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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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清清寡寡的圆白菜汤嫌素嫌淡。操场上,同学们端着个饭钵站着吃,咀嚼声一如朔风刮过酸溜溜林。给各班盛菜汤的大厨,是个中年妇女,她鼓着像风帆一样大的肚皮和两个硕大的羊一样的乳房,嘴里不停地嚷着:“没有啦,没有啦!”各班盛汤的盆都是统一的生铝盒,有城里的下水道井盖大,大厨手中的勺子实际上是一把工兵用的铁锹。完全是习惯动作,给每个班舀完,她都要咣咣咣大力敲三下,生铝盆发疟疾般颤抖的声音难听如丧钟。
历代来讲,喜城都是小杂粮产区,谷子为主,多数人家早晚是喝谷面糊糊。但是,学大寨将粮食作物改成玉米为主后,主食便成了拿糕,喜城人成天到晚吃的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薰染得火车开到喜城境内,发出的声音都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我插队的村在喜城县最边上,那是两省交界的地方。我们村的人吃高粱、山药蛋、莜麦、小米、黍子、紫云豆和豌豆。下县城,只吃一样玉米丝糕,单调还在其次,丝糕里放的滩碱过大,比栗子皮还黑,咬上去是锯末的感觉。我嘴巴刁馋,遭到不公平待遇,心里就骂支书这个枪崩猴早晚变成讨吃猴!吃饭搞得比吃黄连还苦情,吃相自然就文明,就期期艾艾,就不露齿,不出声,就让男生们注了意,女生们乜眼睛。这几年,我对他人投来的注视的目光会沾沾自喜,也会噤若寒蝉,尽管我把胃想成装饲料的容器,把食道想成漏斗,但依然胃液稀清,没有丝毫的食欲,我一想到刚才被江老师讹去的五块钱,就更不是个滋味。
学校的围墙实际上是三丈六尺高的城墙,豁口和断垣善良地为岁月留痕。黄黄的城墙岸然俯瞰着我,杂生在砖缝中的荒草和芨芨草随风摇动着幸灾乐祸的情绪。我们的学生食堂盖在城墙边,寒伧得像一间小门房。朗朗白日下,活不活两可,吃不吃也两便的心思一上来,我就把饭盒递给了杨美人,还佯装痛苦地捂着肚子。
走大路招摇,于是走小路。先穿过教师食堂,又走过石桥,石桥下实际上是一个涵洞,正是冰雪消融时,流水潺,隐约有蝴蝶数朵在滑动的锦缎上交谈。通渠两侧栽着蹿天杨,棵棵都比美国女人的大腿还粗,返青尚早,枝丫都披上了远方山岭的紫烟色,保留着残冬的萧瑟。我刚准备左拐,绕过一摊牛粪饼(校园里居然有牛),突然看见江老师蹲在离我丈远的地方,那是河堤最高的一端,他身边有几朵干枯的头疼草,伞状草黄的茎秆斜刺地开,特别像我童年时玩过的撒彩棍。他整个脑袋几乎埋在双腿之间,双手抱着脚踝,身子略微向前倾,又满像一只即将栽进井底的水桶。
我们俩几乎是同时看到对方的,都吓了一跳。“江老师,”我嗫嚅的声音还不如蚊子。江老师嗯都没嗯又埋下头,双手再一次抱紧了脚踝。江老师像只垂头八哥,双肩左低右高,厚大的嘴贴在胸脯上,后脑勺尖锐地向前冲,整个臀部下滑,腿精细。
“您吃了没?”我注意到前方掩映在杨树后的教师食堂门可罗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把凳子翻扣在圆桌上,抄起了笤帚……另一个人噼里啪拉把窗口逐一打开……将食堂特有的气味固执地推过来,“我只吃大米!”江老师倔巴巴地声音中分明有一种恪守不渝的优越感。
“大米?”
“对,大米。”
大米你个头!我心里恨恨地骂道。
“小米当真有个兄弟叫大米?”每当福儿奶奶吭哧着一把老嗓子问我时,我永远诡笑不答,再咽下纷纷肆行的口水,满心的愿望就想有朝一日扛一大袋大米放在福儿奶奶面前,煮完干饭熬稀饭,熬完稀饭煮干饭,让她老脸老眉老嘴巴笑成一朵老花骨朵儿……我忘记怎样离开的江老师,但我一边走一边想,一个是连大米都没见过的福儿奶奶,一个是只吃大米不吃别的阿尔巴尼亚,这世道也太不着调了,我沿着通渠一直朝东走,碰见卧开在石头上的水花就咒骂:去你爹去你妈!再碰见有炕席大的一片枯竹就不走啦。
程老师弯腰低头拨开枯竹寻找着什么。
一缕缕阳光穿过竹林,照耀得他金灿灿的。
“小侉子你好!”
