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铁浮图-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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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掩人耳目,挖出的泥土都被顺着一条长地道拖到海边去了。”河络指着一条长长的岔道介绍道,他口中抱怨,脸上却满是骄傲之色:“你知道大热天的,呆在地下面挖这地道,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吗?”
又说:“到了。”
青罗果然觉得眼前豁然开阔,甬道到了这儿,突然变大,向左右延伸了各一百步。
“这上面就是城墙了。”河络说,“三十年前那一战,我们已经把上城城墙的前后都摸透了,这是它的地基最脆弱的地方……”
此刻这处最脆弱的地基其下顶着成百上千的小木柱,木柱上顶着阔厚的木托板,支撑着上面白色城墙的重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木柱子间已经填满了柴火、稻草、硫磺和其他引火之物。
“只要烧掉这些支撑柱,失去地基,整段城墙就会倒塌。厌火的白色城墙。”那个脏脸蛋的河络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道。
狼那罗骑在一匹黑马上等青罗出来,他的鞍子是一整张狼皮缝制成的,狼头垂挂在马屁股处,让这员将领的前心后背都显得狰狞异常。
他和黑马都同样地急不可耐,身后是三千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挺着长枪,虽然个个心急火燎,却都知道要如何静悄悄地埋伏在黑暗里,只等进攻。他们等了又等,狼那罗忍不住发问:“是不是那帮小矮子让火灭了。”
青罗嘘了一声。
他并不快乐,带着点忧虑的神情,最后看了一眼眼前光滑洁白的城墙。在他们的掩藏的地方仰头上望,高高的格天阁仿佛近在头顶。这段城墙紧挨着格天阁的背面,一旦突破,就可直接杀入羽鹤亭的府邸。铁问舟选择的破城之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随即他就感受到了脚底下的震动,这震动尚从他脚踝传到腰间,眼前一长段的白色城墙已经崩落。
起先只是十多道宽可容纳一人的裂缝从墙根处出现,如同毒蛇的头飞快地向上窜动,将高大的城墙分裂成数段各自独立的短墙。随后中心的几道短墙突然下陷,留下两侧突兀单薄的石柱子,它们思考了片刻,分别向中心挤压倒下,大如房屋的石块从天上砸下,尘土组成的烟柱从四处冒出,飞卷而上。巨大的石块如翻身的鱼般翻滚、蹦跳、猛烈地砍砸着大地,发出怪兽般的呻吟。
厌火城永不陷落的城墙倒塌了。
这座三百年来从未被蹂躏过的美丽城市,就如同一位风姿卓绝的处女,不甘心地哀叹辗转着,向宁州有史以来最野蛮的掠夺者和强盗敞开了自己的胸膛。四散飞落的瓦砾和小石子还未落稳,三千名等候已久的蛮子精兵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呐喊。踩着还在翻滚的石头,一起冲上缺口。
从最高的银顶俯瞰,可以看到脚下一层那熊熊燃烧着的望台。望台上那些依然屹立着的雕像被火烧得通红,正在缓慢地摆脱束缚它们的根基。上亿顷红色
火星从它们的脚下的火焰熔炉中腾起,伴随着熊熊烈焰飞上天空,如同千万亿只火焰组成的蝴蝶。终于,它们发出可怕的巨响,合着脚下的平台垮塌下去,向下飞舞,飘落,掉入扭曲着无数道金红色的深渊。
雨羡夫人端坐在窗前,看着远远近近屋顶上的大火,想起了许多年前,有个人却能在这样的火中钻入钻出。她仿佛看到他高高地踏在绳索上,在前来带她离开,正在这时,她却果然听到了楼梯上脚步声响。她带着惊愕地转头望去,却看见是鬼脸挣扎着走了上来,背后还拖着一条又阔又宽的血迹。
“夫人。”鬼脸站在门口说。
“你来干什么?”
“我来带你走。这儿马上就要完全烧毁啦。”
雨羡夫人不由得微笑起来,她说:“我不想走,我还能去哪里?”
