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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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缺他的修整锯齿的家什,”朱厄尔说。“那还是新的,和长尺一起买的。”他转身走开了。弗农仍然蹲着,他抬起头来看看他的背影。接着弗农也站起身,跟着朱厄尔朝河里走去。
“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吗,”爹说。我们都蹲着,他的身影高高地浮现在我们头上;他看上去很像是一个喝醉酒的讽刺艺术家用粗糙的木头刻出来的雕像,刻工也很粗糙。“这是一次劫难呀,”他说。“可是我并没把这件事怪到她头上。谁也不能说我怪罪她了。”杜威·德尔又把卡什的脑袋放回到叠起来的外套上面,把他的头稍稍扭动一下以免他呕吐。他的那些工具都放在他的身边。“他摔断的是他上回教堂上摔的同一条腿,说起来这还算是好运气呢,”爹说。“可是我这事儿不怨她。”
朱厄尔和弗农又回到河里去了。从这儿看他们一点儿也没有破坏水面的平静;仿佛激流只一击便把他们俩分成两截,两具躯体以过分的、可笑的小心谨慎在水面上移动。河水显得很平静,就像你盯着看并倾听了许久之后的机器一样。就像你这凝结中的血块已经溶化进无穷无尽的原始运动,它们之中的视觉与听觉均已失明失聪;愤怒本身也因麻木不仁而化为平静。杜威·德尔蹲着,她潮湿的衣裙为三个盲眼男人的死去的眼睛塑造出哺乳动物的种种荒唐可笑的特征那也就是大地的地平线和山谷。
38 卡 什
那东西没有放稳。我早就告诉他们了如果他们要平稳地搬它运它,他们必须得
39 科 拉
有一天我们在聊天。她在宗教上一向不算虔诚,即使在那年夏天野营布道会之后也是这样,当时,惠特菲尔德兄弟和她进行思想交锋,单把她挑出来和她心灵中的自负感苦苦搏斗。我也跟她没少说过:“上帝赐给你儿女,是对你苦难的一生的一种安慰,也是他自己受苦和博爱的一种象征,因为你是在爱情中怀上他们生下他们的。”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过去把上帝的爱和她对他的责任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这样的行为是不会使他愉快的。我说:“他赋给我们才能,使我们在永无穷尽地赞美他的时候可以提高我们的声音”因为我说天堂里对一个罪人的欢呼声要超过对一百个无罪者的欢呼声。可是她却说:“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没完没了的认罪和赎罪”于是我说“你是什么人呢,居然敢说什么是罪什么不是罪?判定何者为罪那是上帝他老人家的事;我们的责任是去赞美他的仁慈和他的圣名好让世人全都可以听见”因为唯独只有他,才能看透人心,不能说因为一个女人的生活在男人的眼里是得当的,她就可以认为她心里没有罪,用不着对上帝敞开胸怀接受他的神恩。我说:“仅仅因为你一直是一个忠实的妻子并不能证明你心里没有罪,仅仅因为你的日子过得很苦也不能证明上帝的恩典已经笼罩着你。”可是她说:“我知道我自己有罪。我知道受到惩罚是理所应当的。我不怨天尤人。”于是我说:“正是因为你太自负了,所以你才胆敢僭越上帝,代替他判定何为有罪,何为得救。我们芸芸众生的命运就是受苦同时提高声调去赞美上帝,是他,从不能记起的时候起,就在判定何为有罪,并且通过各种磨难考验来提供得救之道,阿门。你够自负的,甚至在惠特菲尔德兄弟为你祈祷、费尽心机来拯救你之后,你仍然无动于衷,要知道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圣洁的人了,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关心你的人了,”我这样说。
因为判定我们的罪或是知道在上帝的眼睛里何为有罪并不是我们的事。她一生过得很苦,可是哪一个妇女不是这样呢。可是从她说话的口气看来,你会以为对于罪恶与得救,她比上帝他老人家知道得还要多,比那些与人世间的罪恶苦苦奋斗的人知道得还要多似的。其实她犯下的唯一的罪就是偏爱那个不爱她的朱厄尔——这不是咎由自取吗?——却不喜欢那个上帝亲自施恩的达尔,我们凡人都觉得他有些古怪,而他却是真正爱她的。我说了:“这就是你的罪了。对你的惩罚也有了。朱厄尔就是对你的惩罚。不过你的得救之道又在哪儿呢?”我又说:“对于获得永恒的恩典来说,人的一生是非常短促的。而我们的上帝又是一位妒忌心很重的上帝。裁判与评定功过是他老人家的事;而不是你的事。”
“我知道,”她说。“我——”说着说着她又停了下来,于是我说:
“知道什么?”
