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5期-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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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暴风雨。那时候泸沽湖地区还保持着古代的生活基本样式,不含丝毫的塑料、农药,安全、充实、缓慢、宁静,安详而知足,庄稼产量不高,但足以令人们保持内心的平静,虔诚地向神献上白色的哈达。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将有一台牛逼哄哄的电视机携带着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图像、尺子、指标前来宣布他们自古以来的自然生活为落后、无效,判处死刑。从此他们将永远陷入对故乡世界的严重自卑中,他们的日子将变成对故乡世界的永不停止的逃亡。我们像入侵者那样惊动了一个又一个村庄,一些正在干活的人停下来,注视我们。这种无害的入侵在未来将变成汽车或者火车撕裂般地扬尘而过。黄昏的时候我们到达泸沽湖地区行政中心永宁。唯一有砖房的地方,其中一排青色的砖房居然是一家国营旅店。现代的触须显然已经进入泸沽湖地区,现代主义是自上而下的运动,它首先由行政机构开始。但那触须还是试探性的,毁灭性的打击还没有到来,猪们大摇大摆地在行政机关的门前拉屎。喝醉酒的汉子当街而卧。疯人唱着乱七八糟的歌昂首而过。小卖部的门前躺着五六条大狗。
现代在这个地区就像乡村医院的一个注射器。第二天,朱洪东发起了高烧,我们立即想到的是去医院,谢天谢地,这里有一家医院,我们根据指点,走过畜粪狼藉的泥泞之地,绕过一群大树,在乌鸦的胯下进入一个没有大门的院子,那里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村庄的某个部分,鸡列成一排跳着啄食之舞,狗站起来,没有叫。有一个房间。我们进去看见里面有简单的医疗设备,医务室的样子,但一切都是发黄的。一些装针水的纸盒胡乱地扔在一个架子上。没有人,又出去叫,医生!医生!在村庄的某处出来一个浑身是土的男子,很热情,他说这个医院就他一个医生,没事情的时候就在地里干活,他种着些土豆什么的,还有一匹马。这里的病人很少,大家几乎不生病。他说,他决定为朱洪东注射一针链霉素。他打开一个盒子,我们立即看见那里面有一小堆生锈的针头,他拣出锈迹斑斑的一只,拧到颜色不透明的玻璃针管上,朱洪东安静地接受了注射。凭经验,他根本无法信任那个针头,但我们无法不信任这个乡村医生,他的诚实明白无蔽地呈现在他的一切动作中,朱洪东安然无恙,很快退烧。当我们到达温泉的时候,他已经昂首高歌了。
从永宁走到那个温泉还有十多公里。就像一处神迹,当地人都知道那个温泉。条条道路不是通罗马,而是通向温泉,那里是一个圣地,当地人没有圣地这个说法,我从他们说起温泉的口气中,听出来那是在说一个神。我们在早晨穿过大地向那个温泉走去,那是秋天之末,田里的稻子刚刚收割,稻根还留着,大地上站着一群一群的乌鸦,羽毛钢硬,像是刚刚从中世纪的黑铁上切削下来的骑士。我们离开乡村土路,在田野上走,大声呼喊着,我们边走边把乌鸦一片一片地惊飞起来,它们黑压压地飞起来的时候,就像我们身上长出了披风。
我们在中午走到了温泉,那是两个露天的热水塘。过去云南无数的温泉都叫做热水塘,温泉这个叫法是后来出现的。温泉在摩梭话里面叫做“窝坷”,窝是一个与水有关的动作,坷是洞洞的意思。这个温泉在八十年代以前是男女同浴的,后来行政文件命令把一个水塘分成男女两个。两个水流相通的热水塘中间隔着一堵矮的土墙,男的在一边,女的在另一边,但只要站起来,彼此是看得见的。天空湛蓝,大地不动,那温泉像一对乳房,敞开着。我们脱衣入水,隔壁已经有几个女子。她们咯咯地笑,肥厚的肩膀和乳房在墙边晃着,我们穿着短裤泡在水里,心潮起伏,血液向下汇集。后来她们开始唱歌,我们也唱歌。