,它就知道骑手是什么角色;没有鞍子,没有缰绳,马鬃被紧紧攥住,饱满浑圆的腹被两条腿夹偏了,屁股一下子圆起来了,腰上的腹上的力量全挤到屁股上,屁股就成了碾过草原的高车。这都是马难以忍受的,还没有等马跳起来,波日季的父亲就抓住马耳朵把马头扳向后边,马眼睁睁看着拳头落在脑门上,跟铁锤一样,马脑袋快要炸裂了,马被打晕了,吐着白沫停下来,波日季的父亲跳下马背,又大声吆喝,马扬起脑袋,看着这个壮汉,跟天神一样又喊又叫又是挥拳头,马多么惊讶,马在一阵阵惊叹中记住了这个壮汉。壮汉又上到马背上,一会儿快跑,一会儿碎步走,马的躯体完全被壮汉的两条腿控制着。
可以让孩子上马了。波日季先上马。大人告诉波日季各种要领,大河家的孩子能走路那天就会骑马。
“那是耍耍,那不顶用。”
大人把波日季捆在马上,都是手腕粗的皮绳,跟马鞍马腹带拴在一起,拴得死死的,跟长在马身上一样。“儿子,放开胆子跑p巴。”大人在马屁股上抽一鞭子,那是从阿里克塞哈萨克人那里弄来的马鞭子,鞭梢上有一个铅块,抡起来就是一件凶猛的武器,一鞭子下去狼都会毙命,烈马挨这么一鞭子,先是高高跳起来,然后扬蹄奋追,追那疾风去了。可以听见波日季的喊叫,渐渐变成哭号,变成惨叫,那些声音在群山那边,在深渊里,在森林里,在山顶上,在高坡上久久回荡。马三保脸都吓白了,大人过来踢他一脚,“站起来,没出息的东西,一会儿该你啦。”波日季的声音又传来了,一声声喊叫伴着暴雨般的马蹄声,波日季出现在大家眼前时,那样子就像从黄河里跳出来的红鲤鱼,面孔喷火,快要把绳索挣断了。马三保被捆在马上,马三保的父亲大声说:“马鞍是儿子娃娃的铁砧子,让老天爷的铁锤敲你吧。”父亲一鞭子下去,马直立、奔跑。马三保喊叫、哭号、惨叫,嗓子哑了,昏过去好几次,脸蛋发白、发青,慢慢又红起来,红成一团火,马三保跟一条红鲤鱼一样回到父亲身边。
他们可以跟着父亲翻山越岭了,他们给父亲打下手,拣羊粪,点炉子,安砧子,抡铁锤,拉风箱,直到铁坯子化开,跟红鲤鱼一样从火焰里跳出来,在铁砧上嗤嗤冒火星,大人就让他们去敲打红鲤鱼,大人提醒他们:“鱼是活的,刀子也是活的。”刀子叫着、哭着、惨叫、吆喝,人能发出的声音刀子都会,鲤鱼被刮掉了鳞,镶上木柄,刻上星月,一把凶猛的刀子!大人绝不会夸孩子的,大人会夸这把刀子,“瞧它白晃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