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延安-杜鹏程-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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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他跟前没有站着什么人,只是独自个儿说这些话似的!一大行军锅的稀饭——糠、土豆、南瓜和各种各样的野菜搅起来煮成的饭。饭锅旁边放了一筐子马肉。肉和饭的那股香味呀,直往人鼻子里冲。哪怕你离它一百公尺远,也能闻到喷香味。
四科长陈德让旅司令部的刘副官掌勺子给战士们分饭。
他呢,两只袖子卷到肘子以上,手里拿了一把刀子,割起一块肉就喊:“看司令部炊事员这份手艺啊!吃吧!吃吧!不要钱!”一会又喊:“不偏谁不向谁,是肉是骨头,各碰各的运气!嗨,嗨!啃完的骨头不要乱扔,瘦骨头也能熬出四两浮油!”
周大勇喝了一碗稀饭,分到了四两来肉。肉,他一口也吃不下去。昨天晚上,他吃了首长们半个土豆(他把两个半分给几个战士了)。谁知道首长们有多少个钟点米面屑没沾口啦?他想找块纸把肉包起来给首长们送去,可是衣服透湿,哪里会有块完整的纸!低头一看,破衬衣吊下来一片,他哧的一撕,用布包着肉。
他看见陈旅长和旅政治委员并肩站在河边的高地上,就躲躲闪闪溜进旅首长住的窑洞。他把肉放在灶火台上,乐的正要往外蹦,有人一声喊住他:
“搞什么鬼?回来!”
听这口气,喊叫的人定是位首长。周大勇的心嘟嘟跳,脑子还没有转过弯,就迅速地扭转身,立正站直了。嘿!仔细一看,原来是陈旅长的大个子警卫员,坐在灶火角,满不在乎地摸着下巴。
周大勇松了口气,说:“老资格,你这个死家伙吓了我一跳!”
警卫员挤眉弄眼像是抓住谁的短头了,问:“你干啥?”
周大勇说:“我们全连战士给首长们送来点肉。喂,大个子!首长们要问起你,你一口咬定说是炊事员同志送来的。你要说破真情,我可要揍你。”
警卫员问:“揍几下?”
“二十四下。”
“揍哪里?”
“把你的鼻子揍歪!”
“全不碍事!要嘴吃饭,要鼻子扯淡哩!”
周大勇说:“那你这家伙是成心要跟我捣蛋咯!”
警卫员把左拳往上一举,脚跟啪地一靠,说:“我向连长同志宣誓:不泄露军事秘密!喂,喂,还有:谁要再能给首长们送来半斤肉,我给他跪下磕响头。”
周大勇走出窑洞。连阴雨越来越大了。他走到河槽里,只见战士们方方正正地站了一片。
战士们的头发都很长。他们多半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可是胡子却长得黑茬茬的。衣服都稀烂,十个人就有九个人是光脚丫。但是他们那一双双鹰一样的眼,都闪着渴望战斗的光。
陈旅长和旅政治委员,站在战士们前面,看着每一个战士的脸膛。
濛濛雨变成了吊线雨。云彩缠在山腰。
旅政治委员讲了一段话。陈旅长又讲话了。
陈旅长刚毅的眼睛,注视着战士们的脸,足有两三分钟。
他说:“同志们,你们是为了劳动人民利益敢于上刀山的英雄!”他低沉的声音充满感情;紧咬着牙,铁一样的下巴微微抖动。“你们回来咯。并不是你们连队所有的人都回来了!亲爱的同志们,多少年来,我们历尽人间艰苦,牺牲了许多同志。我们走着一条血的道路。中国人民的苦难,都集中地表现在人民战士身上咯。可是不论怎样流血牺牲,忍饥受俄,我们总是勇往直前,相信胜利,相信我们事业的正义性。亲爱的同志们,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党、毛主席和周副主席,总是满怀信心地告诉我们:我们要胜利,旧社会一定要打碎,新社会一定要在我们手里建设起来!因此,我们的军队就有许许多多排除万难、为了全体而自我牺牲的伟大战士。”他的每句话都充满着鼓舞战士们的热情。他把那奔流在自己血管里的力量,通过语言注入在每个战士的心里。
周大勇像一尊铁像一样,站在战士们前面,眼睛一直望着陈旅长。他心里那滚沸的感情,变成了希望立刻去猛烈战斗的烈火。
旅政治委员那锐利的眼,一直望着周大勇和战士们。是的,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人,但是他们都经过战火的烧炼;在他们那朴实的外表下隐藏着多么深刻的思想和感情!他们曾经是被人踏在脚下的人,可是如今,他们能撕破昏暗的天,让太阳的光辉普照大地。那一个个平凡的脸膛,也都是一部人民斗争的活历史。中国革命最伟大的成就,不就是培养出了这些人么?
