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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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能呼吸。鱼当时躺在那边的土里。我可以去找弗农。他当时在场,他看见鱼的,有我们两个人它会是的然后又会不是的。
16 塔 尔
他吵醒我们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了,雨也开始下了。眼看暴风雨即将来临,这真是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夜晚,这样的一个夜晚,在一个人喂好牲口,回到屋里,吃好晚饭,上了床,听到雨点开始落下之前,几乎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就在这样的时刻,皮保迪的两匹马来了,全身冒汗,拉着破损的马具,颈轭夹在外面那头牲口的腿中间,科拉见了就说:“准是艾迪·本德仑。她终于过去了。”
“皮保迪可能上这一带十来个人家中的任何一家来出诊,”我说。“再说,你又怎么知道那是皮保迪的马儿呢?”
“嗯,难道不是吗?”她说。“你去把它们拴好嘛。”
“干吗呀?”我说。“要是她真的故去了,我们不到天亮也没法去帮忙。再说马上要来暴风雨了。”
“这是我的责任,”她说。“你去把牲口牵进来吧。”
可是我还是不愿意。“要是他们需要我们他们会派人来的,这是明摆着的。你连她是不是真的故去也不知道嘛。”
“唉,你难道认不出这是皮保迪的马?你敢说那不是?好了,快去吧。”可我还是不肯去。我发现,当人们需要谁的时候,最好还是等他们来请。“这是我身为基督徒的责任,”科拉说。“难道你要阻拦我尽基督徒的责任吗?”
“要是你愿意,你明天可以在那儿呆上一整天嘛,”我说。
当科拉叫醒我时,天已经下了一会儿雨了。即使在我掌着灯朝门口走去,灯光照在玻璃上,让他知道我在去开门时,他还在敲门。声音不响,但老是不断地敲,好像他敲着敲着都快睡着了,可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敲的是门上多么低的部位,直到我开开门什么也没看见,才有所察觉。我把灯举起来,雨丝亮闪闪的掠过了灯,而科拉又在门厅里嚷嚷:“是谁呀,弗农?”我起先根本看不见有人,后来我放低了灯,朝门周围地下去找。
他看上去像一只落水狗,穿着工裤,没有戴帽子,泥浆一直溅到膝盖上,他在泥泞里走了足足四英里呢。“哎哟,我的老天,”我说。
“那是谁呀,弗农?”科拉说。
他对着我看,脸当中那双眼睛又圆又黑,就像你把光线投到一只猫头鹰的脸上时所见到的一样。“你是看见那条鱼的,”他说。
“到屋子里来,”我说。“怎么一回事?是你妈——”
“弗农,”科拉说。
他在黑暗中站在门后面。雨扑打在灯上,发出了嘶嘶声,我担心它不定什么时候会爆裂。“你当时在场,”他说。“你是看见的。”
这时科拉来到门口。“你快给我进来避雨,”她说,并把他拖了进来,他一直瞧着我,简直像一只落水狗。“我早就跟你说了有情况。你快去拴马呀。”
“可是他并没有说——”我说。
他瞧着我,水巴嗒巴嗒地滴在地上,“他要把地毯弄环了,”科拉说,“你去拴马,我来把他带到厨房里去。”
可是他往后缩,滴着水,用那样一双眼睛瞅着我。“你当时在场。你看见它躺在那儿的。卡什一心想把她钉在里面,它当时躺在那边地上。你是亲眼看见的。你还看见土里的印记的。我往这边赶来的时候雨还没下大。我们赶回去还来得及。”
我听了头皮直发麻,虽然那时我还不怎么明白。可是科拉倒是懂了。“你快去把那两匹马牵来,”她说。“他又伤心又难过,都昏了头了。”
我头皮直发麻,这一点不假。一个人有时候真的得动脑子想一想才行。想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忧伤和烦恼;想一想它们像闪电一样,随时都可能朝任何地方打击下来。我琢磨一个人得对上帝保持很强的信心才能自保,虽然有时候我觉得科拉未免想得太多,好像她打算把旁人都从上帝身边挤开好让自己更靠近他老人家似的。可是,当有一天这一类的祸事临头时,我想她还是做对了,一个人对这种事是得多操点心。我有这样一位一辈子在追求高尚道德、一心要做好事的太太,真是太幸运了,她不是老说我有福气吗。
