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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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老师你怎么了?”石老师用羊毛一样柔软的手势招呼我,我一下子喉咙堵得厉害,脸憋紫,眼发红。我上去躬身握住了石老师的手,感到她的手的确像剪下的羊毛软而冰凉,我正欲宽慰老师,一只杜鹃从床墙对面的挂钟里跳出来,在这窄仄狭小的屋子里,以机械又凄婉的声调,朝我们咕咕叫着,它的声音比秋蝉随风长吟悲鸣更加真切,江远澜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情不自禁地走近它,他的目光渐渐产生一种敏感而莫名的忧郁,他用前所未有的柔和的语调问道:“石老师,你怎么了?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们知道我的夙愿吗?石老师用如此的目光看着我们,“您是不是想吃水煎包?”我的猜测只能换来石老师的摇头。“您想上海了?”江老师也发问了。站在我们身后的魏丰燕用过来人的经验口吻问:“石老师是不是肚子里坐上娃娃了?”
石老师宁静地似从墙上的西洋像框中注视着我,仿佛她那娇妍的脸庞此前从来没让我们见到过,她略带弯卷的睫毛妩媚地垂在忧悒而温柔的双眸上,她的表情像是在听身侧侍女用懒洋洋的声音朗诵《叶甫盖尼钒履稹分械钠玻前俸匣ò愕南耸滞涞秸硗废旅妫髯,再等她把一个文件夹子——厚厚的皮革封面,山羊皮的书脊上烫有一枚枚小小的金星——打开,将其中一张纸双手递给我时,我一下子傻了。
那是一张入党申请登记表。
石老师的脸上升起庄严的光辉:“唐小丫同志,这张入党申请登记表经过校党委、校党支部认真讨论、研究决定:鉴于你在大泉山劳动的出色表现,同意你的申请,请你把这张表认真填好之后交给熊羲希老师。”
我双手接过来,我觉得我是接过了火烫的炉盖子:“我……我,”我结巴道:“这怎么可能、可能呢?何况,我的双亲……他们……他们的问题还没有最后定性,还在押羁留。”石老师打断了我的话,非常果断地表明了她的态度。“你的理想和你的言行我们都看到了。”我高兴地就差拥抱石老师了……突然,我呆怔了:我的年龄实打实才十五岁!虚报年龄报到今天,终于报应我了。不过,我的心中马上闪过一丝希望:“刘胡兰就是十五岁入的党。”我的自言自语让石老师有些诧异,她不解地问:“你的意思?十五岁入党,这样的先例也是有的。但这样的先例是在革命战争的非常时期。中国共产党章程中明确规定:凡年满十八岁的公民……”
我不想在江远澜面前暴露——在那一刻,我说:“实际上,我离党的要求是相差很远的,我……”“你怎么了,”石老师再一次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谦虚了?”“嘿,”我急了,我除了想起偷江老师钱的事,我还不想在江远澜面前暴露我的年龄,我觉得我要是在江老师面前暴露了真实事实,更无地自容的会是我!于是,我索性说:“我想继续接受党对我的考验。”
我的回答让石老师很满意,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实践证明,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的感觉它。感觉只解决现象问题,理论才解决本质问题。入党就是这样,有了热情和心愿是不够的,只有你在入党后的实践过程中,将你的感性认识上升为理性认识,你才能完成一个党员的革命实践,做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另外,党对你的考验还不仅仅在你入党之前,更多地是在你入党之后,对于这一点,你必须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那一刻,我恨不得劈哩叭拉说出我的心里话,我觉得我对不起石老师,她实在对我太好了。我觉得我够操蛋的!尽管我的脑袋充满了一片混乱,但有一条是明确的:为了石老师,我也要做个好人。
石磊磊在给了我入党申请登记表后的第七天去世了。她的病情是个谜,有消息说她的家族有心脏病史,兄弟姊妹无一人活过四十岁。有消息说她死于药物过量。更有消息说她的死与上面某领导的绯闻有关,她是被迫自杀的。因为不是他杀,赵天尧这次没有来,省了我一顿炸油糕炖羊肉还在其次,校园异样地陷入安静、安宁、安谧。于是,学校的女老师们联合写了一幅挽联:上联为:“过眼滔滔云共雾,”下联为:“累累音容天留住。”横眉:“人生苦短”。而学校所有的男老师一同来到石老师天天去散步的河边,他们说石磊磊的灵魂已经越过深渊献给了天堂。当年,宣告贞德死刑的主教是猪,陪审员是羊,书记是驴,在这露珠闪烁的十月的夜晚,我们同时听到上苍的宣告,石磊磊回家了。