“没什么,”她说。“他是我的十字架,将会拯救我。他会从洪水中也会从大火中拯救我。即使是我已经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也会救我。”
“你怎么会知道?你又没有向他敞开心胸,也没有提高声调去赞美他。”我说。接着我明白她指的并不是上帝。我明白由于自负,她说了亵读神灵的话。于是我就在原地跪了下来。我求她也跪下来,敞开胸怀把自负的魔鬼赶出来,并且求主上帝宽恕。可是她不愿意。她仅仅是坐在那里,沉溺在自己的自负与骄傲之中,这种感情使她关闭了通向上帝的心扉,让那个自私、凡俗的男孩取代了上帝的位置。我跪倒在地为她祷告。我为这个可怜、盲目的妇人祷告,我连为自己和自己一家人祈祷时都不曾这么上心过。
40 艾 迪
下午,学校放了学,连最后一个小学生也拖着脏鼻涕走了,我没有回家,却走下山坡来到泉边,在这里我可以安静一会儿也可以发泄对他们的恨意。到这时,这儿也比较安静了,泉水潺潺地涌出来流开去,夕阳静静地斜照在树上,到处弥漫着一股潮湿腐烂的叶子和新垦地的宁静的气息;特别是在初春,这股气味特别浓烈。
我只能依稀记得我的父亲怎样经常说活在世上的理由仅仅是为长久的安眠作准备。当时,我必须日复一日地看着这些男女学生,他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秘密、自私的想法,每人身上流的血彼此不一样跟我的也不一样,于是我想,这种日子看来就是我准备长眠的唯一通道了吧,我不由得要恨我的父亲干吗生我培养我。我总是期待学生犯错误,这样我就可以拿鞭子抽他们了。鞭子落下去时我仿佛感到是落在我的身上;在它留下鞭痕使皮肤肿起来时我感到是我的血液在急速地流动,随着每一鞭抽下去我就这样想:现在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吧!现在我已成为你的秘密的自私的生活的一部分,我已经用自己的血永远、永远地在你的血液里留下了痕迹。
后来我接受了安斯。我连着三、四次看见他在校舍前出现之后,才知道他是赶车绕道四英里特地来这里的。当时我也注意到他的背开始有些驼——他个子高高的,年纪不大——因此他呆在大车的驾驶座上时看上去已经很像一只寒天弓着背的高高的大鸟了。他总是赶着慢悠悠地发出吱扭吱扭声的大车在学校前面经过,一面慢腾腾地扭过头来打量着学校的门,直到拐过路弯驶出了我的视线。有一天我在他经过时走到校门口,站在那里。他一看见我赶紧把眼光转了开去,再也没有把头扭回过来。
早春天气最难将息。有时候我真觉得无法忍受,半夜里躺在床上,倾听野雁北飞,它们的长鸣渐渐远去,高亢、狂野,消失在辽远的夜空中,而白天我好像总等不及最后一个学生离去,这样我就可以下山到泉边去。有一天我抬起头来,看见安斯穿了星期天的好衣服,站在那里,帽子捏在两只手里转了又转,我便问道:
“难道你家里没有女人家吗?她们怎么想不起让你去理个发?”
“一个也没有,”他说。接着他愣头愣脑地说,两只眼睛盯住我,活像进到陌生院子里的两只猎狗:“我正是为这个来看你的。”
“也不让你把肩膀挺挺直,”我说。“你家里难道一个妇女也没有?可是你有房子的吧。他们说你有一栋房子,还有一个挺好的农场。那么说你一个人住在那里,自己管自己,是吗?”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旋转着手里的那顶帽子。“一栋新房子,”我说。“你打算结婚吗?”