鬼脸把身后的门掩上。他叹了口气。火扑上了雨羡夫人的裙裾,她和他都无动于衷。
她望着自己儿子的脸,那张铁脸凶狠、残酷、毫无表情,只是在贴近下巴的地方多了一道缺口,鲜血正从中不停地涌出来,就如大雨天从檐口洒落的水柱,将鬼脸胸前全泼湿了。
“你恨我吗?”这个羽族中最华贵血统的女人用突如其来的温柔语气问道。
“恨。”鬼脸干净利落地回答。“不过,马上都化为一样的尘土,也就没什么好狠的了。”他平静地说,对面坐下,慢慢地在母亲面前解下了面具。
阁顶就在那时候整个倒塌了下来。
蛮族人已经杀入了厌火城城主的府邸,却在弯来绕去的园子里迷了路。
羽鹤亭跌跌撞撞地走到围墙边,这里靠近入口的玄关,满植着松树,地上铺的沙子都是筛过的,银子一样闪闪发亮。他穿过松树林,从一道偏门走出了大火包围中的勋爵府。偏门正对上城城墙上的那个秘密通道。他走入那条窄缝,摸到那块突起如狮子脸的石头,独自一人逃出了上城。
羽鹤亭面前是两条道路。一条通往尚在厮杀的城门口,另一条通往南山路,
一边的通路尽头火光熊熊,靠近城门处一辆高大如山岳的攻城车被羽人的
火箭和秘术点燃了,烧成一支巨大的火炬,火焰冲了上百丈高。火光中可见蚂蚁一样的小黑点正从中掉落。羽鹤亭心中盘算,此刻从缺口处杀入城中的人并不多,他还可以去城门口处带来一支部队,封堵住缺口,拯救上城。
另一边的通路却无声无息,犹如一道长线,有人在线的另一头等他。在那一头,他可以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羽鹤亭只犹豫了片刻,就下定决心,朝城门口跨出。他只迈出了几步,突然听到头顶上空传来一个惊惶的声音。
“不要跳。”那个声音喊道。
他抬起头来,黑影将他头顶上灰色的天空遮住了。
一个庞大的木傀儡刷的一声,从天而落,尘土飞散中,它转头四处张望,背上还托了个穿黑衣服的活物,原来却是厌火神偷辛不弃。
“叫你不要跳不要跳,”辛不弃颤抖着声音,哆嗦着嘴唇,对座下的木之乙说,“看,我们压着人了。”
九之已
风行云将手上的小白猫往外面高高一扔,没来得及看它落向何方,那三头脱出牢笼的噬人豹已经各选方位,朝他扑了上来。
风行云闻到一股强烈的野兽骚味,就空中直窜了下来,巨大的风仿佛要把他压在地板上动弹不得。豹坑里瞬间被野兽的咆哮,翻滚和撕咬的声音所填满,热乎乎的血喷溅了出去,在空中哧哧地散开成弥漫的血雾,遮蔽了他的视野。他咬牙闭目,等待最后的痛楚来临的那一刻。有一会儿工夫,他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但耳边传来豹子的啸声激荡豹坑四壁,始终不休。
那咆哮声里是愤怒、更多的则是恐惧和痛苦。
在这些咆哮里,还掺杂着一种吁吁的呼气声。风行云不由得睁开双眼,只见坑内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毛色如黄金缎子般闪闪发光的猛虎,体形比三只豹子加起来还要大,腰背上都是斑斓的花纹,只有肚腹上的毛如雪片般洁白。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两只豹子已经肚破肠裂,被撕扯成一堆零散的毛皮和血肉的混合物。
猛虎瞪着剩下的那只噬人豹,从嗓子眼里发出轻蔑的呼噜,也就是风行云听到的吁吁声。
这只从天而降的救星,它的毛色和斑纹都是如此地夺目,只有那只有点塌的鼻子,可以让风行云认出就是屋梁上出现的那只大黄猫。没错,阿黄不是猫,而是只罕见的魇虎,这种猛兽一生的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把它们的凶猛习性和可怕力量收藏起来,它们的精神力量和形体都只有部分能表现出来,让它们看上去只是只可爱温存的小动物。比如猫。鹿舞养了阿黄好多年了,也很少看到它真正苏醒的时刻。
总是要到最迫不得已的时刻,魇兽才会苏醒,展露它可怕的獠牙和凶猛的力量。
阿黄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那是真正的血盆大口,长长的獠牙如钢刀。它猛烈地甩了甩头,一阵突然爆发的尖啸如飓风般扎进人的耳膜,它卷成一团旋风,然后带着可怕的压力冲上天空,滚雷一样闷闷地飘荡向四面八方。最后剩下的那只豹子掉头逃回铁栅栏后的通道,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搞什么啊?”坑上面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轻轻地问了一声。
魇虎阿黄再次咆哮了一声,一纵身就轻巧地跃上了一丈多高的坑壁。
上面一片宁静,随后突然传来可怕的疯狂逃窜声。风行云听到三四个人从门口那挤了出去,然后在院子里摔成一团,还有人从窗户跳了出去,头却响亮地撞在街道上。有人扯着嗓子喊管家,有人喊卫兵。