“你记性真好。”我望着程老师微翘的菱角嘴和我刚发现的一对大酒窝,情绪霎时就好啦。程老师穿一身深灰色的厚绒衣,足蹬白球鞋,他探身捡起一个嫩绿色毛绒绒的球,在手中掂掂,抛高,接住,再抛高,再接住,动作娴熟如杂耍。“这是什么?”我指着那嫩绿的球问。“怎么,你不知道这是网球?”我讨好地摇摇头。“你来这儿干嘛?”程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询问着,彼此商量好了似的朝外走。“我的鸡丢啦。”“我的狗熊还丢了呢。”程老师眯缝着眼这么一说,我就没话啦。身侧冻了一冬的湖面开始发酥,蒙在湖面上的浮尘似旧旗,不时发出猎猎嘎嘎的声音。“夏天来了,这湖可以游泳。”“这儿的人都是旱鸭子。”“你会么?”“除了蝶泳不会。”“嘿,谁教你的?”程老师打量着我,继而又问:“你不是此地人吧?”我想起外婆家门前的石凳,涨潮时,海水咬叫着,没几口,便淹没掉石凳的腿脚……“我住在晓井村。”“哎,你会生炕火吗?”程老师不好意思地用无名指勾拨着网球拍上系结的线头说:“帮帮忙,教教我。”“笨窝瓜!”我脱口而出。“你说什么?”程老师佯装扣球状,扬拍摆臂,眼睛圆睁。“你们外省人干脆买二两棉花碰死算啦!”“买三两,三两。”程老师伸出三个指头,认真地说,我如嚼着冰疙瘩,沁入心脾甜甜凉凉。我有意放慢脚步,和他说说笑笑地来到了教室宿舍。
程老师住在西一排的第二间房,程老师从兜里掏钥匙开门时,刚才熬鹰般蹲在通渠边的江老师也不熬啦,他推开西一排第一间的门,绞架高的身子迫使他略微弯弯腰才进了屋,他似乎没看到我和程老师,他步轻,像穿了一双羊毡窝窝,但他关门的声音很重,这就让我的心思杂沓,再竖起耳朵听听,江老师的那间房满是孤风寂味,藏匿了动静,我甚至疑惑绞架高的江老师进去有假。
……我先把地灶坑中的煤灰碴撮走,扫净,然后点燃纸架搭好玉米轴儿,再等玉米轴儿灼红灼红烂漫时,才把半柳条筐的碎炭倒进去,滚滚浓烟全被烟洞严缉押走,倒是新炭的香味通通被搜刮出来,有股熏豆腐干的味道。
我干活时,程老师双手抱在胸前,一会儿问我喜城中学是不是从外地分来的知识分子的流放地?一会儿问我为什么喜城中学没有一名本省毕业的大学生。我“受塞北人管干活叫受。时不爱讲话,支书强调受时只许出屁声、喘声和肚饥的咕咕声。三年受下来,变成乖猫一条。嗯,噢,哎,我有一搭没一搭应答着,程老师以为我腼腆,“你去过漓江吗?”他并不介意我是否回答,继续说他是桂林人,他老家是十万大山的,祖辈上行伍起家,累功擢至陆路提督,统管人马十万。小程老师还说他先人廉刚有余,含忍不足,让将佐心携了贰,内乱甚于外扰,勋业完了蛋。“你父亲干什么的?”“我老爸是前省教育局的局长。”聊到这时,我的营生已经做完,从地灶坑爬了上来。程老师见我一身都是煤尘,递给了掸子,我出门,站在屋前打扫,见程老师靠在门框边认真地看着我,我就把掸子扔给他,张开一双黑手,做大头娃娃状,朝他傻乐。程老师指指脸盆,戳戳我的脏手,一脸催促,我又蹦跳着回了屋,洗了手。
被我洗完手的脸盆有了一圈黑污,程老师注意到我的手皴得厉害,皲裂的血口子经纬纵横。“你的性格像小子吧?”他问我。我就说我爱当女的。我又问他:“你呢?爱当什么?”程老师先说我所问非所答。这是女人的通病。然后,又说他想当军事家,继承他先人未竟的事业。我坐在炕沿边,双手撑着,两条腿乱晃荡,津津有味地听他说古代最著名的远征统帅亚历山大如何摧毁波斯帝国,百战百胜的大元帅亚历山大如何攻克伊兹梅尔要塞,千里征战的“解放者”西蒙凡,如雨打瓮缸,丁当络绎。他告诉我兴致是一份最红最红的请柬,请我和他一道欢喜,我就煞有介事问他听没听说过“山西出将,广西出相”,程老师一时蒙住:“话从何来?”“旱书呗,第二章春起耕经,第九篇稀泥烂卷,”话一出口,憋不住笑的我,乐得吃了鸽子屁,咕咕的。“《汉书》?第二章真是《春秋》……”他连猜都不敢猜了,“我们村的老乡天天读旱书。”“啪!”程老师一拍脑门,明白了。“不学好的,敢哄骗老师!”抄起掸子,倒举起,哈哈哈……我的笑声萝卜脆,程老师的笑声脆萝卜带皮,嘎吱——笑声中我听到那边门开的声音,继而是泼水声。我突然捂住了嘴,用手指指隔壁,朝程老师递了个眼色。
“怪人!”程老师气不打一处来,“我刚才问他吃了没?吃,没吃,都是人话嘛,你猜他说什么?”我摇摇头,“他说,你管得着吗?你听听,说出的话能撞得人翻三个跟头!”
