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延安-杜鹏程-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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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开小差?这责任在我身上,也在你们身上。同志们,党把这一支部队交给我们,要我们把它带好。可是我们怎样带领它前进呢?看看,尹根弟到你们连队整整三天,你们对他连初步的了解工作也没进行,更不要说很好地爱护人家了!”
马全有说:“他刚来,八字没见一撇就开小差。灰家伙,准不是好人!”
李诚说:“你凭什么说他不是好人?尹根弟到我们这个连队的大家庭中来,一没有得到共产党员的爱护,二没有了解革命队伍跟反革命队伍的不同,他不开小差才有鬼!”他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左边墙角,思想在飞转。过会,他的眼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说:“一个连队是一支很厉害的力量。为什么呢?因为连队上有共产党的支部。可是看看你们这个连队的堡垒——支部吧!或者你们会想:跑一个人还不是平常事,何必看的那么严重?同志们,不要说跑一个人,就是我们丢掉一粒子弹,那对我们共产党员说,都是不能原谅的。你们支部抽空开个大会,从这个问题检查起,看你们工作还有什么漏洞。检查的结果,周大勇后天上午行军中,向我汇报。对啦,我还想和你们的教导员张培商量一下,请他利用行军中的空子,在你们营里召开一次‘巩固部队漫谈会’。你们在漫谈会上,把从尹根弟开小差这件事上得到的经验教训,向大家介绍一下,免得大家再出同样性质的漏子。”
周大勇站在一边,脸色阴沉沉的,心里像发了山水一样翻腾起来。
支部委员们刚走,连部小通讯员小成闪进来。
李诚说:“小成,你脖子怎么老是黑漆漆的?”
“政委,别看脖子看看脚。我的脚可洗得白生生的!”
李诚说:“想必是,脖子目下对革命的用处不大?”
“有那么一点!”
李诚笑了,扳住小成的肩膀,眼对眼,说:“你这个调皮的小家伙,吃得这样胖。大概你喝一口凉水都长到身上了!”
他瞧瞧周大勇,说:“你心里还打什么小算盘?啊,我把你的心搅乱了!”
“政委!没有什么。我心里挺难受,挺惭愧!”
李诚说:“‘难受,惭愧!’这并不坏呀!不过,依我说,你还是鼓起全身气力,开动脑筋,把工作做好,这才是正道。好吧,请你给我搞点东西吃,要快!五分钟以后,我要赶回团部去开会。吃罢饭,我走了,你就跳三尺高骂我:这个找岔子的家伙,到处生麻烦。是吗?”
周大勇沉重的心情一点也没减轻。他说:“不,不会。政委,我不能说一下子就会把工作做好。可是,我知道用什么样的责任心去工作!另外……”“另外什么?”
周大勇说:“当然,这个战士动摇是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到。可是有些人,诉过苦又受过很多教育,阶级仇恨是什么他也知道!……反正你就是把嘴唇磨破,你就是把好话说尽,人家就是不诚心革命……我真想不通……”他握着拳头,感情激动得脸涨红。“我真想不通,为劳动人民事业打仗,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哪怕明天我在战斗中把血流尽,我总认为我选定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可是有些人还三心二意。
我弄不清,他的脑筋怎么长着!”
李诚瞅着墙角,仿佛他正在轻轻地把手放在周大勇的心上,捉摸那跳动的思想。他说:“周大勇,你把有些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一个人要成为坚强的阶级战士,这要他经过反复锻炼,还要我们一点一滴地做很多艰苦的工作,才能达到。因此,你不能认为诉一次苦,谈几次话,就能解决了一切问题;同时,也不是在一次什么运动中,每个人都达到同一水平。诉苦,这对刚参加部队的战士,只是个开头的启发。嗬!你啊,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把周大勇盯住看了一阵,又说:
“不要心急:对思想差的人,不要动不动就处分,打倒了一个人的自尊心,那这个人就会变成提起一条放下一堆的人。对思想差的人,首先应该帮助他进行自我批评。一个人做了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他心里不难过不痛苦,那你再严厉地批评他,作用也不大。要让人自觉,哪怕是处分他。说到你们连队的工作,那团党委奖给你们的‘模范连队’的旗帜,就是最好的说明。不过,你任何时候都要看到自己工作中不够和错误的一面。工作成绩是在那里摆着的,谁也拿不走的;可是缺点和错误就妨害我们的事业前进!”