黄色大虎那轻捷的脚步一会儿出现在这边,一会儿出现在另一边,如同风一样轻巧,它玩游戏一般呼哧呼哧地追了他们一会,只听得人的脚步声四散逃开,渺不可闻。
风行云独自坐在豹坑的地上,望着光滑的坑壁,想着要怎么爬上去,突然腾的一声,那头大如牛犊的猛兽又回来了。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风行云看着它狰狞的花脸,露出唇边的獠牙,还有下巴上粘糊糊的血迹,未免有点害怕,但是它像头大猫般呼噜呼噜地叫着,伸出一条长长地红舌头,舔了舔风行云的脸,弄得他痒痒的,忍不住笑了出声。
大猫回过身去,点头示意他跳上它的背。风行云翻身而上,随即腾云驾雾般飞上了地面。
只见府兵营地已经柱墙倾颓,面目全非,四面的地上还滚了一些人,正是那些将他抓到这儿来的茶钥家兵丁。阿黄骄傲地抬着头,对这些在地上呻吟着滚来滚去的家伙一眼也不看。其实这些家伙都是自己慌乱中乱跑,摔断了胳膊和腿,阿黄才没有胃口真的去咬这些人呢。
从墙角边跑过来那只小白猫,亲热地拱了拱它的下巴。阿黄和它亲昵了一阵,转头再看了风行云一眼,风行云觉得它仿佛作了个鬼脸,这才带着小白猫窜出大门,顺着街道跑走了。
风行云逃出后,又困又累,在僻静处找了个门洞,缩起来就睡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一骨碌从梦里跳起来,喊了一声:“羽裳。”
墙角上红光灿烂,他掉转过头看,发现背后是冲天的火光。上城着火了。
他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想道:哎呀,羽裳好像是在那边呢。
就在这时,突然背后有个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上来,几乎将他撞倒在地。撞上来的东西随即伸出双手将他环抱住。
“我终于找到你了。”羽裳说,冲到他怀里哭了起来。
“干吗要哭?”风行云扶着她的肩膀问。
羽裳抬起头,又扑哧哧地笑出声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哭。”她捏紧拳头发誓说。
风行云惊讶地朝她眼睛望去,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眼睛里,多出了许多东西。那是种不论碰到什么样的情形,也压不倒的坚韧。
她笑嘻嘻地说:“她们告诉我,在这座城市里,你能找到任何要找的人。果然是这样啊。”
他对她的眼睛看了又看,然后也咧开嘴笑了。
“走,我们去海边。”风行云说。他闻着海水的味道,拉着羽裳的手朝下城码头边走去。
整个上城,正在燃烧成一个巨大的打铁炉。
府邸四周的围墙上,还有绝望的羽人箭手和庐人卫在做殊死的抵抗,那已经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了。
那些铠甲闪亮的羽人镇军们拼命地放箭,哪怕是死亡就要来临,剩下的弓箭是他们手上永不放弃的骄傲。他们拉弓瞄准,近到可以看清扑上来的野蛮人脸上的胡须,才一箭将其射倒,随即被扑上来的其他蛮子砍倒。
庐人卫本来还能撑得住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们开始发现冲近身边的蛮人,身上的纹饰、兵器、图腾甚至叫嚷的语言都不再相同。
他们绝望地叹着气,知道城门已经打开了,更多的蛮人正在冲入城内,最后的希望也已灭绝,于是他们散落开来,离开最后坚守的岗位,不再为保护异族主人,而是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战,长长的马戟打弯了,就抽出身上的短铁戟继续厮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这些精悍的庐人卫,也没有一个人投降。
青罗驾着他的骆驼踏过火红色的街道。
他觉得自己肌肉紧绷,血液如同在燃烧,在皮肤下的脉络中滚来滚去,连全身毛发都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仅仅在三天之前,他出现在厌火的时候,还是个被人轻视的无害的外乡人。此刻他却如同可怕的神灵,挟带着死亡和毁灭的气息席卷而过。那些华丽起伏的楼房,那些光洁整齐的街道,那些精致风雅的门楼,都在灰骆驼的巨蹄下震颤和呻吟。
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向前,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在街道上飞舞,满城百姓都在这影子前慌乱地逃跑。
狼那罗的黑马追了上来,他的马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