一个人有时候是得动脑子想一想这种事。当然,倒不用经常去想。那样更好些。因为上帝要人多做实事,而不希望他们花许多时间去没完没了地想心事,因为人的脑子就跟一架机器一样,是经不起过多折腾的。最好是按常规活动,每天干同样的活儿,不要让哪一个部件使用得超过负荷。我以前说过现在还要再说,达尔真正的毛病就在这儿:他正是独自思忖得太多了。在这件事上科拉说得很对,她说达尔就需要讨个老婆来把他的毛病治一治。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又产生一个想法:要是一个人得靠娶老婆来救自己,这样的人也够窝囊的了。可是我寻思又是科拉说得对,她说上帝之所以要创造出女人来是因为男人看见自己的长处也认不出来。
我把两匹马牵到屋子果来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在厨房里了。她把衣服穿在睡袍外面,头上包着披巾,拿着一把伞,她的《圣经》包在油布里,而他呢,则像她安排的那样,坐在垫炉子的铁皮上一只倒扣过来的铁桶上面,身上的水在往地上滴。“我从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听他说有一条鱼,”她说。“这是对他们的审判哪。在这孩子身上我见到了上帝的旨意,这是对安斯·本德仑的报应和警告呀。”
“我离家后天才下雨的,”他说。“那时我已经离开了。我是在路上。因此鱼是在土里面的。你是看见的。卡什一定要把她钉在里面,不过你是看见了的。”
我们抵达本德仑家时,雨下得很大,瓦达曼坐在座位上我们两人之间,裹在科拉的披肩里。他再也没说别的,光是坐在那里,由科拉给他在头上撑着一把伞。过一阵子,科拉就会停止唱赞美诗,说一声:“这是对安斯·本德仑的报应呀。好让他明白自己正走在罪恶的道路上。”接着她又继续咏唱,而他则坐在我们之间,稍稍前倾,像是嫌骡子走得太慢。
“当时它就躺在那儿,”他说,“可是我上路离开家以后雨下下来了。我可以过去打开窗子,因为卡什还没把她钉进去。”
等我们打进最后一颗钉子时,半夜早就过了,我回到家里给牲口卸了套再次上床,看见科拉的睡帽扔在旁边的枕头上,天都快蒙蒙亮了。简直是见鬼了,我仿佛仍然听见科拉在咏唱,感到那个孩子坐在我们之间身子前倾像是要赶到骡子前面去,仍然看见卡什一上一下地在拉锯子,而安斯则像个稻草人似的傻站在那里,像头牛站在没了脚脖子的水塘里,要是有人走过抓起水塘的一边把水塘掀翻,他也会浑然不觉的。
等我们钉好最后一颗钉子,把棺材抬进屋子,天已经快亮了,她躺在床上,窗开着,雨又打在她的身上了。他已经干了两回了,他睡得那么死,科拉都说他的脸像本地出的一个圣诞节戴的假面具,而且是在土里埋了一个时期后又给挖出来的。最后,他们总算把她放进棺材,把盖子钉死,免得他再一次替她打开窗子。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他光穿一件衬衫在地板上睡得死死的,像一头被打倒在地的牛,而棺材盖上却钻了许多洞眼,最后一个洞里还插着卡什的新螺丝钻,钻头已经断了。他们把盖子打开,发现有两个洞钻头一直钻到她的脸上。
如果这是报应的话,那也未免做得太绝了。上帝要做的事还多得很,何必那样认真呢。他手上的事情没法不多。因为倘若要说安斯·本德仑有什么负担,那负担就是他自己。在人们嘀嘀咕咕说他坏话的时候,我自己这么付度:他还不至于那么不像话吧,否则他怎么能在这样状态中忍受如此之久呢。
这样惩罚别人肯定是不对的。如果是对的,那我就不是人。搬出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也不能证明它对。科拉说:“我给你生的都是上帝赐给我的。我面对着这种局面既不害怕也不畏惧因为我对主的信仰是坚定的,这种信仰支持着我,鼓舞着我。如果你没有儿子,那是因为智慧的主自有他的旨意。在上帝的男女子民面前,我的生命就像一本摊开的书,因为我相信我的上帝,相信给我的酬谢。”
