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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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砸了至少五筐炭之后,江又让我给他打开水,我打完开水,他又让我去给他买煤油和肥皂,再回到他屋,天已经黑透了,他吧咂吧咂喝着荔枝蜜水,就着鸡仔饼,问我为什么要多给小程老师六条烟,我刚想说你要是同意我不补课,我多给你十条都可以,谁料,小程老师推门进来了,他打开铝饭盒,取出两块点心,笑嘻嘻地对江说:“尝尝英国松饼吧!”江看了一眼,当即顶撞道:“明明是平淡无味的小面团嘛,说什么英国松饼,嘁!”小程老师大大咧咧道:“你说是啥就是啥么,你尝尝嘛。”江摇着头,很坚决地拒绝着。“再不吃,你的腿就细得羊腿一样喽。”小程老师戏谑地说完,又说:“侯大梅烧死了,咱得化悲痛为饭量,师生暴死历来是本校的一大特色,特色的特色死的都是女教师。”江不屑地对小程老师说:“你才来几天,一个搞体育的!非战争情况下,非正常的死亡接踵出现在一个所谓欢乐的校园里,你琢磨琢磨吧。”小程老师听罢,不悦地走了。江冷冷地看着门阖门翕,怔了几秒,没好气地问我:“你是来罚坐的?”
我并没想让屁股坐在寒江上,可瞅着江那张寒秋脸,我更担心我的屁股什么时候能离开寒江,于是我说:“您能给我出几道题吗又辛苦老师您了。”江想不透地还在问我:“你为什么要多给小程六条烟呢?”“是小程老师说的?”我反问道。“我只想知道是谁在说谎!”绕了这么一圈,江仍抓住这件事不放,足以说明认真对于数学家来说是多么的可怕。“我是多给了他六条烟,”我承认了。“你干嘛要多给他六条呢?”“不干嘛。”“不干嘛你还多给他六条烟?”“我哪想那么多呀!”“你脑袋瓜子都在想些什么?”我被江老师问烦了,我就非常无耻地说我想念刚刚死了的侯大梅老师。侯大梅前几天才把自做的一大堆书签分送给老师们,不知她从哪儿找来的菩提叶,巴掌大的菩提叶太少见了……江的思路也顺着我拐道了,片刻,他又说:“亏她把书签的穗子用黑丝带……”
再等江老师给我布置完习题,韦荷马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江兄,地区郭局长要见你。”韦一进门就嚷开了。“不见不见,”江摆摆手。韦走了,没几分钟,韦又回来了,同样是不敲门就进来了,这次他笑嗬嗬地说:“张菊花说了,只要你见了郭局长,她送你一袋大米!外加一盒乌龙茶。”江恼了:“她以为我江远澜是什么人,你告诉她甭说什么郭局长,皇帝求见也不见!”“天才不愧是饿出来的,”韦说着,来到江的身边,揽揽江的肩膀:“江兄学力精醇,清严无滓,足以岸视时流,可人要活饭要吃,学问要做,面子也给我一点吧,他们都知道咱俩关系好。”江不再说话,他扭身坐在床尾,正色对韦老师说:“你再逼我,我们干脆绝交!”
“小侉子,你来说句公道话嘛。”韦老师在给自己找台阶。我正欲说我不能说话,张菊花进来了,她说:“江远澜我可以给你两袋大米,交换条件是你去陪郭局长吃顿饭。”江远澜盯着张菊花两眼冒火地看了一会儿,抽身甩门走了,张菊花追着问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你去哪儿?”“买烟——”江把声音拉得老长。
据说郭局长对素数略知一二,故对江远澜分外敬重,临走时他怅然地说孔融分梨,是数学问题,孔融让梨,是情感问题,孔融吃不吃梨,是孔融自己的问题。郭局长让把这些话捎给江远澜的同时,命令把校图书馆腾出来,办成“批林批孔教育展览会”。
校图书馆的藏书有多少万册或万万册与数学有关,与我无关。这么多书要搬到大雄宝殿,可不比从邻居家搬回一个板凳,最后两天是我搬书还是书搬我已经搞糊涂了。总之我连上厕所时,脑袋都像龙头凝视前方,双手直垂做抱状,肩膀平端,两脚外八字,相貌苦涩。