韦荷马老师在石磊磊去世后的第三天给我们上了一堂永生难忘的语文课,他教我们《古诗十九首》其三,“青青陵上柏”,于是,我们全班同学在韦老师的带领下朗诵:
青青陵上柏,
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
忽如远行客。
……
韦老师说石老师是不堪逼迫而死的,她的一生和她的名字“磊磊涧中石”天然妙合,生之名,死之誉早已神料。下课后,同学们和韦老师一道把“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的挽联和花圈献到了石老师生前坐过的教桌前,三鞠躬给石老师。
十一月份某一天的黎明以其朦胧的晨光渐渐廓清着石磊磊那间简陋的、薄薄的小房。屋子映出了一盆软绵绮丽的火苗,以及一个中等个头男子的身影。他风尘仆仆来到这里,从镜子中映出他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的面孔。他用“小兰花”卷成一支又一支粗大的烟卷,抽将起来且咳嗽不停。他在屋子里折腾了很久,焚烧信笺,焚烧时光,焚烧缠绵,焚绕气息,在那间半明半暗的小房间里,在那种半生半死的精神状态中,他像狼一样嚎哭。他的哭声惊动、惊醒了其他小屋中的老师们,当他敞开小屋的门的霎间,他看到全校几乎所有的老师都站在低垂的、晨光熹微的穹苍下——站在小屋面前,周围静得像阒无一人的荒野。
庄稼重老师变成了一匹火红的头羊,走在最前面,整个队伍像雁阵那样明确,整个队伍只有脚下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声音。他们来到了长城脚下,断垣残墙的长城脚下全是精白的芨芨草和炒黄豆色的毛草尖,偶有一只凄唳的苍鹰掠过,让人以为是飞翔的棺材。庄稼重才离开喜城中学两三个月,整个人却由原来的沉默持重变得疯癫豪迈,他一会儿学着羊儿走路,一会儿哭笑大喊,再等老师们来到石磊磊老师的新坟上,才发现有一个全是干枯的矢菊扎满的花篮,花篮上面白色的缎子上写道:“累累你太累了,睡吧。羡慕你的庄稼重。”
全校师生在知道石磊磊老师的乳名累累之后,全都累倒了。上课的不上课,教书的不教书,全都像无所事事的羊一样在校园闲逛。韦荷马混迹在一帮同学中,仰面躺在沙堆上,他先是对同学们说石磊磊坟后的长城在轻狂飘荡!继而乜斜着眼睛望着包围校园的城墙骂:王八蛋牢笼!如果整个校园连一块黑板擦、一截粉笔头,一页备课纸都做出一副若有所思或严峻、忧郁的面孔,贾校长能有几天活头贾校长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连夜去了一趟地委,回来时屁股后面跟了十几挂大车,车上或是比南瓜还大的煤块,或是一袋袋的大米白面,或是一麻袋一麻袋的青茭洋葱头茄子和粉条。校长差人到南街的禽肉市场买回来六只正积膘的绵羊,那些绵羊生前情态雍荣,褒衣博带,动态袅娜,如仙女浪漫,死后被人剁成羊眼睛大的块儿上锅炖煮,它们便放出去势羊那特有的煤油与松树汁混合的气味借以宣泄其愤怒。此前,老师们比羊更有听天由命的宿命心态,贾校长的反常热情只能给他们带来无休无止的沉重,带来对前途更绝望的情怀,一种身不由己的逆来顺受使他们之间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起贾校长为首的一帮校领导的所做所为,深一句浅一句地设计着自己悬而未决、去向不明的前程,陈丹倦、景致两位老师一位带领同学们唱《国际歌》,一位带领同学们在林荫大道上匍匐前进,便给其他老师也指明了方向,一场真正的教育改革风暴星火燎原起来。
就在教物理的老师带领一些同学学习拆卸废旧电动机,安装新的电动机的同时,教化学的老师带领一部分同学研制“九二”及“红茶菌”。学校还出现了赤脚医生培训班、农业机械维修班、山林绿化环保班、兽医防治劁猪班、擀毡纺线刺绣班、杂交育种实验班、苗圃果艺栽培班等十七个班,同学们可以自由组合成立班级,自选班主任。老师亦可以招兵买马,呼风唤雨,拉起自己的队伍。以北京外国语学院叶端敏老师带领的三个英语教员一直以美式英语自居,以上海外国语学院翁其庸老师带领的五个英语教员一直以英式英语自居,这八位先生麾下没有一丁不说,也没有任何学生选他们当班主任,于是,这八人成立了一个沙发设计室和吉普展望社。同学们都知道Sofa和Jeep是英译汉的谐音,就劝叶、翁二位老师不妨叫沙吉坊,因为沙吉同当地盛产的酸溜溜,学名沙棘同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钻研开发酸溜溜的科研机构,兴许有嘴馋的女生,譬如小侉子、魏丰燕之流的前来加盟。叶、翁二位老师认为人各有志,不能强勉,一切顺其自然,并且不同意叫沙吉坊或沙棘坊,翁先生还说尽管沙棘的微量元素及各种维生素含量很多,但与我何干?与我的English何干?若如此意会,我还不如搞个咖啡(coffee)坊呢!
