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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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大宅门里出来的不是馥,是个男人,递两把菜刀给姑父。姑父埋下头来磨刀,轻声问那男人:怎么,吴妈正忙着?那男人反问:您跟吴妈熟?姑父说是老乡:吴妈照顾我,总把磨刀的活儿给我留着。那男人瞄姑父一眼:这么说您还不知道哪?姑父说不知道什么?那男人说:吴妈殁啦。什么?!吴妈殁啦。姑父手里的刀差点没掉在脚上。上个月,那男人说,是上个月的事。
“怎么回事?”丁一问。
当时姑父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说漏了嘴:馥……馥……馥死了?幸亏那男人听拧了:富死了?这年头还有富死的?说她是穷死的还差不多。那男人告诉姑父:吴妈病了好几年了,整宿整宿地干咳,后来就吐血。吴妈挣的那点儿钱全都看了大夫了,可就是治不好。这家人怕她的病传染,想辞了她,吴妈就托人买了药,顶着,她说她无论如何不能丢了这份差事。
“你该知道是为什么!”姑父一脸苦笑,望天望地,望着丁一。
“这是她的任务呀!”姑父说:“这好些年她为了什么?除了侍候小姐少爷和收拾屋子别的事她什么也不干,这都是为了什么?为的就是装得像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啥也不懂,啥也不问,啥也不关心,只有这样敌人才能放弃对她的警惕。”
“可这样,”丁一问:“她还有什么用呢?”
“等到最后,最关键的时候,组织上会给她指示。到那时候,比如说她就可能接触到一些机密……而谁也不会怀疑到这么个老妈子身上。”
可她没想到她会生病呀,姑父说,人都是会生病的呀!地下工作者也是人,也一样有病不治是会死的!而馥又知道,她不能跟组织上要钱去治病,一个老妈子要是花好些钱去治病,你说,是不是会引起敌人的怀疑?
“什么病?”
“这不重要。这已经不重要了。”
“那,后来呢?”
姑父连喝几口酒,眯缝起眼睛,好像在端详正前方的一朵花,表情变得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仿佛无奈,仿佛自嘲,仿佛陷入深深的荒诞……
“馥留下一个纸条,五个字:我到底是谁?”
“啥意思?”
“丁一你聪明,非让我说破了吗?”
姑父说,终于有一天馥觉得自己是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不死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工作了,可组织上还没有派人来——磨刀人依旧杳无音讯。可能是深夜没人的时候吧,馥左思右想,就写下了这句话,把纸条藏进了一把菜刀的刀把。姑父说我猜她一定是想:磨刀人要是真来了,要是聪明,也许能发现这个纸条。
“可她这话是啥意思呢?”
要是不巧这纸条被别人发现了,别人也不会明白这是啥意思。要是组织上来人发现了呢,这话就是说:我一直都在这儿等候任务,死不甘心呀!要是到底也没人发现这纸条呢?姑父说:我想这话就只能是对她自己说的了。
“对自己说的?”
“或者,是对着天问的。”
“姑父,我还是没懂。”
喂喂丁一,你比这老头儿还笨吗?
姑父沉了沉,问丁一:“爷们儿你说,馥,她应该算是什么人呢?”
“不是烈士吗?”
“那是我说。可她并不是被敌人杀害的呀?”
“那就算是一个……一个普通的地下工作者?”
“可她压根儿又没能提供任何一点儿情报。”
“那,那她就是馥,就是她自己不行吗?”
“是呀,她上了十二年学,门门功课都学得好,可在随后的七年里,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她总共就写了那五个字。”
“至少,她是您的恋人。”
“可我从来都没告诉过她。”
“但是您永远都记得她,都爱着她,不是吗?”
姑父,丁一,还有我,我们一起看那墙上的照片,仰望馥,仰望那一张年轻、纯真但是、愁苦的脸。她是一个真实的人呢,还是只是一幅照片?她是一个传说呢,还是一段确曾有过的心魂?当她拍下这幅照片的时候我在哪儿?历史正走到了哪一个环节?这美丽的人形已然消散,但那一缕确凿、虔诚、坚定、执着并且焦灼着的心魂也已经无影无踪了吗?——我看出,丁一正陷入这漫无边际的疑问中,或正在这无尽无休的历史长途上跋涉。
好啊丁一!我悄悄对他说:这样你就会懂得我是谁了。
这跟你有啥关系?
