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的妙药 毕淑敏-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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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茧。这些茧背负在我们的身上,吸取着我们的热量,让我们寒冷,令前进的速度受限。撕碎这茧,没有外力和机械可供支援,只有靠自己的心和爪。
茧破裂的时候,是痛苦的。茧是我们亲手营造的小世界。茧的空间虽是狭窄的,也是相对安全的。甚至一些不良的嗜好,当我们沉浸其中的时候,感受到的也是习惯成自然的熟络。打破了茧的蚕,被鲜冷的空气,闪亮的阳光,新锐的声音,陌生的场景……刺激着,扰动着,紧张的挑战接踵而来。这种时刻的不安,极易诱发退缩。但它是正常和难以避免的,是有益和富于建设性的。你会在这种变化当中,感受到生命充满爆发的张力,你知道你活着痛着并且成长着。
有很多人终身困顿在他们自己的茧里。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当生命结束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恍然发觉,世界只是一个茧,而自己未曾真正地生活过。
PART 2请您从老板椅上站起来
我是一名注册心理咨询师。
某次会议期间,聚餐时,一位老板得知我的职业之后,沉默地看了我一眼。依着职业敏感,我感觉到这一眼后面颇有些深意。饭后,大家沿着曲径散步。在一处可以避开他人视线的拐弯处,他走近我,字斟句酌地说:不知您……是否可以……为我做心理咨询?……我最近压力很大,内心充满了焦灼,有好几次,我想从我工作的写字楼的办公室跳下去……我甚至察看了楼下的地面设施,不是怕地面不够坚硬,我死不了……二十二层啊,我是物理系毕业的,我知道地心引力的不可抗拒……我怕的是地面上行人过往太多,我坠落的时候,砸伤他人。也许,深夜时分比较合适?那时行人较少……
他的语速由慢到快,好像一列就要脱轨的火车。脸上布满浓重的迷茫和忧郁。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包括是否准备答应他的请求。毕竟,这里不是我的诊所,他也不曾预约。
虽是萍水相逢,从这个短暂的开场白里,我也可深刻地感知他正被一场巨大的心理风暴所袭击。
我迟疑了片刻。此处没有合适的工作环境,且我也不是在生活的每时每刻,都以职业角色出现。但他的话,让我深深忧虑和不安。我可以从中确切地嗅到独属于死亡的黑色气息。
是的。我们常常听到人们说到〃死〃这个词〃累死了〃〃热死了〃〃烦死了〃,甚至〃高兴死了〃〃快活死了〃〃美死了〃……死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高频词,它通常扮演一个夸张的形容角色,以致很多人在玩笑中轻淡了它本质的冷峻涵义。
所以,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精确地判明当人们在提到死亡这一字眼的时候,心理相应的震动幅度,是一种基本能力。
如果他是一个年轻人,少年不识愁滋味,整天把死挂在嘴边,我会淡然处之。如果她是一名情场失意的女性,伴着嚎啕痛哭随口而出,我也可以在深表理解的同时,镇定自若。但他是一名中年男性,有着优雅的仪表和整洁的服饰,从他的谈吐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自我指向强烈的人。他不会轻易地暴露自己的内心,一旦他开口了,向一个陌生人呼救,就从一个侧面明确地表明他濒临危机的边缘。
特别是他在谈话中,提到了他的办公室高度的具体数字二十二层。提到了他的物理学背景,说明他是详尽地考虑了实施死亡的地点和成功的可能性。还有预定的时间深夜行人稀少……可以说,他的死亡计划已经基本成形,所缺的只是最后的决断和那致命的凌空一跃。
我知道,很有几位叱咤风云、外表踌躇满怀的企业家,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形下,断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关于他们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些也许成了永远的秘密。但我可以肯定,他们死前一定遭遇到巨大、深刻的心理矛盾,无以化解,这才陷入全面溃乱之中,了断事业,抛弃家人,自戕了无比珍爱的生命。
心理咨询师通常是举重若轻的,但也有看急诊的时候。我以为面前就是这样的关头。当事件危及一个人最宝贵的生命之时,我们没有权利见死不救。
我对他说,好。我特别为你进行一次心理咨询。
他的眼里闪出稀薄的亮光,但是瞬忽之间就熄灭了。
我知道他不一定相信我。心理咨询在中国是新兴的学科,许多人不知道心理咨询师是如何工作的。他们或是觉得神秘,或是本能地排斥。在我们的文化里,如果一个人承认他的心理需要帮助,就是混乱和精神分裂的代名词,是要招人耻笑和非议的。长久以来,人们淡漠自己的精神,不呵护它,不关爱它。假如一个人伤风感冒,发烧拉肚子,他本人和他的家人朋友,或许会很敏感地察觉,有人关切地劝他到医院早些看医生。会督促他按时吃药,会安排他的休息和静养。但是,人们在精心保养自己的外部设施的同时,却往往忽略了心灵这个我们所有高级活动的首脑机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位老总是勇敢和明智的。
他说,什么时间开始呢?