周大勇焦急的心情慢慢地消失着,他望着政治委员,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扩张。五
昨天晚上,战士们在森林中的泥沼里摸了半夜,还没摸出二十里路。天明,他们又淋着雨走了三十里。上级传下命令:休息半天。
连阴雨从天黑下到天明,又从天明下到天黑。天像大铅板一样压在人们头上。远近都是雾的,人们身边像是充满了云彩。
雾气罩住的森林里,有时传出来歌声。歌声像有传染性似的,一个地方有人唱起来,另外一个地方就有人接着唱起来,不大一阵工夫,上下几十里的川道里,到处都是歌声。
…………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密密的树林里,
到处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
在高高的山岗上,
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抢占去,
我们就和他拚到底!
周大勇从团司令部开会回来,往连队走。他不停地想起团政治委员在会上讲话的样子。
周大勇满身透湿,裤筒上溅了很多泥巴,光着脚片。他走到一棵大树下,把手上的泥擦到树干上,又拧了拧裤腿上的水。
他听见远处传来歌声,也就边走边唱,两只手还起劲地打拍子,一不小心,“啪嚓”跌了一跤,身上摔得生痛。他从泥里爬起来,自个也失笑了。
抗日时期最艰苦的年代里,有一支人民军队在这里闹过生产。因此,森林里的山崖上,有很多窑洞。如今,窑洞都成了破烂的黑洞了,窑门外的蒿草长了一丈多高,显得十分荒凉!
周大勇拨开蒿草,进到窑洞里。他喊:“同志们,我们这个家庭还凑合!”
战士们都嘁嘁喳喳地说:
“不是凑合,倒是挺好!”
“看,连长,大伙挤在一块多热火!”
战士们有的擦枪,有的补衣服,有的围在火堆旁边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吃的事情,各地方的人都说各地方最好吃的东西。人们把这叫作“精神会餐”。在这“精神会餐”中,大伙儿激烈地争执:北方的新战士说大米性凉,吃了闹肚子,湖南战士听了火冒三丈!
周大勇把衣服脱下来在火上烤。他不胖,但是前胸后背厚实、宽大。他那两条胳膊,像两根很粗的铁棒一样。
李江国坐在周大勇左边的角角里,手里拿着两片石头,边敲边唱:
美国枪美国炮,美国军装美国帽,为什么都是美国货?
因为反动派尽是美国造。
战士们哄地笑了。有人喊:“江国,再露一手!”
周大勇转过头去,正要和李江国说话,又听见一个战士低声漫气地用手比画着说:“现在有啥苦呢?拿我来说吧,十四岁上就给人家熬活,一熬就熬了十三年!那真是把脊梁骨压弓啦!出门看天气,进门看脸色。五黄六月,把东山日头背到西山。十冬腊月,光脚踏着雪。那时节,谁知道把死苦受到多会才到尽头?反过来说,眼下,我们就要胜利了,吃这么一星半点的苦,还有啥熬不下去?同志们,革命咋发展,咱们毛主席心里有底,咱们这管七斤半的人心里也有底!”