江远澜同志注定成为孤家寡人并非归于一些关于他的个性的荒唐传说,而是他呈报的选题比较邪乎:《存在在费马猜想和四色问题之后的存在》、《关于希尔伯特的清单的清单》、《数学真理中的层次结构》,他的选题没能招来一个学生,但是招来了郭局长这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学生。真是没有什么东西比反逻辑给予我们的事实更让直觉震惊了。江远澜竟然拒收郭局长,且称他为叶公好龙之传人。郭局长扛了半袋大米来到江远澜小屋,恳求再三,江远澜傲慢地说:“若想让我收下你,除非数学被算术化了。你们这帮当官的,最爱附庸风雅。”
郭局长从江远澜家扛着那半袋子大米灰溜溜地出来后,自己登上了学校的城墙,放眼看去,整个学校比元宵节还病态地热闹。石磊磊的死让他意识到曲线总是有切线,在老师们的哀伤趋近极限之际,任何一件细小偶然的事件都可能引起学校天大的骚乱,他在寻找校方与教师间轻微地相犯而不相敌的可能,他决定第一,先把庄稼重老师调回县中学。第二,停止每月要求教师上交的两份思想检讨。第三,提前放寒假,尽快地结束本学年。第四,将遍布全校的二十个揭发检举箱全部拆掉。
郭局长的考虑遭到了贾校长及顶替方向明的李副校长的激烈反对。贾校长说:尽管知识分子都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高手,他们现在借“开门办学”嘲弄我,耍弄我,甭看他们现在搞了什么豆腐制作班,豆芽粉条学业班,南瓜莜面饼烘烤班,但知识分子最大的毛病就是毛主席说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知识分子是“君”加“羊”,是“群”,不过是一群羊而已。郭局长突然用建议的口吻道:“我们是不是专程去一趟地区教委王局长那儿一趟?当然,我们两个人去看一看于拙老师家留下的那位寡妇也算近便。”贾校长脸刷地白了。郭局长一直叼着的那个黄杨木雕花烟斗此刻红成一朵梅花,当郭局长突然野蛮地把烟斗倒扣在办公桌上砰砰砰敲打时,贾校长用哭腔求道:“甭说了,快别说了,我听您的就是了。”
从监狱来
从监狱来
据说,那是一道享誉世界的名题:一个国王和一个智者下国际象棋,国王问智者:“假如我赢了,你拿什么谢我?”智者说:“我用我的头颅。”国王继而又问智者:“假如你赢了,我拿什么给你?”智者回答:“不多,请阁下在棋盘中的每一小格中呈递进式放上大米并且递进式平方,譬如第一格放一粒,第二格放两粒,第三格放四粒,以此类推……”国王
笑了,区区几粒大米,何足挂齿。结果,智者赢了,当国王按智者要求偿付大米时,国王傻了:原来,倾国的粮仓都给了智者还远远不够……
当江远澜算出此题1+2+4+16……164的结果突然送给我的时候,我正躲在大殿的书堆上读《晋阳秋》,他郑重地说:“这道题是我的求婚礼物,请你收下。”“求婚?”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我说:“求什么婚?婚是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