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日记:一个涉及同性恋和禁忌的故事 作者:小杰-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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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清华园的那天,宿舍楼的楼道里一直听到这首歌。我原本不怎么喜欢流行音乐,却不知为何偏偏把这首歌的旋律记住了。
我却记不住歌词,除了那一句“Don’t break my heart”。
我已走到丰田车跟前了。
车子里一片漆黑。我轻敲车窗。
阿文摇下窗,路灯的光辉落入他眼睛里,凌凌乱乱的。
我轻声问他学术报告会上可有收获。
他不回答,却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张支票。
我稍稍犹豫,随即接过支票。我向他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他似乎也微微一笑,夜毕竟是太深了,路灯又很昏暗。一瞬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发动了汽车,扭亮了车灯。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内心掉头逃掉的欲望一直都没有消失过。
车子开远了。停车场的路面非常洁净,没有一丝尘土。这就与北京不同了。北京那干燥而多风的春季里,似乎有许多条马路,当汽车经过时,车后都会飞扬起浩浩荡荡的尘土。
所以说,很多人还是愿意留在美国的。这里很少见到飞扬的尘土。空气很清新,夏夜还有满耳的虫鸣。
借着停车场的灯光,我看到支票上的数目,五百元整。
阿文果然早已做过细致的调查了。可见他还是计划过要修理车子的。但他不知道,为了在两天内完成任务,我多付了一百元。
所以,无论如何,我偿还了一百元。可我内心却纠结地更加凶狠了,仿佛我突然间欠了他更多,以至于永远也无力偿还了。
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晚没有月光。星光虽然灿烂,却只能勉强帮我照出路的轮廓。
此时应该比为“原著民”送行的那一夜更晚。而那夜的警车,还有那年轻的警官,还会再次出现么?
我想着想着,身后果然就出现两束车灯。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躲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去。其实那晚的记忆并不很糟,只不过趴在地上用鼻子顶住露水的感觉不太舒服罢了。
也许是因为我又想起那位年轻的警官,而令我有些紧张了,不知为何,我不想让他再次看到我在公路边独行。
但我已来不及隐藏,我相信车里的人早就发现我了,如果我此时躲进灌木丛,而背后果然是辆警车,我想我不知要花费多少唇舌来辩解。
然而这次我没看见闪烁的警灯,也没听到刺耳的警笛。那汽车离我越来越近却并不减速。我开始忽视它了。不过是个晚归的过客罢了。
汽车却突然急刹在我身后。
我突然恐惧起来:如果不是警察,又有什么人会在这寂静的深夜对我感兴趣呢?每天都会有印着寻人启事的广告寄到实验室的信箱,有不少人,在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国度里,突然之间就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我加快脚步。
车子没有紧跟上来,我却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
我正要拔足狂奔,背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收获很大。你听见没?收获很大呢!”
我收住脚步,转头大声问他:“什么收获?收获什么?”
“学术报告会的收获啊!你刚才问我的。我拿到全奖了!”
我跳了起来,在空中挥了挥拳头。
我飞奔到他身边。在星光下,我看到他绽放的笑容。
不自觉地,我向他伸出双手。
我想我原本是要揽住他的肩,或是握住他的胳膊。但此时他笑得如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我一把把他拥入怀里。
他的双臂也紧紧扣住我的脖子。
我们的脸颊彻底地贴在一起。他的腮很热,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汗水。他光滑的衬衫轻轻地摩擦着我的下巴。我把头埋低了些,鼻尖就触到他脖子上的皮肤了。
他皮肤上的气味,仿佛清晨被露水打湿的草丛,又或是傍晚被阳光穿透的树林。
夜,没有月光的夜。竟是如此的漆黑。这路,这灌木林,都悄悄地隐藏在夜幕中了。只有他滚烫的面颊,如此真切地紧贴住我的,不留一点缝隙。 我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我的唇触到了他的耳垂,我的呼吸似乎随时都可能停止。
他周身在微微颤抖着。他的双手在我背后游移。他鼻中呼出的热气灼烧着我的脖颈。
而就在一瞬间,我那该死的记忆,突然就把我带回多年以前的那个闷热的下午, 在我家的顶楼。伟的脸颊也曾贴着我的脸。贴得同样的紧密。
伟赤着膊,用双臂紧紧地拥着我。
这么长的时间了,这么遥远的距离。难道,我仍然憎恶着伟么?