江远澜这两天正研究素数,心中被热情驱逼,既不洗脸也不刷牙,满嘴异味地对我说黎曼证明了函数的一些重要性质并简要的断言了其他的性质未予证明,我正尝试着证明黎曼的断言,尽管这些断言又有了新分支。江还说,他要做的这道题又叫做“黎曼猜想”这个未解决的问题即,0≤x≤1中的一切零点都位于x=2这条线上。(希尔伯特23个问题中的第8个问题)。,需要去猜想的东西当然离不开全神贯注,为了他能全神贯注地猜想,他命令我从饭堂打饭之后即去他家,这样可以节省一个小时。
姓江的真不是吃素的!我是正宗玩心游万仞,玩神骛八极的主儿,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到操场疯玩一阵子,骡子卸辕之后尚能滚翻几回沙澡,可我……唉,我真恨自己整治江远澜的心胸不够开阔,此前,我只偷了他两次钱,区区十元,我为什么不多偷一点呢?带着这种想法,带着一块发面丝糕,我又来到了江远澜家。
江远澜捏着一张纸在哭,泪水平平,哭相倒还虔诚,清鼻涕比糖稀拉丝还长。头一次观赏这么一副法相,我装出蹙眉含睇、讶异满面、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底里的花朵却噌噌噌地开放。他出了什么事儿?我甚至想虚情假意问一下子,但看他悲痛仍在进行中,我就想到了溜。我刚退后一步,江就问我:“你去哪?”我说:“哪也不去,蹭蹭鞋底的泥。”我蹭了两下,心生一计,便把丝糕递给他,“老师,吃吧,”说着便往外走。“你去哪?”江警觉地再问,我说:“我再去领一块丝糕。”“第一,我虚不受补,收回你的丝糕!第二,我只吃大米,不吃面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提醒。第三,你给我老老实实坐下补课。”他说完,狠狠擤了一把清鼻涕。
刚刚坐到凳子上,我就对他说:“糟糕,大殿的门我忘锁了。”江的泪眼还在婆娑,声音却非常凶巴:“坐稳吧!”我说:“学校那么多书丢了谁负责?”“你为什么忘记锁门?”“又不是我家的门,忘记锁很正常嘛。”江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说:“走,我陪你一道去锁门。”
大殿距江远澜家不足两百米,他的步子迈得大,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瞅我,便让来来往往的师生很注意地看我。听一声从城墙边传来的雁唳,再听一声从城墙边传来的雁唳,我第一次体验到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在现实中不好玩。
奇怪的是大殿的门的确虚掩着,鹅蛋锁头挂在钌铞儿上,莫非……我立即想到了石磊磊涂着大红蔻丹的脚丫子,“我去后殿了。”我急着再去看个究竟,不料,江老汉却眼睛犯困地瞅着大殿两侧的罗汉问我:“慢!所有的书都搬到这儿来了?”我点点头。“包括数学书?”我再点点头。江盯着一尊尊面色愁苦的罗汉,似乎不明白罗汉为什么有的开心,有的不开心,他陷入回忆地对着罗汉说:“是不是我刚才……”我说:“不是不是。”我向往后殿地对江说:“我要到后殿找一本名叫《普希金全集》的书。”
“既然是全集,怎么会是一本呢?”江纠正我。
我说:“是全集就不能一本么,我看到的只是一本么!再说,难道我去买鸡毛菜,我能论根一根一根买么。”“诡辩!”江厌烦地摆摆手,催我去找,然后告诉那位面色愁苦的罗汉:“女人是何等的胡搅蛮缠。”
我从后殿转出来时,不见了江远澜。“江老师!”我喊了一嗓子之后见没人应答,就赶紧锁上门,回到江远澜家。
江远澜家的门也同样虚掩着,两只瘦得干瘪的老鼠正在彩排二人台《打樱桃》,它们见我来了就嚷嚷土地旱地坡坡地,没有耗子的立足地!它们有气无力咳咳咿呀咳哎嗨哎嗨嗨哼着万能过门离开时,扔下了江远澜当枕巾铺在枕头上的塑料布——咬了好几个大窟窿。
我把塑料布铺平扯了扯,它竟发出红旗猎猎的美妙声音,我灵机一动,决定马上把这块塑料布缝在红卫兵袖章的里面做衬。我在翻抽屉找针线的过程中,下意识地先拉开了江远澜放钱的抽屉。我又和那个笔记本不期而遇了,邂逅真好,打开它,又见到了钱,齐是五块的,一二三地数,有八张,四十元。
咋江远澜的钱像泉呢,我决定拿走两张五块钱,没什么好说的,拿!