她们唱的歌我们从来没有听过,歌声像是一群群荷花在泉水上漂,非常动听,我们也唱起歌来,朱洪东是个男高音,他的歌声很有魅力,她们安静了,水哗啦响两声,听得出是一只手在往身上浇水。后来都不唱了,泉眼在她们那边,水流到我们这边再顺着土地流走,温泉在流出地面时是热的,之后就慢慢冷却,重返大地。在云南的大河中,经常可以看到某个山凹里出来一股泉水,它们一开始的时候,完全可能是热的。那一日,我体会到孔子的“温故而知新”的另一个意思,温泉是故,我的身体在它的浸泡中重新被感觉到,每次洗罢温泉,我总是有周身焕然一新的感觉。世事碌碌,令我们在各种标准、理念、习惯中麻木,戴着各种面具,完全忘记了身体的存在,我们一生中干了多少对得起路线、立场、主义、面子而令身体受难的事情啊,为了升华,身体永远被禁锢在电梯间的小铁笼中,我们像教堂里的偶像那样永远被绑在十字架上。温泉令身体解放!女人们开始穿衣服,说摩梭话,我们听不来。她们的话随着温泉流走,在远处又变成了歌声。朱洪东昨天打了一针,今天泡了温泉,身体放松了,感冒就完全好了。这个温泉平常来的人不多,也没有人管理,夜晚就敞开在星空底下,在里面沐浴过的生物肯定不只是人。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些摩梭姑娘那一日唱的是什么歌,我对那一阵吹过我的生命之风的记忆已经散失了。最近我在大理遇见了老朋友尹明举,他一生的业余活动就是收集云南各民族的歌谣。二十年前他是大理州的文化局长,二十年后,他的头发已经积雪如苍山一峰,老人默默地递给我一本小册子,是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收集的滇西北地区的民歌,这些民歌如今已经在黑暗中隐匿了,它们在卡拉OK和电视机面前感到自卑,自动沉默。这些黑暗的歌子中的一首唱道:“美好啊,你们是高高的雪山,一个坡的那边。美好啊,我们是雪山上的狮子,一个坡的这边。一个山坡的这边和那边,去年就盼望着见面,今年幸运地相见了,我们要一起跳舞,我们要一起唱歌。”我忽然觉得,就是那些摩梭女儿从前唱过的。
云南最著名的温泉在腾冲。温泉往往就是经岩浆增热以后涌出的。腾冲多火山,所以也多温泉。在此地,无数的温泉被以“澡堂”、“滚锅”命名。“澡堂坡”、“105澡堂”、“胆扎澡堂”“蚂蚁窝澡堂”、“魁甸澡堂”、“仙人澡堂”、“中寨澡堂”、“坝竹澡堂”、“盈河澡堂寨”……徐霞客曾描述过他对腾冲的感受,“如有炉橐鼓风煽焰于下”。据资料说,在腾冲五千六百九—卜三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共有五十八个水热活动区,平均。一百平方公里一个。云南的水热活动区居全国之冠,又以腾冲为首。在五十八个水热活动区中,水温高于45℃的热泉区有二十四个。热海是腾冲最著名的温泉区,距县城十一公里。面积十平方公里,海拔一千四百六十米。据1790年成书的《腾越州志》记载,“热水塘温泉在阿辛,其出水甚异。坞中本有小水自峡而来,为冷泉。小水左右,泉孔随地而喷,其大如管,作鼓沸状,滔滔有声,跃出水面二三寸,其热如沸。……土人就其下流凿一圆池而露浴之……”清末腾冲廪生尹家令说:“热海在……半个山疙瘩山下凹中,巨石四围成海,沸水注之,昼夜涛翻,时刻震响。如巨火丛烧于地下……离热海三丈余,有巨墩似甑。甑遍生小隙,常热气氤氲,如在釜中,……甑内蒸饭蒸肉皆可熟透。”从这些资料可以看到,早期温泉的浴者是土著,他们沐浴时是完全赤露的,到十九世纪,温泉已经被视为天然的医院了。“热水自海流出分为二沟,一为男浴池,一为女浴池……每年冬春之际,凡疾病疮癞医之不能治者,往浴无不愈……拥挤之时,恒有三五百人。地有寄宿庐舍。由一人收取浴人房金……”这是清末。再过一百年,事情又如何呢?我去这个温泉是1999年。老林约我去的。白天我们去看火山,发现其中一座已经被开膛破肚,修了豪华的水泥阶梯直达火山顶,走上去的时候犹如走在一个巨大的