譬如你走过一年就长大一岁,我呢,经历一种事件,听闻一种消息,便丰盈了一步我的存在……怎么,你不信?
丁一犹豫,似信非信。
好吧,你会信的。总有一天你会信的。
是吗,哪天?
这时候姑父猛地一拍大腿,惊叫道:“哎哟喂,我的花!”
不知何时,有朵昙花已经开过,已经凋谢。
74更新的必要
其实不用等到哪一天,就当我和丁一听着上述故事的时候,我们的生命已经成长,我们的心绪已经改变,我们看这世界已非同以往。
灵魂就是这样蔓展着它的旅程,就是这样延续着它的脚步,丰盈着它的存在的。灵魂即那千古不尽的消息,有如江河,不断地诞生,不断地有所汇合,即兴地蔓展与必然地流传,编织成一张玄奥莫测的网……而在其一个网结上,我伫望于丁一。比如丁一是一个网结,我便是其牵牵连连不知何来何去的千丝万缕;比如丁一是这网的一部分,我则牵系于这网的全息。
有时候人会忽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怎么回事?肉体是不可能长大得那么快的,但是心魂能!心魂一旦融入那千古流传的消息里去,一个人就会忽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尤其是当你从那纷乱的流传里听出了某种亘古不变的消息,或从那芜杂的历史中看见了某种永恒难解的事物之时。
后来丁一问姑父:“那个老刘呢,他可以证明馥呀?”
姑父却已闭上眼睛,仿佛还在为错过了那朵昙花的开放而懊悔不迭。
“要是馥终于什么事也没做就死了,”姑父说:“老刘又能证明什么呢?”
“馥在等待,这,老刘他是知道的呀?”
“谁都可以证明她在等待,可谁能证明她在等待什么呢?相反,要是有人想用吴妈的事来证明老刘招降纳叛,听起来是不是更合逻辑?”
“那也得实事求是,不是吗?他老刘也不能太自私了呀!”
“可是他忽然病倒了。”
“病了也可以说呀?”
“中风。中风不语,你懂吗?老刘差不多是个植物人了。”
“那……那……那他的那个上级呢?”
“是呀,我就开始找他那个上级,为了找老刘那个上级我可是没少费周折。可等我终于找到了,爷们儿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你得信命。你得相信,这世间有一种东西是任何人也抗拒不了的。”
“他死了?”
“还应该加一句: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姑父一脸苦笑。
天已经亮了。姑父收拾起酒菜——残酒灌回酒瓶,剩菜折成一盆。看他那任劳任怨的样子,仿佛往事概不存在。
我悄悄说给丁一:瞧见没?在有些地方,灵魂就是这样熄灭的。
你指什么?
比如某些网脉,就像某些根须已经枯死,不再有任何消息流传。
但丁一的思绪还在某些传说中徘徊。
“那您呢?”他鼓足了勇气问姑父。
“我怎么?”姑父并不停下手里的劳动。
“您,真的是叛徒?”
“真的。”——这两个字之出口轻率,会让人以为他是在说别的事。
“怎么会呢?”
“怕死。”——这声音简直可以算轻浮,以致我和丁一都怀疑他是在说别人。
姑父开始浇花,一盆一盆地认真又耐心。
最早的太阳走进屋里,先是照在墙上,然后照亮了摆在高处的花,再后便把姑父的白发一根根都照得鲜明。
这时候,我听见阳光里颤悠悠地飘荡起一句话:“但我不知道,是我怕死,还是你们叫他姑父的那个人怕死。”
这话让我感动至深。我知道在姑父里面,灵魂还在徘徊,比如说有些枯萎的根须,仍然埋藏着悠久的消息。而且,这些消息,必将使出卖者丁一被流放得更为深重。
比如说丁一忽然感到了自己与姑父的同病相怜。
比如说丁一相信,自己不过是比姑父侥幸些罢了。
比如说他又想到:依呢,她现在怎样了?依,她将来又会怎样呢?当有一天,依也变成了一张照片,谁还会知道那美丽的形象后边曾有过的心魂?