阿澜的日记,不是还躺在我地下室简陋书桌的抽屉里么?
伟!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他时常溜进我的体内,如蝼蚁般偷偷啄食着我的身体。
我轻轻把自己同阿文分开。
星光下,他的面孔其实是模糊的。而就在刚才,我又怎会那样真切地看到他的笑容呢?那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太好了,祝贺你了!” 我用力使我的声音穿透黑夜。
“谢谢你帮我修车。对不起!” 阿文却小声地回答。
“别说了。不用谢,也不用对不起。你的车就是我的车,修修不应该吗?”
“我真高兴,听你这么说。冬哥。”
我心里微微一振。阿文果然把我当作哥哥么?或许,他真应该把我当作哥哥才好。
而我呢?我配做他的哥哥么?
我心里突然又内疚起来。夜色似乎更深了,我已彻底看不清他的表情。
第十二章
那一夜,在我住处门口。我和阿文安静地分别。
在他转身的刹那间,我突然希望他能够留下来。不知为何,我有些惧怕那漆黑的地下室。仿佛里面隐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冷不防就把我吞噬了。
其实,里面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一台和我年纪相仿的电视机和两只皮箱以外,就只剩下终日轰鸣的锅炉了。
我想阿文也应该是希望留下来的。然而正因如此,我却有些惧怕了。怕什么我不清楚,反正超过了对黑暗的恐惧。
毕竟,我早已熟悉那黑暗了。
我独自钻回自己的角落,捻亮台灯。光线实在是太温柔太矜持,流不满整个房间,遗漏了四处漆黑的角落。
灯光却洒上我的面颊。某一侧的皮肤到此时仍能感到一丝温热。
我赶忙熄了灯,躺倒在床上。
已是盛夏,地下室里愈发闷热。我辗转反侧,长久无法入眠。
我忆起东大停车场那高高的路灯,休伦河畔扑水的野鸭,还有中国楼里嘈杂的杯光碟影。
在中国楼打工的那些日子是多么寒冷寂寞呢。
其实,中国楼的夜晚,应该是繁忙而热闹的。为什么在记忆里,会有寒冷寂寞的印象呢?
也许是因为天气吧。那许多个骑着车从中国楼回家的夜晚,风从我脸上吹过。比清华的冬夜还要寒冷。
但如今,天气已经很炎热了。中国楼那些寒冷的冬夜已经过去了。我心里一阵浮躁,睁开眼,四周的漆黑便向我压下来,劈头盖脸般的。
我赶忙坐起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我再次捻亮台灯,灯光似乎变得异常耀眼。
我用手压一压那灯罩,灯光立刻收拢起来,一并倾泻到狭小的桌面上。我把小桌收拾得很干净,只留着一套从房东那里买来的电话和留言机。
我的手慢慢伸向电话。
我要给谁打电话呢?是阿文么?为何脑中不停流过他的电话号码?我又是何时把这号码记在脑中了呢?我的记忆原本是很糟糕的呀?
但我为何要给阿文打电话呢?
为了他明亮的眼神,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还是温热的面颊?
为了他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领结,还有那合体的西裤?
