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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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与密斯范同住在一个城市里,照理迟早总有一天会在无意中遇见。他们的朋友们却不
肯听其自然发展。不知为什么,他们觉得这两个人无论如何得要再见一面。他们并不是替罗
打抱不平,希望他有机会饱尝复仇的甜味;他们并不赞成他的草草结婚,为了向她报复而牺
牲了自己的理想。也许他们正是要他觉悟过来,自己知道铸成大错而感到后悔。但也许最近
情理的解释还是他们的美感:他们仅只是觉得这两个人再在湖上的月光中重逢,那是悲哀而
美丽的,因此就是一桩好事,不能不促成他们。
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瞒着他们俩。有一天郭陪着罗去游夜湖——密斯周已经结了婚,不
和他们来往了。另一只船上有人向他们叫喊。是他们熟识的一对夫妇。那只船上还有密斯范
。
两船相并,郭跨到那只船上去,招呼着罗也一同过去。罗发现他自己正坐在密斯范对面
。玻璃杯里的茶微微发光,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个银色圆片,随着船身的晃动轻轻地摇摆着
。她的脸与白衣的肩膀被月光镀上一道蓝边。人事的变化这样多,而她竟和从前一模一样,
一点也没改变,这使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心里只觉得恍惚。
他们若无其事地寒暄了一番,但是始终没有直接交谈过一句话。也没有人提起罗最近结
婚的事。大家谈论着政府主办的西湖博览会,一致反对那屹立湖滨引人注目的丑陋的纪念塔
。
“俗不可耐。完全破坏了这一带的风景,”罗叹息着。“反正从前那种情调,以后再也
没有了。”
他的眼睛遇到她的眼睛,眼光微微颤动了一下,望到别处去了。
他们在湖上兜了个圈子,在西泠印社上岸,各自乘黄包车回去。第二天罗收到一封信,
一看就知道是密斯范的笔迹。
他的心狂跳着,撕开了信封,抽出一张白纸,一个字也没有,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想写信给他,但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他们旧情复炽的消息瞒不了人,不久大家都知道了。罗再度进行离婚。这次同情他的人
很少。以前将他当作一个开路先锋,现在却成了个玩弄女性的坏蛋。
这次离婚又是长期奋斗。密斯范呢,也在奋斗。她斗争的对象是岁月的侵蚀,是男子喜
新厌旧的天性。而且她是孤军奋斗,并没有人站在她身旁予以鼓励,像她站在罗的身边一样
。因为她的战斗根本是秘密的,结果若是成功,也要使人浑然不觉,决不能露出努力的痕迹
。她仍旧保持着秀丽的面貌。她的发式与服装都经过缜密的研究,是流行的式样与回忆之间
的微妙的妥协。他永远不要她改变,要她和最初相识的时候一模一样。然而男子的心理是矛
盾的,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发觉她变老式,落伍,他也会感到惊异与悲哀。她迎合他的每一种
心境,而并非一味地千依百顺。他送给她的书,她无不从头至尾阅读。她崇拜雪莱,十年如
一日。
王家坚决地反对离婚。和平解决办不到,最后还是不能不对簿公庭。打官司需要花钱;
法官越是好说话,花的钱就更多。前后费了五年的工夫,倾家荡产,总算官司打赢,判了离
婚。手边虽然窘,他还是在湖边造了一所小白房子,完全按照他和密斯范计划着的格式,坐
落在他们久已拣定了的最理想的地点,在幽静的里湖。乡下的房子,自从他母亲故世以后,
已经一部分出租,一部分空着。新房子依着碧绿的山坡,向湖心斜倚着,踩着高跷站在水里
。墙上爬满了深红的蔷薇,紫色的藤萝花,丝丝缕缕倒挂在月洞窗前。
新婚夫妇照例到亲戚那里挨家拜访,亲戚照例留他们吃饭,打麻将。罗知道她是不爱打
麻将的。偶尔敷衍一次,是她贤慧,但是似乎不必再约上明天原班人马再来八圈。她告诉他
她是不好意思拒绝,人家笑她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她抱怨他们住得太远。出去打牌回来得晚了,叫不到黄包车,车夫不愿深更半夜到那冷
僻的地方去,回来的时候兜不到生意。轮到她还请,因为客人回去不方便,只好打通宵,罗
又嫌吵闹。
没有牌局的时候,她在家里成天躺在床上嗑瓜子,衣服也懒得换,污旧的长衫,袍叉撕
裂了也不补,纽绊破了就用一根别针别上。出去的时候穿的仍旧是做新娘子的时候的衣服,
大红大绿,反而更加衬出面容的黄瘦。罗觉得她简直变了个人。
他婉转地劝她注意衣饰,技巧地从夸赞她以前的淡装入手。她起初不理会,说得次数多
了,她发起脾气来,说:“婆婆妈妈的,专门管女人的闲事,怪不得人家说,这样的男人最
没出息。”
罗在朋友的面前还要顾面子,但是他们三天两天吵架的消息恐怕还是传扬了出去,因为
有一天一个亲戚向他提起王小姐来,仿佛无意中闲谈,说起王小姐还没有再嫁。“其实你为
什么不接她回来?”
罗苦笑着摇摇头。当然罗也知道王家虽然恨他薄幸,而且打了这些年的官司,冤仇结得
海样深,但是他们究竟希望女儿从一而终,反正总比再嫁强。
只要罗露出口风来,自有热心的亲戚出面代他奔走撮合。
等到风声吹到那范氏太太的耳朵里,一切早已商议妥当。家里的太太虽然哭闹着声称要
自杀,王家护送他们小姐回罗家那一天,还是由她出面招待。那天没有请客,就是自己家里
几个人,非正式地庆祝了一下。她称王小姐的兄嫂为“大哥”,“嫂子”,谦说饭菜不好:
“住得太远,买菜不方便,也雇不到好厨子。房子又小,不够住,不然我早劝他把你们小姐
接回来了。当然该回来,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娘家。”
王小姐像新娘子一样矜持着,没有开口,她兄嫂却十分客气,极力敷衍。事先王家曾经
提出条件,不分大小,也没有称呼,因为王小姐年幼,姊妹相称是她吃亏。只有在背后互相
称为“范家的”“王家的”。
此后不久,就有一个罗家的长辈向罗说:“既然把王家的接回来了,你第一个太太为什
么不接回来?让人家说你不公平。”
罗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他下乡到她娘家把她接了出来,也搬进湖边那盖满了蔷薇花的
小白房子里。
他这两位离了婚的夫人都比他有钱,因为离婚时候拿了他一大笔的赡养费。但是她们从
来不肯帮他一个大子,尽管他非常拮据,凭空添出许多负担,需要养活三个女人与她们的佣
仆,后来还有她们各人的孩子,孩子的奶妈。他回想自己当初对待她们的情形,觉得也不能
十分怪她们。只是“范家的”不断在旁边冷嘲热讽,说她们一点也不顾他的死活,使他不免
感到难堪。
现在他总算熬出头了,人们对于离婚的态度已经改变,种种非议与嘲笑也都已经冷了下
来。反而有许多人羡慕他稀有的艳福。这已经是一九三六年了,至少在名义上是个一夫一妻
的社会,而他拥着三位娇妻在湖上偕游。难得有两次他向朋友诉苦,朋友总是将他取笑了一
番说:“至少你们不用另外找搭子。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
(一九五七年)