以及那美丽的心魂,是怎样被一个好友出卖的。
那丁不语,惟有羞愧,惟有满面的愁容。
我开始热爱丁一了,他没把责任推给别人,甚至没有推卸给我。那么我呢?唉唉,这可真是件值得警惕的事了:一个久历沧桑的行魂也可能被雕磨得狡猾,倒不如一个崭新的生命来得纯真、率直了!我开始懂得了更新的必要:上帝之所以一次次更新生命,就是怕这漫长的行旅或丰富的经验,会把纯真和率直、惊讶和荒诞,一并改造成老奸巨猾与神机妙算;那样,你就会看什么都是正常——就像有部电视剧的标题:动什么别动感情。
你说,丁一悄声问我:依,这会儿在哪儿?
不知道。
你说依,咱还能找到她吗?
是呀,不知道。
78夜遇归魂
东天慢慢地白上来了。一宿的自由放浪之后,此刻,晨光熹微中频频可遇尽情而归的夜游魂。我迎着他们走,不时地停下来问问有谁见了俺们丁一。
于是有魂笑我:“你是说那醉汉?”
于是有魂怜我:“快去吧,别让那东西再喝了!”
于是又有魂为我惋惜:“怎么,你在丁一?咳咳,干吗你偏去那儿呀!”
一时不便解释,出于礼貌我随口回问道:“各位呢,这一向都在哪儿?”
有说张三的,有说李四的,以及刘五、王六、陈七、史八……
“怎么着,还好?”
有魂说:“唉,我那主儿倒不干坏事,单是懒,整天吃喝屙撒看电视,憋闷得我呀只好等他睡了自己出来走走。”
有魂说:“这算什么,知足吧您哪!我那儿可倒好,三天两头出毛病,一会儿垃圾道堵了(肠梗阻),一会儿下水道又不通(尿毒症),没给我熏死!”
又有魂说:“我那儿倒没别的毛病,就是笨!想说句整话他都说不好(字库不全),要不就是今儿背的单词明儿就给忘了(存不进,或调不出)。”
又有魂说:“哪儿都比俺那儿强。俺那儿,咳……”
“您那儿咋了?”
“甭提了,二奶三奶的整天吵。他倒舒服了,可挨骂受气的还不是俺?”
大家于是叹息一回,互相理解互相安慰,恋恋地不想散去。
这一扎堆儿不要紧,不断地,就又有归魂来聚。
其中一个说:“都甭埋怨了,没听有句俗话吗,家家一本难念的经?”
“您在哪儿?”
“卡尔·刘易斯①。”
“咳,那还有什么说的!”大伙纷纷羡慕道:“健康潇洒,屡建功勋,那么好的地方能有几个?”
“你们以为那样的地方就都称心如意了吗?”
“你还想怎么着?”
“好吧,不说我。张国荣②各位都知道吧?”
“当然,咋啦?”
“那地方怎么样?”
“那还用说?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福地呀,福地!”
“可结果怎么着呢,跳楼了!”
大家唏嘘一阵。
继而有魂问:“我真是不明白了,他到底是咋想的呢?”
有魂说:“记得有位名人说过,‘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人们尊重我’。”
“啥意思?”
“恐怕还是价值吧?价值的比较。”
有魂纠正:“不如说是价格!”
大家沉默一回,皆有同感。
“也未必。要我看还是贪心不足。”
“可像他那样的地方,还有啥不满意的呢?”
“人这动物呀!缺啥想啥,啥都不缺了呢,又觉着啥都没意思了。”
“倒也是。不管咱追求啥,还不是因为咱缺着啥?要是终于啥都不缺了呢,嘿您说,还干吗去?”
此一说又让大家一怔。
“不,不会的。咋就会啥都不缺了呢?没的事儿!”
此一说又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可要是不可能,咱可还追求个啥呢?追求,追求,要是永远就这么没完没了,嘿,谁给咱说说,这到底又是为了啥呢?”
这一问又让大家都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