陵墓。到了山顶,非常空虚,火山的顶与平常的山顶没什么不同,野草,碎石,就是一个山顶,火山的神秘感完全被破坏了。幸好其他几座还完好如初,像金字塔般地散落在平原上。看了徐霞客的文字,我感觉热海温泉不是一般的小温泉,心里害怕着那个大滚锅。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汽车穿过一个度假区,途中我看见霓虹灯、宾馆大楼、卡拉OK歌厅和欧式的每天要用割草机剃头的草坪。我当然不会幼稚到希望这地方与三百年前一模一样,但这地方完全无法令人想到徐霞客。刚进总台,就有服务员来说,你们的房间已经预备好了,还一头雾水,已经不由分说,把我们领到一个标准间里去,只言片语听出,她们把我们当成了“组织部新来的”了。老林懒得解释,他住这里,也是打个电话的事情,也就省了电话和人情。服务员热情地告诉我们,这里的温泉水是直接通过水管引到房间里的。我看了看那个温泉,搪瓷的,两个水龙头余沥未尽,已经在盆底上形成了一圈锈迹。盆边摆着沐浴露、洗发露,上面挂着有些可疑斑块的白毛巾,某种就要被传染得病的念头油然而起,心里不快,打发服务员赶紧走,别哕嗦。老林是个急性人,放下东西就要去“自然的那个温泉”泡,他说外面还有一个露天的,我满脑子还是徐霞客描述的那个大滚锅,害怕,不想去。老林坚持要去,好吧。我们走出宾馆,出门的时候,被某种崭新贼亮的东西滑了一下。顺着一个指示牌去那个叫做热海的地方,有些路灯,走了一阵,瓷砖路到边了,开始土路,这使我感到那热腾腾的野兽就在附近了,身上热起来,心里发毛,脚踏实了许多,但还是担心着踩空了滚进大滚锅去。但走了几步,水泥阶梯又出现了,原来刚才那段土路只是宾馆装修工程的最后一小段。我们顺着楼梯向下走去,感觉是走向一个巨大的坑的底部。到了坑底,暗绿色灯光出现,房子出现,瓷砖出现,卫生间出现了,卖游泳衣和救生圈的小卖部出现,关系暖昧的红男绿女出现,门票价格表出现,有干蒸的价格、按摩的价格、游泳的价格……我们买票,进入了一个温泉游泳池,我闻见某种大众浴室特有的混杂着尿骚味、人体气味、洗发液的集体主义味道。这种温泉游泳池我家附近就有一个,我因为经常去里面游泳,很熟悉。这一个是椭圆形的,因为从前的大滚锅是椭圆的,无法改变大地的形状,只好随物赋形。腾冲以温泉著名,徐霞客看见,秋毫不动,用充满诗意的文言文记载了它,为天地立心,使它为世所知,获得不朽。我们从徐霞客美妙的文字出发,进入大地,颠簸八百公里,最后到了一个大众游泳池。
这种事情在云南如火如茶,今天人们一发现温泉,马上推土机、水管、浴缸就跟着来了。神如果再次到云南大地漫游,它看见的是三万只浴缸。2001年我再去永宁,发现“窝坷”已经被建造成一个室内的瓷砖浴室。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大众浴室了。从前的热水塘现在要收十元的门票。浴室是全球标准,收费是地方标准。当地人没有养成清洁温泉的习惯,温泉怎么清洁呢?流水自然来,自然去,从来没有留下什么污垢,只有明月清风,“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现在用瓷砖砌起来,当地人不知道每天要用洗洁精清洗,或者用过,嫌气味难闻,或者从未闻过洗洁精味的“摩梭女生”打开一个塑料瓶,立即被毒得昏倒,就再也不用了。温泉几百年也就是这样流的,谁洗它呢,只有它洗我们呢,就不洗了,因此那瓷砖上糊着巨厚发黑的鏖糟,尿骚味,阴暗、潮湿、滑腻,可怕如地狱。我进去一看,马上捂着鼻子退了出来,这个遥远的浴室令我做了一个我在泸沽湖地区从未有过的动作,掩鼻而过,一个文明人的动作。
比利时有个作家图森,他的著名小说集叫做《浴室先生照相机》。中国有些年轻作家对他趋之若鹜,他的小说在十六页上写道:“10,我坐在浴缸的边缘,向爱德蒙松解释道。在二十七岁(马上就要二十九岁)的年纪上,整天封闭在浴缸里的生活大概是不健康的。我低下眼睛,抚摸着浴缸上的搪瓷说,我得冒一种风险,一种破坏我平静的抽象的生活的风险,目的是,我没有把话说完。11,第二天,我走出了浴室。”
我相信他就是在云南高黎贡山某地森林里出现的两个外国游客之一。这个小说的中国翻译者评论说:“这使我们联想起法国上一代现代主义作家萨特的《恶心》和加缪《局外人》里的主角,他们之间是一脉相承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