陈旅长讲完话,战士们立刻把他围起来。他和战士们亲热而激昂地谈着最近就要展开的一场大战。这工夫,他像是那许多士兵中一个普通士兵。
周大勇计算了一下,今天是八月十七日,他要完成了抢运粮食的任务,在今晚和明天早晨赶回来的话,还可以参加一二日之内就要进行的大战。
他带上战士们急急地出发了。六
八月十七日后半夜,部队经过五十里急行军以后宿营了。
可是休息了半个钟头,又接到命令:三点半出发。
陈旅长处理了一些必须马上处理的事情以后,躺在马褡子上打算合合眼。
杨政委看看表,躺下去。他悠悠忽忽地说:“老陈,抓紧时间,还有半小时的好觉睡哟!”
陈旅长没有回答,他的眼皮已经拉不起来了。
陈旅长睡了没有十分钟,一位参谋送来一份纵队司令部的作战命令。他坐起来使劲地张起眼皮,伸手接住命令。他正要借参谋手里的灯看命令时,听见旅政治委员含含糊糊地说:“不会便宜它,我们……揍它……”陈旅长轻轻地叫:“老杨,老杨。嗬!做梦也是紧张的!”
陈旅长看了看命令,瞌睡、疲劳一扫而光。他脸上显出异样的光彩,拍着膝盖,喊:“老杨,起来!妙,妙透咯!”
杨克文敏捷地爬起来,以为来了提前出发的命令,说:
“走咯?半小时也不给睡?”
陈兴允把命令凑到杨克文眼前,高兴地说:“彭副总司令说,敌人要分三路来,敌人就分三路来了。敌人执行彭总命令的准确性比我们也不差。”
杨克文揉揉眼睛,仔细地看着命令,说:“这有什么奇怪!
彭副总司令指挥敌人的事,你和我并不是第一次才体验啊!”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也掩藏不住自己心里的高兴,“老陈,你看,彭总多么巧妙地避免在不利情况下和敌人作战。他会把我们军队的各种条件和力量充分地利用,充分地发挥,而善于避免敌人的长处利用敌人的弱点打击敌人。老陈,我们把敌人拉到我们想要进行战斗的地方了。要狠狠地敲他一下,让胡宗南知道自己姓什么!”
陈兴允坐在马褡子上不吭声,他回想起了八月十五日夜里会见彭总的情景。现在彭总大概正在端着蜡烛,查看地图。
当他看到敌人完全按照他老早就下了的判断向前推进时,他,一定还是毫不惊奇的,或者又更加深沉地思索起来了。
陈旅长和杨政委站在地图下。陈旅长查看敌人进攻的路线;杨政委念着命令上写的一大篇敌军番号。陈旅长把前两天敌人主力集中的咸榆公路上的绥德县城,用红蓝铅笔划了一个大蓝圈,然后再从大蓝圈开始,在黄河以西无定河以东划了三个向东北展伸的蓝线。他说:“老杨,胡宗南的算盘打得挺不错吧!”
杨政委冷笑,说:“什么挺不错,完全是按我们指定的路线走啊!”
他俩大声笑了。更深夜静,他俩铜钟似的笑声,显得特别响亮和欢乐。
离部队出发时间只有十分钟。旅参谋长到赵劲那个团去了。陈旅长打了电话要参谋长马上回来。接着,电话员便撤机子收电线;警卫员们在收拾旅首长的行李;参谋们在摘墙上挂的作战地图。
杨政委说:“老陈,敌人真是瞎子摸鱼,他要去的地方鬼都没有一个!”
陈旅长想着沙家店以北地区我军集结的位置,说:“这简直是送上门来了,敌人的侧翼完全暴露在我们的面前。你想想看,我们一伸手就能全部捞住三十六师呀!”
部队集合在沟槽中,准备出动。各级政治工作干部,利用出发前的时间,向战士们讲今晚行军应注意的事项。
旅长和旅政治委员走到赵劲那个团的队伍旁边,看见了团长赵劲。
陈旅长喊:“进入战斗你们可要露一手啊!彭总计划的再好,我们打不好也是枉然!”