“他叫阿尔巴尼亚,也叫莫名其妙!”
“精辟!”
“这号人就应该送他去参加诺曼底登陆!”程老师刚说到这儿,突然屋外铃声大作,铃——预备铃响了,再过十分钟就要上下午课了,我先说像江老师这号人本来就不该让他登陆,海底里呆呆可以了,然后说,“再见,程老师!”“来玩啊!”我都出门了,听到程老师在我身后又喊了一嗓子。
下午的课原本是瞿昙海伦老师的语文课,可她风流成了狼狈,跑到县医院里把苦情变成病情,就顾不得我们啦。江老师进来,专门盯了我片刻,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考试。
顿时,教室里成了一塘螃蟹,一阵噗噗噗的吐沫声。
江老师睥睨着我们,神情不见高下轻重,却让我们心中竹篮打水七上八下地哎呦,哎呦——再转身,江老师写道:“有丝即弹,有孔即吹,有学即考,古往今来。”江老师竖着写板书,是擅长,是为了和他那绞架高的身材作伴,江老师还把一沓试卷像传单一样高举起扬了扬,煞是感召。
坐在我身侧的魏丰燕是滴滴水村的妇女主任,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她们村的青壮劳力更是金贵,就把她这个闲职干部抓了来。她的二女儿已经三岁半,还叼奶吃,魏丰燕嫌奶水溢漫,胸前一片湿漉漉的悱恻缠绵,就同意来读书把奶断了。来学校的这两日,奶涨得汪洋滔天,彻夜号喊,这会儿眉毛耷拉着,两手紧着在胸前捂揉,过于心疼那两个物件,就伤了女性的自然,同学们白眼翻她,翻得她恼了,她这会儿就第一个站起来说:“考试好!早该好好地考一考!”
江老师立刻把一沓卷子交给了魏丰燕,示意她逐一分发。
我摊开卷子,脑袋空空,便偷悄悄地乜了江老师一眼:这厮的表情不怒不愠,端坐讲台前,案头放着我在电影院见到过的那个有一棵迎客松图案的笔记本,精细发青的手指夹着支蘸水笔,脖子贼长,我暗暗比了比,够一都多,福儿奶奶总说脖矮了尿多,脖高了屎多,屎多的人自然尖瘦,我琢磨江老师能不能应验福儿奶奶的名言。
“——嗯!”一声威严的语气声,从江老师那鸡蛋大的喉结后面弹了出来,显然,他谙尽我热锅上蚂蚁的滋味,好不沉着地看着我。我也很想瞪瞪他,可我不敢,毕竟师道尊严着。我索性低头看起卷子来。老实说江老师刻的钢板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卷子工整清晰,字写得像碧云天黄花地,卷首还有赠言:
当一个人怀着虚心和热情参加考试时,他就能体会到其中所蕴含的深刻的美感。但愿你能领略到这种美感。
江老师的赠言的确是电线杆上挂暖壶——高水瓶(平),可问题是在电线杆上挂暖壶,干嘛!他第一道题出得水平相当高,“要想获得考试的好成绩,惟有两件武器,那……那就是清晰的直觉和……和严格的演绎,”江老师结结巴巴的告诫和他出的第一道考题有点掐架,当然,这是我的看法。第一道题说从前有一位数学教授和他以前教过的学生都犯了死罪,根据惯例,死囚在被处死之前可以有一次机会提出一个最后的要求。数学教授提出要求再讲一堂数学课。这个请求获得了批准,但规定这堂课要给其他死囚上。当那位以前的学生听到了教授的临终请求得到批准后,他说:“这样使我很容易提出我的最后要求了:我希望在教授开讲前执行我的死刑。”第一道题要求回答:倘若你是数学教授,你的请求是否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