我说,待我找一个合适的地点。
他说,心理咨询对谈话地点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
我说,有。但我们可以因陋就简。最基本的条件是,有一间隔音的不要很大的房间,温暖而洁净;有两把椅子。即可。
他说,我和这家饭店的老板有交往,房间的事,我来准备吧。等我安排好了,和您联系。
我答应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小小的疏漏。以后,凡有此类安排,我都不再假手他人,而是事必躬亲。
看来他很着急,不长时间之后,就找到我,说已然做好准备。我随同他走到一栋办公楼,在某间房门口停下脚步。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间,走了进去。我跟在他身后进屋。
房子不大,静谧雅致,有一张如航空母舰般巨大的写字台,一把黑色的真皮老板椅,给人威风凛凛的感觉。幸而靠墙处,有一对矮矮的皮沙发,宽软蓬松,柔化了屋内的严谨气氛。怎么样?还好吧?老总的语句虽说是问话,但结尾上扬的语调,说明他已认定自己的准备工作应属优良等级。不待我回答,他就走到老板椅跟前,一屁股坐了下去。在落座的同时,用手点了一下沙发,说,您也请坐,沙发舒服些。我坐这种椅子惯了。
我站在地中央,未按他的指示行动。
我重新环视了一下四周,对他说,房间的隔音效果看来还不错,可惜稍微大了一些。
他有些失望地说,这已是宾馆最小的房间了。再小就是清洁工放杂物的地方了。
我点点头说,看来只有在这里了,希望你不要在意。
他吃惊地说,我为什么会在意?只要您不在意就成了。
我说,关键是你啊。小的隔音的房间,给人的安全感要胜过大的房间。对于一个准备倾诉自己最痛苦最焦虑的思绪的人来说,环境的安全和对咨询师的信任,是重要的前提啊。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半晌,猛然悟到我还站着,连连说:我信任您,我不信任您就不会主动找您了,是不是?您为什么还不坐下?
我笑笑说,不但我不能坐下,而且,先生,请您也从老板椅上站起来。
为什么?他的莫名其妙当中,几乎有些恼怒了。我相信,在他成功的老板生涯中,恐怕还没有人这样要求过他。
他稍微愣怔了片刻。看得出,他是一个智商很高、反应机敏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道,您的意思,是不是我坐在这把椅子上,您坐在沙发上,咱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不利于您的工作?若是这个原因,我可以坐到沙发上去。
我依旧笑着说,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要说的是沙发也不可以坐。不但你不能坐,我也不能坐。
这一回,他陷入真正的困惑之中。喃喃地说,这也不让坐,那也不让坐,咱们坐在哪里呢?