拿完了钱,一刻也不愿多呆,我粗针大线地把塑料布缝在红袖章的背面之后,仍下针线就出了门。月亮亮着,星光光着,夜空空着,我大幅度地甩动手臂时,唰唰唰红袖章竟发出喇叭声咽的声音,这声音催眠,我一头栽进寝室后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等我再有了意识,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放肆空鸣的肚子把我震醒时,我马上想到和魏丰燕一起去吃头脑。魏丰燕捏着一抠抠青盐在门口洗牙,我问她去不去吃头脑,魏丰燕龇着牙说吃肥了跑瘦了。我说不吃拉倒。她又问我吃完了头脑,再去城墙不?我说你报丧上瘾啦,我正想再找一个伴儿,粉粉婶带着我们村著名的交际花白马牙堵上门来了。
粉粉婶上来就夸我:“又见到仁义的小侉子了。”
白马牙也说:“小侉子不仁义还有谁仁义,仁义得气死观音哩。”
我问出了啥拐啦?粉粉婶瞧着白马牙不说,白马牙捅捅粉粉婶的腰眼儿不言语。尽管我明确知道我是一屁股坐在苇棵里,碰上茬了,可我偏欠缺有屎不拉,肚里憋着的性格。“咋啦?白马牙让男人打啦?”白马牙摇头。“粉粉婶家窑坍啦?”粉粉婶摇头。“绝心旦和你争相好的男人啦?”白马牙摇摇头。我问是不是村里又来了坑骗钱财的打井队、勘探队、宣传队、放映队、卫生队和农机队,二人齐声说哪里闻得到生人气味,连乡邮员都三个月才来一回村里。我再问到底怎么了?她们二人竟做出小鲤鱼戏水,吞吞吐吐的娇怜样子,揪着头巾穗儿沉默起来。
我掏出昨晚从江远澜家偷的十元钱,“我也弹尽粮绝了,只有这么多了。”粉粉婶噌地接过钱,解释道:“大队的油坊要开了,可油捻儿用的棉花钱还都没着落呢。原来听说这县城西门外有卖炕的营生,白马牙也答应卖卖炕,可咋没了呢。”粉粉婶说到这儿,白马牙说,“昨天后晌我们就来了,转悠了一晚上,不是电站就是医院,不是屠宰场就是机械厂,走得乏得呀膝盖都不会弯了。”“你觉悟够高的嘛,”我说一献起身来一马当先呀!“灰谝!”白马牙笑嗔着说:“爷家的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身子薄得像张筚篥,瞎子戴个望远镜,能解决啥问题么?再说了,支书应承我了,等油坊开了,多分二斤油给我……”
白马牙是我们村风流成性的人物之一,另一个叫绝心旦,更是个尤物。把白马牙从大同聚乐堡娶到我们村后,她就主动、自愿地和村里的光棍打成了一片。她人胖乎,眼细眯,发黑密,奶壮实,人拾掇得利利落落的,尤其是一口雪白的牙比一种叫白马牙的玉米还要均实细密,村里人便叫她白马牙了。白马牙的故事后面肯定要讲的,白马牙声称夜夜风流并不是为了半筐山药蛋或一碗炒莜麦,实在是下坡的车难刹闸,身不由己。戏逗她的人就问:“咋也得挑肥捡瘦,拨拉拨拉吧?”白马牙斥道:“瞎子吃羊肉,块块都好,拨拉掉了肉,难道吃糠么?”
粉粉婶把白马牙拨拉到身后,顶着我的鼻尖说:“还差六块。”“甭说六块,六毛爷也没了。”我说:“六分嘛可能还有,”我从兜里摸出一毛钱,“甭找啦!”说着交给了白马牙。粉粉婶见我双手叉抱在胸前的架势,就知道糠皮二两难榨油了,她神色马上凝重地对我说:“娃读书的这地势可是个风流地势。土坷垃和土坷垃都相好,驴粪蛋都敢和山药蛋成亲,小侉子你可要清醒着。”“就是,就是,”白马牙插话道:“戏文说青衫薄福,红粉薄命,小侉子俊得没深浅,是要考虑筹划好怎样‘保嫁为哥’。”
保家为国被白马牙说成了保嫁为哥很正常,白马牙说不打搅我了,还想去汽车站,只要上一个就解决问题。白马牙急煞煞地催粉粉婶走,粉粉婶这才从包袱里掏出一罐糖精腌的沙棘递给我:甜甜酸酸给娃吃哇。我双手抱着罐子,犹豫着是再赔上两块还是三块。我之所以贪婪在犹犹豫豫的情景中,是这情景温润飘逸;我在村头的沱子边帮白马牙沤青麻,我在丰稔山帮粉粉婶拾地皮菜……
刚把粉粉婶、白马牙送走,小程老师扛着一杆汽枪来找我,说他要到大同县的聚乐山打石鸡,问坐汽车在哪儿下近便。“操心狼劫了你!”我说这话时带着明显的情绪,自从我说我跳的远有八米之后,小程老师就像避瘟疫一样避着我,这会儿他来找我,按福儿奶奶的话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