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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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脓包货来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俺岂是好惹的!〃他说完了;还怕传错话;叫他们照样复述一遍;才放他们回来。
老人说的情况再清楚没有了;还附带着表情;绘声绘影;仿佛把这两颗首级带回来;把事情讲清楚;不传错一句话;就是他们替大军进来的一笔见面礼。杨可胜看了首级;却不认得他们是谁。但他知道这是一件有关进出的大事;向统帅部请示后;就亲自带着老人;押了首级径向宣抚司汇报。
宣抚司的办事人员也认不得这两颗首级。
最后转到赵良嗣手里;经过再三鉴定;才确认无误这两个就是他们在大半个月前派往辽方;宣抚使把整笔赌注都押在他们身上的他的亲戚张宝和赵忠两个。
童贯听了这一震惊的消息;立刻召开绝密会议。
会议的第一个决定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一面严令杨可胜不得把此事外传;一面又由宣抚司立刻派人去前线;以压惊为名;把留下的二十多人;一齐接到宣抚司来;准备一举把他们全部歼灭;实行〃毁尸灭迹〃。
赵良嗣想到将被消灭的都是汉儿;不禁动了兔死孤悲之念;随口问了一句:
〃那两个娃儿呢?〃
〃留下娃儿;难道由你来喂奶不成?〃童贯当机立断地回答;〃你赵龙图未免是妇人之仁了。〃
然后大家坐定下来;分析研究老人叙述的内容。辽军统军是谁;是不是耶律大石?三、四十岁年纪;披一袭绿袍的将军多着呢!赵良嗣再三追问老人那位将军的瞳仁有没有异状;偏生老人在紧张的心情中;没看清楚;定不得他是谁。他的那番话说得点水不漏;既听不出张、赵两个在何时何地被截获;更无法判断他们和李处温父子之间的关系有没有搭上?有没有泄露秘密?那两封书函落在何人手里?这些问题都是十分重要的。他们作了种种推测;可惜都是毫无根据的。于是进一步该怎么办;招抚策变之议;应否赓续;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幕僚终究不过是幕僚;他们虽然可以贡献出千百条意见;主意可是要宣抚使自己拿。大家等童贯的最后裁决。
〃偌大的一件功劳;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大家等了好久才听到童贯开口;他的脸色阴沉沉地十分难看;〃诸君都是读书人;却不懂得'再接再厉'这句话。本使受命伐辽;不管千辛万苦;总要达到目的;才肯罢手。〃
童贯的一句话为继续讨论定出调子。于是大家又一窝蜂地主张再接再厉;连刚才主张罢手的幕僚们也混在大众之间;反戈一击;痛斥起那种疲软怯懦;知难而退的没出息的议论来了。
童贯无疑是一条贪婪的狗;胃口奇大;永不满足。同时;他又是一条专制霸道的狗;一旦啃住一块肉骨头;不管旁边有人棒打脚踢;他还是死死咬住;不肯轻易松口;并且也不愿让他的僚狗们跑来分润油水。在他的字典中;决没有〃礼让〃二字。
此外;童贯又最工心计;招抚之议;由他一手策划;是他握在手里的一张王牌。没有它;他拿什么去制服随时都想翘起尾巴来跟他捣蛋的种师道?
还有蔡京那厮;最是反复无状;饯行那天;说了满口好听话。叵耐最近寄一首诗给儿子;竟然冷讽热嘲地说:〃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修途好少休。〃信誓当念;行军好休;不是反对战争是什么?还有更加露骨的一句:〃身非帷幄孰为筹?〃这分明是说;我蔡某当初也曾参与末议;今天你们大权独揽;把我排斥在外;将来坏了事;休要怪到蔡某头上。幸灾乐祸。希望偾事的心情;跃然纸上。如果不幸而被他言中;招抚不成;战事失败;不但要见笑于蔡京;肯定还会威胁到他的政治生命。
招抚之议;对他童贯有如此密切的利害关系;决不能因一时的挫失而罢手。至于招抚的形式;那还有改变商量之余地的。那个绿袍辽将不是说过〃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休做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偷鸡摸狗〃四字;特别触他的心境。当初少年之时;他还没有净身进宫以前;就是以偷鸡摸狗为业。如今不干这个了;他倒真要光明磊落地派个使臣去劝谕辽君臣归附;兼以打听李处温的消息。如果前情未露;仍可与他暗中联系;相机行事。如果事情败露了;也不过牺牲一个使者而已;他决不会因此而心慈手软起来。