我寻思她是对的。我寻思在全世界的男男女女中间,要找出一个人,让主能够把世界托付出去而且走开去一点儿不用操心,这个人就是科拉了。我也寻思她会作些改变,和上帝治理时有所不同。我寻思这些改变是为了人类过得好一些。反正,我们也非得喜欢这些改变不可。反正,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并且做出喜欢的样子,这总不会错。
17 达 尔
煤油灯放在一只树墩上。它生锈了、油腻腻的,灯罩裂了缝,一边给腾起的油烟熏黑了,这盏灯往叉架、木板和左近的地上投去一重闷闷的微光。小木片散布在黑色的泥地上,像是一块黑色的画布给人随随便便地涂抹上了几笔白油彩。木板却像从沉闷的黑暗里扯出来的一些长长的破衣服,只是里子翻到外面来了。
卡什在叉架四周围干活,走来走去,举起又放下木板,在死寂的空气里发出碰撞所引起的长长的响声,仿佛他是在一处看不见的井底挪动木头,那些声音虽然不响了却还潜伏在原处,似乎一有动静它们就会从这里的空气中跑出来,加入到反复的振响中去。卡什又拉开锯了,他的胳膊肘缓慢地移动,一行稀稀落落的火星沿着他的锯齿闪现,每拉一下就在上端或下端熄灭又复点燃,使锯成了一个完整的椭圆形,足足有六英尺长,朝爹那畏缩、没有主意的侧影刺进又刺出。“把那块木板递给我,”卡什说。“不,是那一块。”他放下锯走过来拿起他所要的那块木板,平衡着的木板发出长长的晃动的光,像是把爹都扫到一边去了。
空气中像是有硫磺的气味。他们的影子落在难以捉摸的空气层上就像落在一面墙上一样;影子像声音一样,落上去时仿佛没有走远,仅仅是凝聚了片刻,是临时性的,像是在冥想。卡什继续干他的活,身子一半转向微弱的灯光,一条腿和一条竹竿般细的胳膊在使劲儿,在他那不知疲倦的胳膊时上面,他的脸以一种全神贯注、充满力度的静态斜斜的插进了灯光。天幕底下,片状闪电在浅睡;闪电前面,一动不动的树木连最小的枝桠都奓立着,它们胀肿着,像是因为怀着胎而躁动不安。
雨落下来了。最初的那些猛烈、稀疏、迅疾的雨点扫过树叶,掠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长叹,仿佛从难以忍受的悬宕中解除出来,感到很轻松。雨点大得像大粒霰弹,热烘烘的,像是从一管枪里蹦出来的,它们横扫在灯上,发出了一阵恶毒的嘶嘶声。爹扬起了脸,嘴巴松弛着,一圈黑色的潮滋滋的鼻烟紧紧地粘在他的牙龈根上,透过他那松弛的脸部上的惊讶表情,他仿佛站在超越时间的基点上冥想,想的是最终暴行的问题。卡什朝天空看了一眼,接着又看看那盏灯。那把锯子还是那么坚定,活塞般移动着的锯齿上闪动的火花仍然在奔跑。“去找样东西来挡一下灯,”他说。
爹朝屋子里走去。雨忽然倾盆而下,没有打雷,也没有任何警告;他在门廊边上一下子给扫到门廊里去,卡什片刻之间就浑身湿透了。可是那把锯子还是毫不迟疑地拉动着,仿佛它和胳膊都怀着一种坚定的信心在行动,深信这场雨不过是心造的幻影。接着卡什放下锯子,走过去蹲在那盏灯的边上,用自己的身子遮挡它,他那件湿衬衫使他的背显得又瘦又是肋骨毕露,仿佛一下子他衬衫什么的全都里外翻了个个儿,以致把骨头都露到外面来了。
爹回来了。他自己穿着朱厄尔的雨衣,手里拿着杜威·德尔的那件。卡什还是蹲在灯的上方,他把手伸到后面去捡起四根木棍,把它们插进地里,又从爹手里接过杜威·德尔的雨衣,把它铺在四根棍子上,给灯架起了一个屋顶。爹瞧着他。“我不知道你自己怎么办,”他说。“达尔把他的雨衣带走了。”
“挨浇就是了,”卡什说。他又拿起锯子;锯子又上上下下、一进一出地在那不慌不忙的不可渗透性里拉动,有如在机油里掣动的一只活塞,他浑身湿透,不知疲倦,身架又轻又瘦,像个小男孩或是小老头。爹瞅着卡什,眨着眼,雨水顺着脸往下流淌;他又看看天空,仍然带着那种沉默、深思、愤愤然却又是自我辩解般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是他预料之中的;他时不时动弹一下,走上几步路,憔悴,满脸是水,拿起一块木板或者一件工具,接着又放下。现在弗农·塔尔出来了,卡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