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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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到湾仔去找能够使他满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说他隐伏在下意识内的神经病发作了;因为
神经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罗杰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却没有想象到有这么许多人关心他。头一天晚上,他悄
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墙上挂着的愫细的照片。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
把那盏旧式的活动挂灯拉得低低的,把光对准了照片的镜架,灯是旧的,可是那嵌白暗龙仿
古的瓷灯罩子,是愫细新近给他挑选的。强烈的光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细的脸像浮在水面上
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发现他自己像一个孩子似地跪在矮橱上,怎样会爬上去的,他一点也
不记得。双手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细的脸。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
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但是他的过度的热
情把他们隔绝了。那么,是他不对?不,不,还有一层……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像轰
雷掣电一般,他悟到了这一点: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
普通的人!他仰面睡着,把两只手垫在头颈底下,那盏电灯离他不到一尺远,七十五支光,
正照在他的脸上,他觉也不觉得。
天亮了,灯光渐渐地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得离开这里,快快的。他不愿意
看见仆欧们;当然他用不着解释给他们听为什么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
他们。他匆匆地跑到汽车间里,在黎明中把车子开了出来。愫细……黑夜里在山上乱跑,不
会出了什么事吧?至少他应当打电话到蜜秋儿宅里去问她回了家没有?如果没有,他应当四
面八方到亲友处去探访消息,报告巡捕房,报告水上侦缉队,报告轮船公司……他迎着风笑
了。应当!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她应当使他这么痛苦么?
一个觉得比死还要难受的人,对于随便谁都不负任何的责任。他一口气把车子开了十多
里路,来到海岸上,他和几个独身的朋友们共同组织的小俱乐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们
都工作着,因此那简单的绿漆小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一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
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
酸痛。
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经恢复了控制力的时候,他重新驾了车回来,仆欧们见了他,并不
敢问起什么。他打电话给蜜秋儿太太。蜜秋儿太太道:“哪!你是罗杰……”罗杰道:
“愫细在您那儿么?”蜜秋儿太太顿了一顿道:“在这儿。”罗杰道:“我马上就来!
”蜜秋儿太太又顿了一顿道:“好,你来!”
罗杰把听筒拿在手里且不挂。听见那边也是静静地把听筒拿在手里,仿佛是发了一回子
怔,方才橐的一声挂断了。
罗杰坐车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对于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
愫细生长在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一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
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忆的背景,但是他们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
去,在那辽远的美丽的地方,他可以试着给她一些爱的教育。爱的教育!那一类的肉麻的名
词永远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
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了高街,蜜秋儿太太自己来开了门,笑道:“这个时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
。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的简直不象话!”罗杰问道:“愫细在哪儿?”蜜秋儿太
太道:
“在后楼的阳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楼。罗杰觉得她虽然勉强做出轻快的开玩笑的态
度,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些怕他,又仿佛有点儿不乐意,怪他不道
歉。
罗杰把嘴唇抿紧了;凭什么他要道歉?他做错了什么事?到了楼梯口,蜜秋儿太太站住
了脚,把一只手按住罗杰的手臂,迟疑地道:“罗杰……”罗杰道:“我知道!”他单独地
向后楼走去。蜜秋儿太太手扶着楼梯笑道:“愿你运气好!”罗杰才走了几步路,猛然停住
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礼之前,像诅咒似的,她也曾经为他们祝福……他皱着眉,把眼睛很
快地闭了一下,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地说了一声:
“谢谢你!”就进了房。
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地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身粉的气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
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铁栏杆上。阳台底下的街道,地势
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
,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罗杰站在玻璃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愫细
!”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豁喇喇拍着栏杆,罗杰也管不住他
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地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
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
他违反了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
“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杰,你为什么不早一些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
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栏杆去的危险。他待
要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仿佛……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栏杆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
坐在第二格栏杆上。两个人跟孩子似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
细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月,大考结束之后么?”罗杰道:
“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
,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
“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
教育”。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么?”罗杰笑道:“他们管得了我么?无论如何,我在
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们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
月?”罗杰道:“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
地位比较低,愫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
;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顺着他的盾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去。这一次,她没说什么,但
是他不由得记起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吧?”
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
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抬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
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罗杰道:“晚安,靡丽笙!”靡丽笙不答。她直
直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
下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仿佛怕她有什么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
不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说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们要到夏威
夷去了,远远地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已经够
使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
的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谁也不怕了。
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
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他回过头
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
见,亲爱的!”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
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
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
了个寒噤。蜜秋儿太太道:“来,靡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
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天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
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仆欧们似乎依旧有些皇皇然
,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灯还是扯得低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
杰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
把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
喂,喂!你这是做什么?”
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
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轻柔的头发的人,
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
说:“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
预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
使我有些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他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来。”愫细道:“
依我说,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么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
么可爱的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道
:
“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
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
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驼,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
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的鲜红的脑勺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
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们明天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
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给兰勃脱。”巴克
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
……你太太预备一同去么?”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
,太太总是跟着去的吧?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和着他笑,仍旧跟下去
问道:
“你太太很高兴去么?”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道:“当然!”巴克涨红
了脸,似乎生了气,再转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
任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
新背过身子,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有十
五年了。
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面使我们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
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罗杰走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巴克?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么熟
的朋友,还用得着客气么?”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装傻。罗杰
粗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嚼字地道:“我觉得你这一次对
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与
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么
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