就在刚才,我的胸口曾紧贴着他的衬衫。
而就在刚才,我却想到了伟,在那个炎热的下午,他裸着上身,用他的肌肤贴住我的脊背。
我如何能够这般长久地憎恶一个人呢?更何况,他还在替我照顾着我年迈体衰的父亲。
我的手指马上就要触到那电话了,我却犹豫起来。阿文是很可爱的,他天真的笑容。他瘦却结实的身体,曾经温柔地充满了我的怀抱。 但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令我憎恶?又或许,我令他憎恶呢?
我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都伸开了,其他的手指却蜷缩着。手背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几条嶙峋的骨骼上纠缠着青色的血管。
那只手静静地停在电话听筒的上方,似乎已经感觉到它凉爽的温度了。
突然间,电话铃声异常尖锐地划破漆黑寂静的洞穴。我浑身猛地一颤。
谁呢?这么深的夜里?我抓起听筒。
我的胸腔似乎突然变狭窄了,容纳不下雀跃的心脏。
我轻轻应了一声,暗暗等待着对方开口。
片刻的寂静。然后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又很久没有听过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小冬?是你吗?小冬?”
声音似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虽然微弱,却深沉而且圆润。
一时间,过往的一切潮水般向我袭来:观象台前徐徐的列车,卧佛寺昏黄的傍晚,二环路明亮的街灯。。。
我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在收紧,紧得丝毫不给心脏留下跳动的余地了。
“是。。。伟?”
我嗓子有些沙哑了,声音颤抖着滚出来,却又遇到了舌头的阻碍。
这深远的夜,莫非又用一场虚幻的梦境来和我开个玩笑吗?
而电话机的听筒却紧紧压住我的耳,似乎要嵌进头颅里去了,那耳廓上凉爽的疼痛却是万分真切的。
“小冬,你听着,你别急,千万别急。”
我用力握紧电话听筒,手臂却在不停地剧烈颤抖。
“小冬,你爸身体不太好,我刚刚送他住进同仁医院,医生说可能。。。”
“我爸!医生说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喊叫起来,嗓音变得清脆且洪亮。
“小冬,你千万别急,医生说他。。。情况还算稳定。”
“别蒙我!快点儿告诉我我爸到底怎么了?”
“真的。我没蒙你。不过你还是赶快回来看看他吧,我。。。我得挂了,记住,在同仁医院。”
电话里一阵寂静。
“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我的声音微弱下来。而伟的声音却彻底从电话那端消失了。一个清朗温柔的女声取而代之,她用标准的美式发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对不起,您的电话已挂断,如果您需要拨打其它电话,请先挂机。” 她的声音是那般温柔恬静,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录音也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嘟嘟声。
最后,连嘟嘟声都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令人绝望的了无边际的寂静。
我奋力丢下电话。
回北京去!我必须见到父亲,必须让他见到我!
出国前的那晚,父亲曾经对我说了很多很多,可我该死的记忆,却把那些话都统统遗失
了。
我却偏偏记得,在那苍白的路灯下,伟就站在那里,他仰头看着我。二环路上的明亮的
车灯,整齐而有节奏地从他身边流过。
明天,我就要动身。我要回到父亲身边。
老天啊,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仔细把父亲的话听清楚吧!
第十三章
第二天下午三点,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客机终于笨拙地移上了跑道。
我坐在靠窗户的位子。
机舱里座无虚席,异常干燥的空气中飘荡着拥挤人群的味道。我很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
我蜷缩在这庞然大物中属于我的缝隙里,几乎马上就要睡去。
昨夜我整夜未眠。
北京家里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听。 凌晨时分,我终于打通了同仁医院的电话。 一位护士告诉我,父亲突发了心力衰竭,院方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出乎我的意料,听到这消息时,我并不觉得震惊。我只是突然间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
其实从伟的语气里,我早预感到事情的严重。
我连夜打电话到西北航空公司,用我崭新的信用卡,订购了当天飞往北京的机票。
这是一张一千九百美元的机票。但在我的银行账户里,仅有几百元的存款。如何还得出?
我不想考虑以后的事情了。
银行,信用卡,伟,还有阿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已经坐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