是啊。这间房屋里,除了老板椅和沙发,再没有可坐的地方了。除非把窗台上的花盆倒扣过来。
我说,很抱歉,这不是你的过错。我作为治疗师,应该早到这间房子来,做点准备。现在,由我来操办吧。
我把老总留在房间,找到楼下的服务人员,对他们说,我需要两把普通的木椅子。
他们很愿意配合我,但是为难地说,我们这里给客人预备的都是沙发软椅,只有工作人员自己用的才是旧木椅。
我看看他身后油漆剥落的椅子说,是这种吗?
他们说,是。
我说,这就很适用。先帮我找两把这种椅子,搬到那间房子。然后,还要麻烦你们,把那间房子里的老板台和老板椅搬出去。
工作人员很快按照我的要求行动起来。在大家出出进进忙碌的过程中,老总一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明白这一体态语言的涵义是〃我弄不懂您的意思。我不喜欢这样折腾。有这个必要吗?〃
我暂不理他。待一切收拾妥当,我伸手邀请他说,您请坐吧。
现在,屋内只有两张木椅,呈四十五度角摆放着,简洁而单纯。
我坐在哪里?他挑战似的询问。
哪张椅子都可以。因为,这两张椅子是一模一样的。我回答。
他坐下,我也坐下。
……
当心理咨询过程结束的时候,他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他说,谢谢您。我感觉比以前多了一点力量。
我说,好啊。祝贺你。力量也似泉水,会慢慢积聚起来,直至成为永不干涸的深潭。
分手的时候,他说,如果不是你们的职业秘密的话,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让我从老板椅上站起来?难道那两张普通的木椅子,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吗?
我说,这不是职业秘密,当然可以奉告。如果我估计的不错的话,在你的办公室里,一定有类似的老板椅。一坐在上面,你就进入了习惯的角色之中。我坐在沙发上,在视线上比你矮。我想,通常到你的办公室请示的下级或是商议事情的其他人员,也是坐在这个位置的。这种习惯性的坐姿,是一个模式,也透露着你是主人的强烈信息。心理咨询师和来访者的关系,不同于你以前所享有的任何关系。我们不是上下级,也不是买卖和利害的伙伴,甚至不是朋友,朋友是一个鱼龙混杂的体系。我们之间所建立的相互平等的关系,是崭新而真诚的,它本身就具有强大的疗效。我会为你所有的谈话严守秘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当然,对于一位女咨询师来说,就是不告夫儿了,这是一个专业咨询师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服从这一大局。
他点点头,表示相信我的承诺。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又说,沙发也是很平等的啊!一般高,不偏不向嘛!我曾提议咱们都坐沙发,可您拒绝了。沙发要比椅子舒服得多。说实话,我很多年没有坐过这般粗糙的木椅了。说完,他捶了捶腰背。
我说,你说得很对。沙发的确太舒服了,而我们不能在太舒服的环境下谈话,那样无法维持我们神经系统的警醒和思维的深度。沙发更适宜养神,从思考的角度说,木椅比沙发更有力度。
他再次点点头,说,这的确是一个新的领域,连规矩也很特别。当我下次再进入心理咨询室的时候,就会比较有经验了。
我说,下星期,我们再见。
PART 2切开忧郁的洋葱
忧郁是一只近在咫尺的洋葱,散发着独特而辛辣的味道,剥开它紧密粘粘的鳞片时,我们会泪流满面。
一位为联合国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她到过战火中的难民营,抱起一个小小的孩子。她紧紧地搂着这幼小的身躯,亲吻她枯燥的脸颊。朋友是一位博爱的母亲,很喜爱儿童,温暖的怀抱曾揽过无数孩子,但这一次,她大大地惊骇了。那个婴孩软得像被火烤过的葱管,萎弱而空虚。安全不知道贴近抚育她的人,没有任何欢喜的回应,只是被动地僵直地向后反张着肢体,好似一块就要从墙上脱落的白磁砖。
朋友很着急,找来难民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