周大勇静静地听着战士们说话,心里唤起了一种兴奋的感情。他跟战士们挤到一块,讨论刚才那个战士说的话。激昂的谈话声,不时地从这个破窑洞里传出来。
夜里,一阵价大风摇得树林呜呜吼,一阵价稠密的雨点打得树叶沙沙沙响。远处的林子里传出狼和豹子的嗥叫声。战士们有的抱着枪,躺在草上;有的坐在火堆边,头低在胸前打呼噜。
周大勇坐在火堆边,看今天团司令部开会的笔记。这笔记本上记着团政治委员李诚的讲话。李诚的形样又显现在周大勇眼前。周大勇觉得自己比起李诚来,仿佛缺乏一种什么东西。他问自己:“我缺少政治委员那充沛的精力吗?缺乏那明敏的看问题的方法吗?”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名堂。“哦,今天会上张教导员说:‘周大勇,咱们政治委员的一举一动,你都在模仿啊!’真是这样?”他独自笑了。
他转过脸望望战士们。他身边一个战士,脸朝火堆睡着,那脸在睡梦中还笑着哩。突然,那个战士掉转身,嘴里吧吱吧吱像吃什么很香的东西。过了一会儿,那战士迷离麻胡地喊:“不要拉开距离——”另一个战士转转身,生气地蹬了一脚,说:“睡觉也不安生,真是……”周大勇觉得,这些战士们,现在格外让人见爱。这些英雄的战士们,人人都愿意为执行他周大勇的命令而拿出自己的血汗和生命。周大勇熟悉他们那各种各样悲惨的经历,熟悉每一个人的脾性。也熟悉他们当中,哪一个人枪法好,哪一个人是拼刺刀的能手,哪一个人能独身冲入敌人群中而毫无惧色。在往日那猛烈而残酷的战斗里,曾有多少次,周大勇的血和这些战友们的血流在一起啊!他们和周大勇是心连心,肉连肉的。他们的欢乐就是周大勇的欢乐;他们的难过就是周大勇的难过。谁要伤了他们一根汗毛,他周大勇就要泼上命去拼。
一个战士,把脚伸到火堆边,大概他睡梦中感觉到冷。周大勇看那一双脚上漫着泥。他用小木棒轻轻剥那脚上的泥巴。那双脚后跟,像枣树皮一样裂开小口,从那小口中流出的血,凝成小血球。周大勇找了一个救急包,拆开取出了点棉花。他又把水壶的热水倒出了半茶碗。用棉花蘸开水,给那个战士洗脚跟。他一边小心地、轻轻地洗着,一边想起两三个钟头以后,部队还要继续行军的事情。
窑外沙沙沙的雨声,听了让人打盹,周大勇伸了个懒腰,把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烤火,头低在胸前睡着了。他还没睡实在,就悠悠忽忽地听见有人吃力地朝火堆跟前爬,而且牙咬得嘣嘣响。周大勇强拉起眼皮,把火拨大。他看清了,爬的人是王小群。
昨晚间前半夜部队经过急行军以后,作两个钟头的“大休息”,王小群去站哨了。他站哨回来,身上又湿又冷,就睡在火堆旁。没多久,他睡熟了,把脚伸到火里。同志们听见叫声,都连忙爬起来,一看,王小群的两只脚让火烧伤了!医生疗治了一下,说,不大要紧。可是经过半夜又半天的行军,王小群的两只脚完全坏了!
周大勇问:“小群,你爬起来干什么?”
王小群又摇头又摇手,要连长说话轻点,不要惊动了同志们。
王小群坐到火堆边,头上出冷汗,大概他双脚痛得像刀子割。他想了想,像找什么借故一样,说:“连长,我冷得慌,起来烤烤火。没啥,你尽管睡。”
周大勇笑了笑,和王小群面对面坐在火边。
王小群说:“连长,卫生员说,明天要把我送到山西去蹲医院。一定要去?不去不成?”
“不成。”
“连长,那我就不能马上参加战斗啦!”王小群眉开眼笑地拨弄火,要让连长知道,自己脚上的伤不碍事。可是难熬的疼痛又不由自主地爬上嘴边。他说:“我顾虑的是,到了后方医院,人家说我残废了,不让我回连队。”
周大勇说:“多可笑!像你这棒小伙子还能残废?你不记得咱们李政委常说:一个人思想不残废,他就永远不会残废。”
王小群说:“这,我懂。连长,你为啥老盯住我?你怕我难受?不,脚是痛得厉害,可是我跟同志偎到一块就蛮高兴。
连长,我说心里话,不哄你!”
“小群,我也一样:跟同志偎在一块就高兴,离开同志们就像把魂丢了一样。”
王小群挣扎着要爬起来。
周大勇问:“干什么去?”
“连长,你睡,别管我。我到窑门口解小手去。”
周大勇从火堆上跳过来,说:“小群,来,我背你。小群,别看你个子大,像你这样的大汉,我管保能背起两个!”
“连长,别管我。你就背我到门口,我的脚还是不能挨地呀!”
“小群,活人还叫尿憋死?有的是办法。”周大勇左右看看,从火堆上跳过去,把自己挂包中的小洋磁碗拿来。他为自己很快地想出这个办法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