他把那句话又说了一遍,两眼直盯着我的眼睛。“我正是为这个来看你的。”
后来他告诉我:“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所以你不必为这件事担心。我想你的情况不见得跟我一样吧。”
“不一样。我有亲人。在杰弗生。”
他的脸色阴沉了一些。“嗯,我稍稍有点产业。我日子还算宽裕;我的名声还可以。我了解城里人,不过也许他们说起我来就……”
“他们只能听了,”我说。“要他们开口怕不容易了。”他仔细地看着我的脸。“他们都躺在墓园里了。”
“那么你活着的亲戚呢,”他说。“他们会有不同看法的。”
“他们会吗?”我说。“我可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别的类型的亲戚。”
于是我接受了安斯。后来当我知道我怀上了卡什的时候,我才知道生活是艰难的,这就是结婚的报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明白了话语是最没有价值的;人正说话间那意思就已经走样了。卡什出生时我就知道母性这个词儿是需要有这么一个词儿的人发明出来的,因为生孩子的人并不在乎有没有这么一个词儿。我知道恐惧是压根儿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发明的;骄傲这个词儿也是这样。我知道生活是可怕的,并非因为他们拖鼻涕,而是因为我们必须通过言词来互相利用,就像蜘蛛们依靠嘴巴吐丝从一根梁桁上悬垂下来,摆荡,旋转,彼此却从不接触,只有通过鞭子的抽挥才能使我的血与他们的血流在一根脉管里。我知道生活是可怕的,不是因为我的孤独每天一次又一次地被侵扰,而是因为卡什生下来之前它从来没有受到侵扰。甚至夜里的安斯也未能侵扰我的孤独。
他也拥有一个词儿。爱,他这么称呼。可是我长期以来太熟悉言词了。我知道这个词儿也跟别的一样:仅仅是填补空白的一个影子;时候一到,你就不需要言词来作代用品了,正如不需要骄傲或恐惧一样。卡什就不需要对我说这个词儿我也无需对他说,我总是说,安斯想用那就让他用吧。因此其结果是安斯或爱;爱或安斯:怎么叫都行。
我总是这么想,甚至我在黑暗中和他躺在一起时也是这样,——卡什就睡在我伸手可及的摇篮里。我老是想,如果他醒来哭了,我也要喂他奶的。安斯或是爱:怎么叫都行。我的孤独被侵扰了而且因为这种侵扰而变得完整了:时间、安斯、爱,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都在圆圈之外。
接着我发现自己又怀上了达尔。起先我还不肯相信。接着我相信自己会把安斯杀了。这好像是他骗了我,他躲在一个词儿的后面,躲在一张纸做的屏幕的后面,他捅破纸给了我一刀。可是接下去我明白欺骗了我的是比安斯和爱更为古老的言词,这同一个词儿把安斯也骗了,而我的报复将是他永远也不知道我在对他采取报复行为。达尔出生后我要安斯答应我等我死后一定要把我运回到杰弗生去安葬,因为我那时才知道父亲的意见是对的,虽然他早先不可能知道他是对的,同样,我早先也不可能知道我是错了。
“别胡说了,”安斯说;“你和我小孩还没生够呢,才只有两个。”
他当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有时候晚上我在黑暗里躺在他的身边,倾听着如今已成为我血肉一部分的土地的声音,我总这么想:安斯。为什么是安斯。为什么是你呢安斯。我老想着他的名字到后来都能看见这个词儿的形象和载体了,我都能看见他液化并且像冷糖浆那样从黑暗中流到那个瓶子般的载体里去,直到瓶子装满直立着,一动也不动:一个意味深长的形象,了无生意,就像一个空空的门框;可是接下去我会发现我已经忘掉那个瓶子的名字了。我总这么想:我从前是个处女时我身子的形体以的形式出现而且我想不起安斯这个名字,记不得安斯这个名字。倒不是我能想象自己不再是非处女了,因为我现在成为三个人了。当我用那种方式想卡什和达尔直到他们的名字消亡并凝固成一个形象时,我会说,好吧。没有关系的。人家叫他们什么名字都是没有关系的。
因此当科拉反复告诉我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时,我总是想言词如何变成一条细线,直飞上天,又轻快又顺当,而行动却如何沉重地在地上爬行,紧贴着地面,因此过了一阵之后这两条线距离越来越远,同一个人都无法从一条跨到另一条上去;而罪啊爱啊怕啊都仅仅是从来没有罪没有爱没有怕的人所拥有的一种声音,用来代替直到他们忘掉这些言词时都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的。科拉就是这样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