童贯又一次表示了这番他要正式派个使者去劝降的意见;僚属们又一次地哄然叫绝。
〃宣相所见最是高明;〃李宗振倚老卖老地评论道。李宗振跟随童贯最久;自认为是个记室之才;不能掌正印;曾公开表示过要终身追随主公;不作其他非分之想。因此童贯一力把他保举到一个幕僚绝无仅有的承宣使的头衔。从此他的地位;变得超群逸伦;刘鞈、赵良嗣都不在他眼下;更何况碌碌余子。他说起话来;不忘记自己一方面是主公的忠实僚属;一方面又是朝廷中屈指可数的几十个承宣使中的一个。他具有这样双重身分;因此在献媚之中;要略微占点身分。他说:〃辽将料定我不敢再派人去;我偏要派人去公开招降;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才是兵家的攻心妙算。〃
〃公开招降是虚;暗中接头是实。〃贾评立刻接下去补充。贾评是李宗振的候补者;一旦李宗振出缺;他就是童贯手下的首席幕僚。李宗振以年资和官衔取胜;他贾评却以才干和机智出入头地。他的机智表现在李宗振要想半天才能说出的话;他不假思索就能出口成章。他的囊袋中储满着作为一个僚属所需用的词汇;随时可以探取应用;这一点也早为宣抚司的同僚们所公认。现在他顺口溜下去;〃妙就妙在以虚掩实;以实带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变化无穷;神鬼莫测。〃
他们的意见被大家推许一阵后;问题就转到出使的人选方面。
〃张、赵两个;机事不密;误了本使大事。这番谕降;既要冠冕堂皇;又要暗中做好手脚。派去的人;务要智深勇沉;胆略过人;才能胜此重任。〃童贯忽然爆出个大冷门;把眼珠向四座一转;问道;〃在座诸公;都是足智多谋;无愧为当代人杰。今日推举使臣之选;大家看看谁去最为妥当?成就得这段大功回来;本使一定上告朝廷;不吝重赏。〃
众人没有料到要在与会成员中间挑选使臣这一着;现在两颗血肉模糊的首级忽然带着特别恐怖的神情在各人的头脑中复现出来。高谈阔论;固然是幕僚之所长;真要去冒险;大家却未必这样傻。一时众人都低下了头;唯恐童贯的眼睛会像斧钺般地落在他身上。于是在顷刻以前还像一阵阵振翅鼓噪的〃知了〃;刹那间都变成噤声的秋蝉。
停了半晌;童贯点名道:
〃李参军说的要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此言深契吾心。更兼他当年曾随本使出使虏廷;备悉彼中情况。此番就请李参军出去辛苦一趟如何?〃
做了人家的承宣使;每个月大把地领请受;如何不给人家卖点气力?童贯向来是讲究现钱交易的。
一向口齿伶俐的李宗振忽然变得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他李……李的李了半天;才进出一句:〃李……某老……拙无能;今……非昔比;怎挑……得起这副重担?依李……某看来;〃他忽然捞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依李某看来;贾机宜深明兵家虚实妙用;还得贾机宜前去;才了得大事!〃
〃在下才疏学浅;怎堪任用?〃贾评果然是机智绝伦;临危不乱的;他一脚把毬儿踢回去;〃老成练达;孰如李参军?应酬中节;不辱使命;孰如王机宜?出生入死;履险如夷;孰如范阁学?依在下看来;这番出使;还得他们三位联袂前去;才是千妥万当。〃
王麟正想推辞;忽然听到童贯〃嘿……嘿〃地冷笑了几声。吓得他不敢则声。会议顿时落入沉默的深渊。
停顿了好半天;众人才听到刘鞈用不平常的颤声说:
〃此行关系辽局成败;十分重要。刘某要想破格推举一个人……〃
〃刘参谋莫非要推举马子充?〃赵良嗣抢着他的话头接下去;〃子充虽然年轻;这几年出使金朝;折冲之间;深合机宜;真可当得'智深勇沉;胆略过人'的考语。愚见这番劝谕辽廷君臣;非得子充前去;不能成功。〃
〃赵龙图的话;与鄙见若合符契。〃刘鞈的紧张情绪骤然消失了;他频频向赵良嗣点头;表示感谢他支持自己;〃愚与子充父子多年深交;极知子充胆识非常;心雄万夫。此行只有让他去最为合适。〃
不管谁是首席幕僚;刘鞈、赵良嗣在童贯的智囊团中仍拥有最高发言权。既然他俩的意见相同;其余的人也跟着活跃起来;一致表示他们与赵、刘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怕事情发生变卦;彼此又补充了马子充还有机警绝人、擅长言词、敢于面折、熟悉虏情等无可怀疑的优点。由于把毬儿踢回给李宗振;顺便把他的老搭挡王麟也拉进去做陪客的贾评;心中不无有点歉意;他慷慨激昂地补过道:〃子充此行;如不成功;俺贾某甘愿责下军令状;与子充同受责罚;誓不后悔。〃等等。
于是最后的结论出来了:〃使辽人选;非马子充莫属〃。
轮到童贯结束这场会议时;他也点头表示同意大家的意见:
〃本使最初想到的也是这个马子充;只是想把这场富贵留给诸公;其奈诸公不领此情何?〃他忽然用了一种非常尖刻的语气讽刺幕僚;表示他洞察一切;不会受到僚属们的蒙蔽(即使他们是他的亲信);这是一个自以为精明的大僚时刻不忘记要做的事情。〃诸公平日与子充情意未孚;议论多有枘凿;不想今日公而忘私;如此推许他;看来也只好让他去燕京走一遭了。只是他将来成得大功回来;名利双收;诸公看了;休得眼红。〃
然后;他又郑重其事地叮嘱今天会议的内容;千万不要让〃摩睺罗〃知道。
〃蔡副使昨日新纳宠姬;醇酒妇人;还忙不过来;〃他轻蔑地说;〃不必用这种军中的机密事去烦他了。〃
(三)
童贯的说话中带着一根令人难以咽下去的骨刺;但是大家既然齐心协力地把这场祸水推开去了;管他咽得下、咽不下这根骨刺;都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会场。只有刘鞈一个人的心情反而十分沉重起来。
原来今天刘鞈在会议中;起先打算推举的出使人选;并不是如他后来点头承认的马扩;而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提名的儿子子羽。刘鞈所以有勇气敢于排除一切顾虑;打破常规;把儿子的名字提出来;因为有双重理由支持他:对公来说;遣使谕降;确是当前的要着;需要一个能够胜任的人选去充当使臣。对私来说;子羽参军以来;只在参谋处当一名无足轻重的掌书记;办些例行公事;还没有机会表现出他的非凡的才华。目前战场上既无用武之地;让他出使一行;正是他探虎穴、取虎子;为自己造成脱颖而出的唯一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恰巧落在他的脚下;白白错过了。岂非十分可惜?
可是他毕竟提得太轻率了;话一说出口;他的勇气就骤然消失。眼前这幅图景实在太可怖了;谁要出使去;谁就可能遭遇赵、张两个遭遇的命运。内举不避亲;固然为《春秋》所美;把儿子推上死路去;却也是大乖人情的。他想推荐儿子出去大显身手;这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而推荐儿子走上死路;倒是十拿九稳。律以天理人性、圣人的教训;都是煞费踌躇的事情。他好像一个〃客气〃用事的战士;乍听得战争的号角声;没有多考虑一下;立刻就披坚执锐;冲上第一线;可是一看到剧烈的战斗和一批批倒下来的战死者;他忽然害怕了;畏缩了;发起抖来;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多谢赵良嗣忽然提出了马子充的名字;替他解了围。
他承认;从担负这项任务的任何条件来说;马扩都比他儿子强。他对这两个青年人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了解;可以作出十分公平、正确的判断来。他后来同意马扩;推荐马扩;从公事的立场来说完全可以心安理得。
可是〃良心〃呢?对于他;除了公事;还有一个反躬自问的良心问题。
他想起圣人之训。他明明想推荐儿子;临时又产生了恐怖心;反而硬说他想推荐的就是马扩。这首先就犯了〃欺人〃的罪名;把可能要压到自己儿子头上来的杀身之祸;转嫁到马扩身上去;这又大有背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还有他与马氏父子素来熟识;彼此很有交情;当年在静塞古堡和羌人谈判后;他从一个中级官员;一跃而升至微猷阁待制的显要地位;这一大半是靠马政的功劳。人之父有德于己;而推祸及其子;〃以怨报德〃;又是圣人所深戒的。一举而有三失;显然违背了他平日自持的道德标准;使他十分内疚起来。
道德家用道德来炫惑别人;好像魔术家用魔术来炫惑观众一样;他虽然要求别人相信这是真实的;他自己的内心中却十分明白那是虚伪的。道德可以用来约束别人的行为;但决不能约束道德家本人的行为。这在业余的道德家固然如此;在专业的道德家则尤其是这样。
要替刘鞈说句公道话。在专业的道德家中间他确是个例外的人物。他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用道德来欺骗别人;同时也欺骗自己;两者都没有自觉。他对别人提出很高的要求时;确信自己也可以做到;当他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时;认为别人也应该达到这个标准。他从来不怀疑自己是个真正的〃君子〃;因此才可能在这类纯粹属于利害关系的考虑上感到内疚的痛苦;感到所谓〃良心〃上的不安。这使他成为一个典型的中间人物。
怀着这颗内疚的心;他回到参谋处;就把儿子找来;详细地告诉他会议的结果(只是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