赵劲说:“放心,彭总计划好了,那我们就不顾一切地打出个名堂。”
陈旅长高兴地问:“说得好。你一个人这样想?”
赵劲说:“我一个人这样想有好大用处?战士们都这样想啊!”
杨政委喊:“李诚!看起来,战士们一个个都嗷嗷叫。”
李诚说:“战士们想打仗简直想的快得病啦!请战书送来好几百件。不过,有些人也产生了不耐烦的情绪!”
杨政委说:“战士们想打仗这是好的。部队什么时候都要保持一股想打仗的劲头。可是你们要向那些对行军不耐烦的人进行解释:运动战就是要运动嘛!再说,捞住一个如意的战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陈旅长走过来插问:“卫毅呢?”
李诚说:“给团直属队同志们讲话哪。他不会让自己没事干。”
陈旅长称赞地说:“他应该提起来作我们旅的副参谋长。
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这样忠诚朴实,这样勇敢无私,真是难得的很哪!”
李诚说:“你不是说,你和杨政委在纵队党委已经提过了么?为什么现在还不见分晓?”
杨政委头猛一摆,说:“走,走!回头再说吧!先把部队拖上去。”
天明了。部队向野战军司令部指定的位置前进。
陈旅长和旅政治委员杨克文骑着马,在部队行列最前面并排走着。他俩骑的那两匹枣红马,高低大小、毛色都是一样的。山沟间道路平坦的地方,两人便纵马奔驰。那两匹身材不大的战马跑起来,尾巴扬起,又快又平又稳。旅长和旅政治委员勒着缰绳,身子略略向后仰着,风把他俩披的棉衣扇起,看来是满威武的。跑了一阵,他俩又马头并着马头让马踏小步走,好像比赛看谁的马好。
早饭时光,部队宿营。
像每次战斗前的情形一样:命令、走路、擦枪、开会、讲话、炊事员做饭……这一切用两个字就统统包括了:紧张。陈旅长、旅政治委员、旅参谋长,分头到各团召集营以上干部传达了作战命令。
陈旅长和杨政委坐在一棵沙果树下。他们旁边站着旅司令部的一科长和几个参谋。
作战地图铺在地上。陈旅长趴在地图上,用手量距离,用红蓝铅笔轻轻地划着敌人的态势和我军的部署。
米脂以北的镇川堡到乌龙堡,是正东正西七十来里。敌人整编三十六师摆成一字长蛇阵,由镇川堡出发东进,准备和他们进到黄河边上的主力队伍会合。现在三十六师的先头部队一二三旅已经到了乌龙堡。三十六师师部率一六五旅等部,还在离乌龙堡三四十里的沙家店一线。
我军总的部署是:彭总命令一个纵队和地方部队的两个团插到乌龙堡与沙家店之间的当川寺,准备斩断一二三旅与三十六师主力部队的联系。我主力部队部署在沙家店以东地区,只要三十六师师部及一六五旅等部,由沙家店东进一步,就钻进了“彭总的口袋阵”。
陈旅长念着敌人的番号,在地图上轻轻划着记号。他觉得这次战斗是很有把握的。杨政委站在旅长身后,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从旅长肩头望下去,盯着地图。
杨政委说:“哼,整编三十六师,是胡宗南‘最能打的主力师’。它在我们西北战场上还没有碰过大钉子。这一次我倒要瞧瞧它的狂妄骄横!”
陈旅长站起来,摆手要参谋们收拾地图。他擦着头上的汗,用帽子扇风,说:“好啊,让胡宗南的王牌——三十六师尝点苦头!”他看看天空,又说:“这样闷热!可不敢下雨,老天!”
杨政委揉揉膝盖,说:“我的关节又疼起来了,不是好兆头,很可能下雨!”
警卫员端来几碗开水,掏出几个小米搅糠皮做成的窝窝头。
旅首长正要吃饭,旅部机要科长送来一份电报。他们挤在一块,急切地看着。
电报上的大意是:八月十一日刘邓大军,跃进千里,向大别山地区挺进,威震长江南北;后天(八月二十日)陈赓兵团准备在洛阳、陕县之间南渡黄河,挺进豫西;我陈粟大军也转入外线作战,彻底粉碎了敌人在华东战场的重点进攻,出师鲁西南,有力地配合了刘邓大军的作战,……我人民解放军在黄河以南,长江以北,东起苏北,西至汉水的广大原野上,将要全面地转入大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